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漳州人对于陈元光的敬仰，如同国人对于毛泽东、邓小平的敬仰！我曾参观过云霄县西林村当年陈元光建立漳州府的遗址，漳江之古渡口以及陈元光率部出征的点将台，虽然这些遗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渐苍老破旧，但陈元光的故事和精神仍在这里的百姓中流传。我又参观过云霄将军山下的陈元光纪念馆，看到陈政、陈元光父子的高大巍峨雕像，仿佛脑海里闪现出陈政和陈元光当年带领士兵平息地方骚乱的传奇故事，感慨良多。我还参加过漳州民众纪念陈元光的活动。我驻足在陈元光肃穆的墓碑旁，也仿佛坠落在松柏掩映和凤凰木、相思树密布的苍翠里。追思先贤似乎是我当时唯一可做的事情。我的眼前浮现出万人敬拜的场景，那是漳州地区乡民隆重举行纪念先贤陈元光的盛会；还有在台湾的台南，人们为纪念开漳圣王陈元光而举行的大型祭祀活动，百姓们那虔诚、庄重而崇敬的神态，让我感动且久久不忘！
历史的书页回翻到1000多年前的唐代，那时虽称盛世，却也有烽火硝烟在边地升腾弥漫。陈元光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陈政正在河东（今山西）带兵打仗。陈元光天资聪颖，少年好学，博通经史，不但诗词歌赋读得好，而且喜好军籍兵书，尤好黄石公兵书及姜太公韬略。历史书上说，陈元光早年自学兵法，骑射技法精湛，他曾在战斗中多次力挽重弓，射杀敌人。
唐总章二年（669年），泉（州）潮（州）间出现“蛮獠啸乱”，居民苦之。唐高宗皇帝下诏，命令时在河东（今山西）的归德将军陈政进朝领命，任岭南行军总管事，要求他统率大军南下。陈元光时年13岁，领乡荐第一，旋即随父母戍闽。这支部队的行军并不顺利，他们在进入闽地时遇阻，便退守九龙山，以兵少请援。不久，陈政之二兄陈敏、陈敷奉诏领府兵58姓增援福建。这支部队沿大运河南下，经转辗江浙后入闽。陈政的老母魏氏，也随同万里长征。很遗憾，领军的陈敏和陈敷及儿辈陈元敞、陈元扬等，都在行军打仗中献身。年近八旬的魏氏抹去伤痛的泪水，站出来鼓舞士气，继续领兵抵达闽南。援军一到，声威大震。经休整后，官军即循九龙山古道向南推进。府兵镇抚兼施，一方面对当地能够合作的土著进行招降安抚，另一方面对于不合作的土著首领派兵进行镇压，终于次年突破薄葵关，越过盘陀岭。大军到处，土人披靡。很长一段时间，陈政的部队驻扎在枫亭（今福建仙游）。次年陈政因病去世，时有父逝子袭的制度，故少年陈元光便代领其部众。当时有个叫陈谦的土著首领，欺负陈元光年幼，便联结蛮人苗自成、雷万兴等举兵起事，进攻潮阳（今广东汕头），漳潮地区当时并无守军，陈谦等土著很快就将漳潮占领。这对十几岁的少年陈元光显然是个重大考验。然而陈元光并不惊慌。他使用的第一招便是召集众将首领开会，集思广益。有的献计说敌军不过几千人，而我有兵3万多，是敌10倍，只要大兵压境，吓都会把敌人吓跑；也有的献策说，我是正规军，敌乃乌合之众，只要我们步步为营，就能将敌人逼进角落全歼。陈元光父亲陈政有一个谋士丁谓，陈政逝世前将陈元光托付给他，要他继续做陈元光的谋士。陈元光征询丁谓如何打这一仗的意见。丁谓认为，敌弱我强，只要部队顺利推进，将敌人四面围住，就能打胜仗。陈元光觉得，众将领说的有部分道理，但均不是上策。他分析说：敌人虽然兵少，武器也不如我军，但他们占地理优势，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人打入敌人内部卧底，做策反工作，分化瓦解敌人，将死硬的首领同一般参与的百姓区别开来，然后再大兵压境，歼敌首领而抚其百姓。大家觉得陈元光年纪虽小却智谋过人，便赞同他的打法。陈元光使用的第二招便是用重金招募当地乡民做向导和引路。陈元光察看过当地地形，知道山峦陡峭、地形复杂且瘴气袭人，加上土人在很多险处暗设陷阱，只有顺畅地行进，才能不走弯路且保障部队有良好战斗力。当派出到敌军搜索情报和做策反的侦察兵将情报报告陈元光后，陈元光使用了他的第三招，那就是除留守少量部队看家外，出动大部队沿泉往漳进入潮汕，直击陈谦和苗自成、雷万兴主力，其他弱小分支土著部队则采取“围而不歼”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打法。由于陈元光部署严密，军队战斗力强，很快将敌军击败。那些被围困的少量部队见大势已去便缴械投降。陈元光取得入闽后第一场大胜利，这为他和他的部队在闽扎根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征伐“蛮獠”胜利之后，陈元光写下《平獠宴喜》一诗：
