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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蓝天公寓这个“与世隔绝”,甚至有点令人心惊胆寒的神秘地方,有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生活。这里,人们的恐惧与勇气交织,信心与失望交织,理解与埋怨交织,坚持与退缩交织……

蓝天公寓一夜之间的变故让罗学文陷入了最初的恐慌。他仿佛有了一种让人剥光了衣服的感觉。想起明天机关里还有好多的事在等着他去处理,他便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后悔不听曼玲的话,给她也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一个已婚男人住进了一个留守女士的家中,又偏巧给非典隔离了,这话若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轰动的。这对曼玲这样享有自尊的女人,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站在窗前,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愧疚地说:“曼玲,真对不起,我让你受累了。”

曼玲一开始也感到很尴尬。她看过刚刚给每家每户发下来的隔离通告,意识到最不愿意出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在这样一个敏感的节骨眼上,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害怕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况且,为了爱,她也不会在乎别人在背后说什么。她唯一所担心的是作为政府官员的学文是否能承受这个打击。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反倒来安慰他了。“学文,我都不怕,你还怕个什么。大不了就不当你那个处长罢了。”

学文叹了口气,说:“我倒不完全是怕丢了官,我只是怕这事伤了我妻子的心。人家在外边抗击非典,我却背着她做出这等事来。过后,我还怎么见她呀!”

曼玲也觉得这事办得很难为情。他们的爱是真诚的不假,可当今的社会,毕竟还有道德在约束着人们的行为。明明知道缘分是梦,却依然把梦当真,这也算他们做了一件很幼稚的大傻事。情缘对男人和女人来说,苦也无悔,累也无悔,忧也无悔,怨也无悔,事到如今依然是无悔。就像一首歌里唱得那样,“爱就爱他个腾云驾雾,爱就爱他个天翻地覆,爱就爱他个轰轰烈烈,爱就爱他个迷迷糊糊”。她想到这里,便一把抱住学文,流着眼泪说:“学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我们只能顺其自然了。一会儿,你看能不能走出去。如果不行,那就住在我这儿好了,我什么都不怕。”

他们正在说着话,一辆密封货箱式大卡车开到蓝天公寓隔离区大门口。按照市政府的通告提示的时间,这应当是一辆送食品的车。市政府隔离通告,从今天起蓝天公寓被隔离了,但市政府向这里的居民保证,蓝天公寓居民的个人生活将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人们照样可以在公寓的区域内做户外活动,游泳、打球、散步;也可以呆在家里根据自己的喜好下棋、看书、上网。居民们也不用上街买粮买菜了,每家每户都根据人口分到一份。虽说还谈不上是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也减少了平时的许多麻烦。而且其中最大的变化是隔离区内分配的物品不要一分钱,完全是供给制。

那辆送货车似乎并不着急驶进隔离区。司机在门口熄了火、跳下车,隔离区里便走出一个全副“武装”的消毒人员,开始对车身进行消毒。消毒之后,车子驶进公寓大门,在楼前停下,司机下车打开车厢,公寓里负责隔离的流调队员便开始为每一个楼道的居民分发食品。成袋的大米、白面和新鲜的蔬菜从车上卸了下来,分发到居民的手中。

这时,乔叶敲门进来,见到学文惊讶地说:“哎,你真的信了我的话,就不想一点法子出去了,想出大名是不是?”

学文苦笑着说:“我可是没有一点开玩笑的闲心了,你还来逗我!”

曼玲说:“乔叶,你这个大记者见的世面多,来给出出主意,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见得世面多可也没有政府官员见的世面多呀!”乔叶对罗学文给曼玲带来的麻烦很不高兴,便变着法子数落他。

“乔叶,学文就够窝火的了,你不要再给他怪话听了。”曼玲劝解说。“我现在也不好出面,你就帮帮我的忙,去门口探探风,看有没有可能送学文出去。拜托了!”

