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777000000006

第6章

1

1998年12月末的一天,天气又干又冷,风像透明的冰一样飘在空中。天灰得不能再灰,看不到远处的房子,显得西安很平。走在校园里,穿过无处不在的风,前面走着我爱的人。我想像着爱情,努力使自己变得温暖点儿。当风迎面刮来,我就倒退着走。

冯锡钢递给我一沓稿纸,一枝铅字笔,说你先写交代材料吧。冯锡钢说,我们了解到你不止打这次架。还有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写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门好像反锁了。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照亮我面前方圆大约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写点儿什么,早点儿写完好早点儿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还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早上九点左右,政教处来验收了,问我写了多少。我说还没写。冯锡钢说,没事没事,给你个房子,你慢慢写。

中午,大群人从窗外走过,去食堂吃饭。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头,是杨晓,她喊我。沈生铁,到这边来。

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头发梳得异常整齐,额头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没睡的憔悴,她明显新鲜很多。她给我带来一大包零食,说道,生日快乐。那天是12月27日?我有点儿记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杨晓对我说了这句话。

再过许多年我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我过18岁生日那天,杨晓恰好走了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很需要安慰。这引发了一连串反应。首先是我对杨晓说了令她激动的三个字,接着她突然哭了,并且拉过我的头,隔着铁栏亲我。她第一次那么亲我。她说她忍不住要偷偷跑过来看我,还会一直再来。我忘记了具体的感觉,只有激动而空虚的记忆......我很乐意为她擦眼泪......很高兴看到眼前的一切,因为她那时就像一头小野兽,脸蛋光洁,脖子修长,眼睛也很漂亮......比我们赤裸相对时,更加动人心魄......我给她擦了一会儿之后她就不哭了......还笑了......就像电影中演的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2

我承认我们都受过电影的影响。政教处也受过电影的影响,因为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却总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比电影里给英雄人物故意制造的苦难岁月还要漫长。他们让我不要光写打架,要把所有的坏事都写出来。我就把划玻璃也写上,看到老周、林校长也写上。他们又说不用写这么多......所以,我总是没有一份可以作为供词的材料。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簇拥在她背后。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儿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

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屁股下一条方凳,头顶悬挂一盏15瓦的白炽灯。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没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这间黑屋里呆到哪年哪月。我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异功能,一定把它们都化为乌有。这间小黑屋。桌子。椅子。硕大的档案柜。学校。我每天盯着它出神,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立志要打开它看个究竟。

柜门上有一把巨大的铁锁。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锁撬开。当时我只有几把钥匙,一把剪刀,一个挖耳勺。钥匙明显能插进那个硕大无朋的锁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锁孔里哗哗哗搅动,但也绝对不能把锁打开。看来只有用剪刀,慢慢把盖在弹子上的铁皮刮掉,再想办法把弹子敲出来。主意已定,我把锁握在手里,开始漫长的撬锁程序。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掌被铁锁边缘的锋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锁还是一个完整的铁疙瘩。我放弃撬锁,想看看能不能把柜门上的铁扣取下,用剪刀。铁扣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框上,可是螺丝钉被反扣的门钩挡住了。

我抓住锁摇晃,想让螺丝钉多露一点儿出来。我把锁扭到一边。突然啪的一声,锁自己弹开了。他妈的原来锁早就坏了,我取下后想锁都锁不紧了,只有一毫米锁舌插进锁洞。......我记得,柜子里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务主任收缴的《思春少妇》和《废都》。我记得我还感叹了什么,可能是感叹自己考虑问题太不周全,观察也不仔细,竟然花那么大的力气撬锁......

我还记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灯拉熄,在小黑屋里抽烟。烟是杨晓买给我的。我透过窗户,看着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薄,路灯却很亮,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就能看见她。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她可能以为我已经回宿舍了。我只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页一页地读过去。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错误"的人交代的,最少的只有几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处领导: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两件内衣,愿意接受记大过的处分,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学校不要在广播里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195班杨志

后面是日期、手印。有的长达十几页,我翻都要翻半天,里面的灰尘呛鼻。有一个人写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写什么了。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吴罡。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就风闻她的轶事。那时她是一个小个子女生,但是长得像个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颗主席痣,分外显眼。我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时,她还很年轻,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她。可是我还来不及看清她传言中的漂亮,她就被开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缘故。再见到,是在一个小学的门口。那条路上挤满了小孩,过路人几乎寸步难行。同学指着一个坐在三轮车上打盹的女人说,看,吴罡。她像一只蹲在烟囱上的乌鸦,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灰色的鞋。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学生登上三轮车的帐篷,她站起身来开始收票。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发动机器,三轮车冒出突突突作响的黑烟。