玉钤森万骑，金鼓肃群雄。
扫穴三苗窜，旋车百粤空。
风生云满帐，雪压碧油幢。
火烈消穷北，呈祥应岁东。
朝端张孝友，炮鳖待元戎。
据史料记载，大唐初期福建人口不到40万。那时节潮阳（汕头）属闽辖区，人虽不多，却因当地土著时常暴动，局势动荡。永隆二年（681年），岭南地区又发生大规模武装暴动，攻陷南海（今广东）边邑。循州（今广东河源龙川）司马高王定奉朝廷之命举兵进行围剿，同时他又奏请朝廷要求陈元光“潜师入潮”。朝廷准奏。陈元光得令，迅速组织部队向南行进。这时的陈元光已是24岁的青年将领，有过多次战斗经验和胜仗记录。他认为，此次虽是配合他人打仗，却是关键一仗，打胜了全局胜利在望，打败了全局很可能失败。他这回采用的主要战法是：以大部队向潮汕敌军压去，牵制潮汕敌军，使其不能对循州之敌增援；然后派小股部队深入敌后，割断潮汕部队同岭南其他地方外敌的所有联系，包括粮草和通信联络；再后，抓住各种战机，逐一将敌歼灭。史书记载，此役陈元光部队杀敌近千，俘获万计。于是上奏朝廷说“岭表悉平”。胜利后，陈元光率众还军于漳。朝廷见陈元光能征善战，功勋卓著，便任命他为岭南行军总管。
二
云霄的西林乡村，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繁多的参天树木构筑起绿浪滚滚绿波起伏的林木河流。在很长一段时间，陈元光就带领着他的部队在这里训练或征讨匪寇。随着年岁的增长，军事上比较成熟的陈元光在政治上也渐渐成熟起来。他发现对于当地居民光实行军事上的打击，并不能完全使他们臣服，必须建立政府，开办学校，对百姓实行开化教育，将汉文化植入漳州本土，让其真正在这里生根发芽，这样才能提纯百姓的善心，从根本上减少动乱或杜绝动乱。陈元光于唐垂拱二年（686年），亲自上疏朝廷，请求在泉潮之间的漳浦地区再建一州政府，以控岭表，通过行政的力量教化民众。朝廷准奏，于泉潮间增置一州。因设治所于云霄屯营地之漳江畔，因名漳州。朝廷委任陈元光为漳州刺史，进中郎将右鹰扬卫率府怀化大将军，并世袭。
这样一来，漳州得以建立。陈元光移师漳州，常常在西林乡村的古渡口飞舟击水，或在山间的点将台发布征战命令。此后，他把主要的时间精力都用到了漳州的地方建设上。
据史料记载：漳州战国属越。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后，又于公元前214年征服百越，建立了桂林、象郡、南海和闽中郡。今漳州地区梁山山脉以北属闽中郡，以南归南海郡（今广东）。秦汉时在闽粤通道的盘陀岭设有蒲葵关，作为闽粤的分界。东晋义熙九年（413年），朝廷在今漳州境域内梁山下建置了绥安县；梁天监年间（502～519年），朝廷又在荆城（今南靖）设置兰水县；梁大同六年（540年），在九龙江畔建置龙溪县；隋开皇十二年（592年），并绥安、兰水入龙溪县。
陈元光主政漳州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县级行政辖区。此前虽有县治，却因长年发生地域性暴乱，政府几乎不能发挥作用。陈元光上任后奏请朝廷批准，很快建立漳浦、怀恩（今福建云霄）两县，不久又增建龙岩县，指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任县长，将维护地方安全稳定和教育民众作为主要任务。
他把加强军事建设看成维护地方政权稳定的必要前提。当时虽已平息匪患，但边地不安定因素还有。只有保证足够的军队数量且有战斗力，地方政府才能安心建设。由于陈元光的部队来自北方，因长年征战耗损不少，于是他吸纳当地居民子弟入伍。另外加大军队的军事训练力度，不但练习山地作战，同时训练海上巡逻和舟戢游动作战，甚至还要求部队训练海陆协同作战课目，全面提高部队的实战能力。在此同时，陈元光又加强防地建设，把建设城墙工程和野战阵地当做重点，用了几年时间建立起城防野战体系。