“好吧,看在曼玲姐的面子上,我就去试试。”乔叶答应着离开了。

没过多一会儿,乔叶便跑了回来,说:“不行,不行。学文可能是出不去了。刚才,我亮出记者证,说是出去采访,他们都不开面,更何况是别人了。”

“这可怎么办呢。”学文真的有些急了。他看看表,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说不定有哪个领导在满办公楼里找他呢。

这会儿,罗学文和袁曼玲是一脸愁云,与此同时,他们对门的雪儿也变得六神无主了。尤其是蓝天公寓隔离之后,她对非典有了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这儿出了三个非典病人,说不定明天还会轮上谁呢!在她眼里这里的每个角落好像都弥漫着非典病毒的味道,如果深吸一口楼道里的空气都可能会致命。外边传来的消息很恐怖,那冠状病毒被描写得实在太可怕了。一旦传染上了,不死也会脱层皮的。身处疫区的中心,她恐惧极了,一种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对疫情的担忧,对染病的无奈,让她几乎不能自制。她先前害怕楼下欧阳亦然的房间里会有残存的非典病毒飘到她的屋里来,所以一直没敢开窗,现在,她转而又把室内的通风作为第一要务,窗户四开,连晚上也不敢关。她每天的事情就是上网看疫情通报,不停地喷洒消毒液,多吃维生素增加免疫力。对健康的珍惜,对非典的畏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她甚至不停在想,在蓝天公寓,下一个非典该轮到谁了,会是我吗?

她近日出奇地烦躁,便忍不住不断地向顾伟川发牢骚。谁知这牢骚还发出麻烦了,她的话居然让他的女儿小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在小美对父亲大喊的那一刻,她心慌意乱地关掉了手机。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她情知这事早晚是要败露的,可没想到会败露得这样早。后来,顾伟川打来电话想解释这事儿,可她连听都懒得听了。她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散乱地洒在她的脸上,直刺眼睛。她用手遮住眼睛,金色和黄色绘织的光环在她闭上眼后的黑暗中强烈的跳跃。那是一种杂乱的阳光,照在一个杂乱的心灵上。这时,她觉得她是一个受了伤的女人,是被那种跳跃的黑色击伤心灵的人。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无法面对自己的心灵。偏偏在这时候,她的弟弟姚林又退回了她寄给他的生活费。尽管汇款单没有写明任何理由,但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一定是认为这钱来得不干净。她的内心痛苦极了,还有什么能比自己亲生弟弟的这种举动更令她这个做姐姐寒心的呢?从小到大,弟弟一直是她生活中最亲近的人。父母的去世让她过早地承受起生活的重担,为了不让弟弟失学,她费尽了气力,以至最终出此下策。可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居然和外人一样不理解,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用眼泪来发泄内心的酸楚了。

其实,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委屈。许多人都把她当做了职业的妓女,靠卖色相来博得大款的欢心。可她并没有那般下贱。她跟顾伟川,也并不全是为了钱,也有情感的因素。她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同样是偷情,对门的曼玲就没有人说三道四,偏偏轮到了她,人们就另眼相看了呢?昨晚,她从门眼里明明看到那个男人又走进了她的家,就产生了要见一见那男人的冲动,可还是被曼玲拒之门外了。想必他昨晚就住在了那里,如果半夜没走的话,那可就有好戏看了。她想。

“居民们,请注意:请按户数来楼下领取自己的食品和日用品。”楼下有人拿着手持扩音器在喊。

她躺在床上没有动。就凭她现在的饭量,现存的食物足以让她吃上十天半个月的了。尤其是在经历了非典的隔离之后,她寂寞得简直有点绝望了,晚上几乎睡不着觉,一直处于一种高振幅的忐忑不安中,以至精神几乎崩溃,甚至产生了欲像张国荣那样纵身跳楼的闪念。

“面对危险、面对生死、面对人生,蓝天公寓的人们从来也没有这样深切地感受生存与死亡、平安与危险、健康与病痛的巨大反差,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危险、面对死亡。危机时刻,人们恍然发现:生命是如此脆弱!”这是蓝天公寓网近日一个署名佚人的文章结尾的话。当周芸在网上读到这段话时,便喊程勇过来,说:“哎,你看看这篇文章是谁写的,还挺有深度的呢。”

程勇草草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也没有什么呀,故作高深,借非典之机,发发感慨,也不过是文人的一种习惯而已。”

“我说,你说这话酸不酸啊。”周芸挖苦道,“本来自己没有文采,却反过来说人家故作高深,你给我作作看。”