陈元光以前没有地方执政的经历，然而他悟性高，肯学习，很快就掌握了执政技巧。他重视垦荒、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按照百姓“耕者有其田”的条律，鼓动和奖励当地人开垦荒地，又从北方请来种植专家教导当地百姓稼种技术，改变了“火田畲种无耕犊”的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法。漳州由原始落后状态过渡到“杂卉三科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酝醇”的繁盛景象。一时间百姓安居乐业，生产迅猛发展。漳州的水仙花天下扬名。水仙花系石蒜科水仙，属多年生草本花卉或球根花卉，虽然分布于我国东南沿海一带，江、浙、闽、粤、湘、鄂较多见，却以漳州水仙最为有名。陈元光在他的故乡河南都没见过这么香艳纯净的水仙，在漳州的冬天寒冷季节，他却能看到水仙，十分高兴且喜爱。他自己种植水仙，也号召百姓大面积栽种水仙，一时间水仙在冬日漳州遍地可见。漳州史料记载，水仙花在漳州栽种有1300多年历史。屈指算来，正好是1300年前陈元光治理漳州的时日。陈元光对水仙花的推广如同他对其他农作物的推广一样，充满热情，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玲珑剔透、冰清玉洁的水仙，又叫凌波仙子、金盏银台、姚女花、女史花等，头部鳞茎肥大似洋葱，卵形至广卵状球形，外被棕褐色皮膜；叶狭长带状，二列状着生；花葶中空，扁筒状，通常每球有花葶着数支，组成伞房花序；花被高脚碟状，外花被呈白色；内花被片（称副冠）呈黄色，浅杯状，十分清香醉人。由于陈元光的竭力推广，水仙花产量以十倍百倍的速度逐年上升。
陈元光有远大的目光，他认为文化教育是立州之本。于是他大力开办学校，教化民众。永淳二年（683年），陈元光上奏《请建州县表》明确提出：“其本则在创州县，其要则在举庠序”，以期长治久安。他领导的州政府舍得教育投入，不断地扩建学校，要求家家户户的男孩到了读书年龄就必须上学校念书，所学课本均为朝廷钦定的四书五经，不得另学他课。这样就从根本上为实现当地居民的汉化打下坚实基础。今天的闽南话还保留大量隋唐时期中原古汉语的面目，因此被称为“古汉语（中原古音）的活化石”。据专家研究，在中国现存的各种方言中，唯有唐初开漳后形成的闽南语最接近隋唐的官音“切韵”，最切合古音韵律；然而这种古音“在中原地区早已不存在，唯一留下来的是河南固始县的一块地方”（《文史知识》1988年第3期）。它不但至今在闽南、台湾及东南亚地区广为保存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传播。如今在闽南话当中，仍保留许多古汉语词语，如鼎（锅）、面（脸）、伊（她）、走（跑）、箸（筷子）、卵（蛋）、乌（黑）、郎（人）等。一些现今常用的闽南话，都可在汉唐的诗文中找到字眼或词汇。
漳州气候宜人，四季常青，风景秀丽，水源充沛，浓荫密布。看到这么丰饶的土地和艳丽的山水，陈元光很是动心。他除了号召百姓种植水稻和农作物外，还鼓励山民栽种水果树木。今日漳州，物产富饶，被世人称誉为“花果之城”、“鱼米之乡”，实与当年陈元光倡导种植花果有关。这里盛产的“六大名果”，即芦柑、荔枝、香蕉、龙眼、柚子、菠萝等，在唐代就已生成。
后人之所以将唐代陈元光将军称颂为“开漳圣王”，就是因为陈元光不但建立起漳州，而且对开发漳州（唐代中期天宝年间称为漳浦郡）做出了卓越贡献。他的生平事迹，千余年来总是与漳州开发史连在一起，而且被漳属民间所尊崇，其影响甚至远及台湾和海外。
三