周芸这些天没上班,和程勇接触的时间多了,说话也随便起来。程勇也乐于周芸这样做。他真希望这种状况再持续一段时间,周芸就不需要上班了。这样他们就可以一天24小时呆在一个天地里,感受她的存在。她呆在身边,他便会有种暖春的感觉。虽然,他情知这种想法有点自私,有点虚幻,可这却是他真切的想法。周芸对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有约法三章的。周芸即使闲赋在家,程勇也不可随意闯进她的闺房。他自然也不敢越轨,守着这样一个有个性的漂亮女孩儿,有时就不光是呆得无聊了,甚至是有点呆得难受。近在咫尺,却不能面对面地交流,他便独出心裁地给她的手机发短信。

他试探地发出了这样一条信息:“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就有我默默的祝福,当月光洒向地球的时候就有我默默的祈祷,当流星划过的刹那我许了个愿:祝看短信的你平安健康,远离非典,接近爱情。”一分钟后,他的门便给周芸敲开了。她手里拿着手机,娇艳的脸上露出怒容。她气冲冲地说:“哎,你有没有搞错,隔着一个门,你发哪门子短信呀。我看你这是在性骚扰,只此一次啊!”

“你说什么?”他惊愕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满脸通红地说“在你面前,我可是正人君子,你可不能开这种玩笑的。”

周芸看他急成那个样子,觉得有些滑稽,便噗哧一声笑了。“你这话说得有问题,在我面前是正人君子,那在别的女孩子的面前呢?你这是在不打自招嘛!”

“我说得可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辩白说,“你可不要挑小字眼儿。”

程勇发现自从周芸住进了蓝天公寓,他的生活便起了变化。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和对外形象了。生活充满诱惑,尤其是在像周芸这样的女孩儿面前,他无法保持那种矜持的大男人形象。他开始变着法子讨她的喜欢,甚至是讨好。他多想直白地告诉她,周芸,我爱你!可他不敢。他缺少这种男人的勇气。他与她相见恨晚,在他的幻觉中,他好像已经和她相识得很久了。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情感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心灵。他不知究竟会情归何处,但自己的生活却乱了套。

非典来了,给了程勇一个充分施展的机会。他会借机敲开她的房门,介绍他从各种渠道挖来的最新的预防措施。劝导她要吃就吃最好的药汤儿,什么偏方儿啊,中药啊,消毒水啊,能用的全给她买来了。不但买来,还要亲自动手熬中药,送到她的手里。周芸最初对他的举动是怀有戒心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不会有什么图谋吧?”她半真半假地说。

“天地良心!我这是一个同志式的关心!你可不要误会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同志式?”她憋不住笑了,“我倒是不会误会,你不要误会就对了。”

周芸的话让他琢磨了好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味道来。他记不起从哪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恋爱最美的部分是在心照不宣的阶段,那种昭然若揭的爱意好象随时要从心底溢出来,一不小心就会泛滥成灾。放下得失心,享受彼此真诚付出的爱。想起他,不管距离多远多久,都还能由衷地微笑,这便是最美的结果。“我这是在恋爱吗?”他也有点摸不准了。他想起了恋爱的几种形式:初恋、暗恋、单恋、热恋、苦恋、失恋……好像都不像。他不知周芸此时想的是什么。从她那不拘小节的性格中,实在是难以确定她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对他的印象正在朝好的方向改变。但非典时期,一切都是在变化着的。谁也无法预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生存,在非典时期已成了人们的第一需要,生的愿望十分渴望时,人们更关注自己的安危,感情究竟会占什么位置,是无法预测的。他在网上看到,有些人本来什么症状都没有,却怀疑自己得了非典。这些人对非典过度恐惧和焦虑,总担心非典会降临到自己和家人身上。他们当中,有的把自己关在家里,甚至不敢看非典的报道,有的还出现心跳增快、睡眠障碍等神经功能紊乱的情况。他看到这里,心里直发笑。一个非典,犯得上惊慌失措到如此地步吗?

他甚至觉得将蓝天公寓隔离起来都是有点过分。他对周芸说:“如果我们中间还有隐藏的非典病例,现在隔离又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三个人吗,哪用得着做出这么大的举动!”

周芸又教训他一番,说他缺乏忧患意识。非典的蔓延就是缘于像他这样的政府官员的工作失误。昨天,新闻媒体刚刚公布了卫生部长张文康和北京市长孟学农辞职的消息。在中国辞职和国外的辞职有很大的区别,往往并非出于自愿。它是撤职的同义词。

亦然姐的入院和病情的加重,让她的心悬得老高。这不光是因为她们是好朋友,还有她死去哥哥的因素。在她过二十二岁生日时,她给了她最美好的祝愿,此后,没几天,她便染上了非典。在叶洛东也住院的那天晚上,她不顾忌讳,将哭泣着的叶婷接到自已的房间,搂着她睡觉,半夜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原来流调队的人在送饭时,发现婷婷丢了,便满世界地找突然失踪了的婷婷,直到看到了仍在熟睡着的孩子,人们才放了心。可流调队员却说她违反了规定,未经许可私自留宿患者的家人。周芸有些火了,说:“你们讲点人道好不好,这可是只有四岁的孩子,你们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呢。我不怕传染上非典,就让她在我这儿住好了。我先自己把自己隔离起来,不会让你们受累的。”

就这样,婷婷被破例允许呆在了周芸的家里,由她来照顾。在最初的两天里,婷婷很不适应。尽管她和周芸很熟,但作为一个四岁的孩子,离开父母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要找爸爸妈妈,急得周芸也在一边陪她落泪。几天过后,婷婷开始有些适应了。周芸告诉她爸爸和妈妈都病不重,过上个十几天就会回来的。婷婷天真地问,他们回来能给我买好吃的吗?

“能,他们会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她赶紧说。

程勇也在一旁说:“我们也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东西。”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自己的屋子里拿来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

周芸开着玩笑说:“好啊,我在这儿住了这些天了,你都没想到给我贡献出一点来。原来你只会用嘴来哄人啊。”

程勇赶快又跑进屋子,拿出一把钥匙来说:“我现在把房门的钥匙给你,你随时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取吃的东西。”

周芸把钥匙又扔回给他,说:“我拿你的钥匙是怎么回事儿,你可不要借题发挥呀!”

“看看,你又想歪了不是?我现在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唉,做人可真难呀!”

危难时刻见真情,这话在蓝天公寓得到了最好的验证。非典考验了人们的亲朋情谊,成为亲情、友情、爱情和人心的试金石。婷婷是公寓里人们共同关心的对象。周芸那里也成了人们关注的热点。每当饭时,都会有人送来自己家做的饭菜,总是那么准时,那么可口,有时送多了,害得周芸还得苦口婆心地往回退,弄不好,还惹人家不高兴。蓝天公寓网站也开辟了网上“真情互动”版块。自从乔叶在网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的文章后,婷婷每天都能接到来自公寓内外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的安慰和鼓励。

蓝天公寓这个“与世隔绝”,甚至有点令人心惊胆寒的神秘地方,有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生活。这里,人们的恐惧与勇气交织,信心与失望交织,理解与埋怨交织,坚持与退缩交织……这里忠实记录下不同人的生存状态,记录下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恐惧、勇气、真情、爱心、坚持……

非常时期,人们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真情的可贵;危难之中,人们才知道人性的可贵。生死考验的特殊情境似乎更能激发出人性的光辉,展现出人的本性的纯真和高尚。在这个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在这个危险无时无处不在的特殊环境里,蓝天公寓里的人们相互间的沟通架起了一座理解与友爱的桥梁。隔离之初,人们的感觉是很不适应,真正领教了群居生物独处的痛苦与艰辛。许多情侣和亲人被一条隔离线挡在了公寓之外,即使是事先通了电话,前来看望,也只能是隔楼相望,其景很是悲壮,此时此刻,人们才会深切体味到“对面手难牵”的意境。这种情绪是难以忍受的,往往会使人发狂。一开始,便有人冲下楼去,欲和亲人相聚,但马上便被早有戒备的流调队员挡在隔离线外。随后的日子,人们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安排好自己的隔离生活。看看书,下下棋,玩玩扑克,学学外语,偶然产生点感想,便写篇文章,投到蓝天公寓网站上,发发议论,谈谈感想,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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