陈元光奏请朝廷建立漳州时，年纪仅29岁，才两年工夫就大见成效。史书上说他：开村落，并设立“唐化里”，兴农重教，通商惠工。从此变荒榛为乐土，使原来之大片流移地逐步改观。面对一时的成绩，陈元光并没有停止建设的步伐。就在唐垂拱四年（688年），陈元光上《请置吏表》，请求朝廷准许漳州地方配齐官吏，不仅是维持社会秩序和治安的需要，更是建设漳州、发展漳州的需要。朝廷照准。在吏治方面，陈元光坚持做到知人善任，用人所长，避人所短，因而深受部众拥戴。另外一点，陈元光用人讲究文化水平。将有没有治理能力和治理成效以及文凭作为考核官吏的最高标准，一方面让干上去的人能够胜任，另一方面使未提升的人心服口服。这在1000多年前的唐代，实属难得。当时，有位叫马仁的将官，跟随陈元光征战多年，立下很多战功，他向陈元光提出到地方做官的要求，陈元光对马仁十分了解，认为他打仗勇猛，敢打敢拼是强项，但因为文化较低，又不肯学习，治理地方不行，也就始终不同意他到地方做官。陈元光还很重视培养当地官员，认为他们了解民情、熟悉地方，而且说话当地人听得进去，故而一些基层官员的位置基本让这些人去干，因此取得良好效果。
不久，陈元光的祖母魏氏仙逝，享寿九十有三。次年，陈元光葬魏氏于云霄半径仙人山之麓。陈元光以孙儿辈担当起“结庐墓左，守孝三年”的责任。当时漳人称他为“半径将军”。陈元光在这里写下《太母魏氏半径题石》一诗，表示哀悼纪念：
乌悲岭海，鹤仰向京
万里提兵路，三年报母
华表瑶池冥，清漳玉树枝。
昭题盟岳渎，展墓庆重熙。
此后，陈元光开始注重“文教治漳”。他认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只有文化兴盛才是真正的发达与强盛。为此，陈元光在其治下专门成立文化行政部门，即“州治设员专司文学”。在民间建立诸多扫盲班实行汉文扫盲的基础上，全力推广大汉文化，包括唐代兴起的流传千古的大唐诗词。在陈元光的倡导下，州里又复设立书院，引导一般官吏和普通老百姓学习上古文化和先秦诸子百家学问以及时兴的诗词歌赋，力争使漳州地方与文化发达的北方接轨。《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卷》载：“松州书院在福建省漳州府，唐陈珦与士民讲学处。”为了表达自己对汉唐文化的喜爱，也为了以身作则起带头作用，陈元光于政务之余，躬自倡行诗教，著诗赋上百首，现存53首，有《龙湖集》传世。其影响所及，不仅在八闽流传，甚至在东南亚地区和台湾也产生广泛影响。现代的福建沿海一线如莆田、泉州、漳州、厦门诸市均称自己是“海滨邹鲁”，实与陈元光将军等一批文化人大力学习、推广、传播汉唐文化并学有所成关系密切。由于陈元光竭尽全力推广传播汉唐文化，流风所及，遍传漳州全境，富有创造精神的漳州人不但将汉唐文化全盘接受，而且有所创新，除政府硬性规定的教育、学院、文字、思想文化和诗词歌赋之外，语言、说话、服饰、歌舞、饮食、婚姻等诸多方面也都实行汉化。应当公正地说，漳州地方土著的汉化，既是陈元光的重大功劳，也是中国历史上民族融合成功范例之一。唐景云二年（711年），粤东陈诚复起于潮，十一月初五潜抵岳山。陈元光将军于出巡途中闻讯，率轻骑讨之。因增援步兵太迟到达，陈元光寡不敌众，被敌将所刃，英勇献身。终年55岁，开始葬于云霄，后于唐开元四年（716年）迁于漳浦县城，再后于唐贞元二年（786年）再迁龙溪（今漳州市芗城区），迄今未变。
陈元光将军自小随父率众南下，直至献身战场，始终坚守闽南戍地，长达42年之久。历史学家对他的评价是：陈元光平定闽粤，创辟州县，倡兴庠序，屯垦安民，堪称四大历史功绩。在我看来，陈元光重视教育，倡导和推广、传播汉唐文化，更是他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绝不亚于他的征战功勋。末了再提一笔：明清之际，大批漳州乡亲听取政府的号令从漳州迁往台湾，都是抱着陈元光的神像赴台的。他们自认是陈元光的后代，在永久怀念陈元光的同时，仿效陈元光的做法，将汉文化一代一代地传承给台湾当地人，特别是台湾南部的同胞，使之接受汉文化而提升文明程度。
陈元光为保卫社稷而捐躯，百姓感念他的功绩而哀之。事闻于朝，皇帝便于先天元年（712年）诏增秩赐谥，并于漳江畔之州治所在地为其建立祠庙。真正追封陈元光为“开漳主圣王”，是在南宋高宗绍兴十三年（1143年）。除漳属各县城乡外，海内外各地亦多有祀奉开漳圣王陈元光之庙宇，尤其以台湾最甚。现今可考的史料记载，海峡两岸建立纪念陈元光的“威惠将军庙”共有70余座。每逢重大节庆或是陈元光诞辰周年纪念日，在台湾和漳州等地就会出现本文开头那样的宏大而激扬热烈的动人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