杨晓来了。

杨晓说,她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才知道我并没有回去。她简直不敢跟我说话,怕惹火了我。她试着劝我把材料写了,可又不敢开口。她说,我看到她,脸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头。当她终于开口,我却拿出吴罡的那张材料给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最后简直要在小黑屋里哭起来。我对她说别哭嘛,我不会有事。她说,他们会把你开除的。

我抱住她,开始一动不动。杨晓说完那句"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之后,我就开始把冰凉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手先是贴在她光滑温热的腹部,她大叫了一声,不过没有怎么动。我问,冷吗?她说,不冷。我摸索着往上,准备接受她的拒绝,但她没有。我把手掌贴上她整个乳房。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因为我的手没怎么动。后来我的手捂热了,有了心情和她开玩笑。我当时是这样开玩笑的:他们又没有抓住我的乳头,我又不爱他们,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乖乖写材料?其实我心里还在说,虽然我爱你,但你要我顺从,我也不会乐意。但我没有说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3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树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个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左太阳穴疼。可能我伤口还有点儿发炎,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它们在夜里看书,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使他们无法入睡。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麻木,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看书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儿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以前他们辛勤劳动,写出了一点儿东西,现在他们辛勤开会,所以写不出东西来了。可惜郑明已经当兵,等他熬出了头,变成军校人才,估计我们已互不相识。

4

还有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当时想起了我爸妈,还有点儿担心他们。我一定还想了很多别的。因为我后来又决定不那么走掉。我他妈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努力回想,努力记忆,最后只能学习科学推想进行推测:我不见了之后,学校一定会通知我家长。白山村那一对中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不但打不成工,还会吃不下饭,伤心得要死,气愤得发疯,最后还要花几百块钱,坐车到西安,到处找他们的儿子。我不想搞成这样。所以决定再留一天,把什么都处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么样,所以决定留完这一天,说什么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全身放松,外衣解开,点了一支烟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烟雾先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这样使人口干舌燥,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总是要把烟雾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一旦一个人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做事的方式,就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改变,比如"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在吸烟的过程中,我在想,我该怎样,才能照顾我爸妈的情绪。我想至少不能马上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开除了,要不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我爸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杀人、逃命的能力,却仍旧对我满怀雄心壮志,以为我能照他所想,给他争气。仿佛他从湘西跑到陕西,不是为了避祸,而是效仿孟母三迁,把我搞到这关中平原来领略、浸染汉唐气象。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学会写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让我用右手写字、吃饭、砍树枝。像他那样。可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无法监视住我,我虽然吃饭用右手,写字用右手,切猪草却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总之,我仍然是一个左撇子。

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他们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掐灭了烟,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去找一个人来顶替我爸或者我妈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反正那帮家伙谁也没见过他俩。我不能找亲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个,我该找谁呢......

5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政教处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翻过爬山虎的枯藤,置身于疾风劲草的早晨。我曾经说,这里很荒凉,总是没有人影。不但如此,这里几棵乔木也只剩树桩,几片水洼也已经干涸。遥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这样。那时绿草茂盛,破烂生锈的钢铁星星点点。如果那架已经搬走的直升机是坠落下来的,在坠落之前飞行员看到的就是这些。它从云端直线下降,激起巨大的尘土,尘土又被大风吹进飞机子弟学校的上空。大批学生感到空气突然变得有点儿呛鼻子眼。于是他们奔向阳台,发出兴奋的叫声。

那个时代我也许还没有出生。飞机轰鸣,青草接天,也许确实让人热血沸腾。

若干年以后,有个刚刚成年的男人穿着宽大的上衣,两手空空,踏着荒草大步穿过当年飞机失事的场所,一路上他遇见许多废弃的钢铁,在其中一些上面他坐了下来,红色的铁锈快速地脱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钟能走100米--我仿佛看见自己胀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样泼开的头发......

我走得很急,风又干又冷,很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打靶场再过去,就是那片松树林,杨树林,我和杨晓曾经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当然是星期天里,她是好学生,不跷课。应该是秋天里吧,树叶金黄或者火红,盖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会儿,裤裆里那位胀了起来。我把它掏出拉链。秋风吹过它的顶端。杨晓先是端详了一番,接着握住了它,把它塞了回去。我被她的举动搞得魂不守舍,脸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我本来是来找中年人的,却想起了一对少年干的事......

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我看到几只羊在吃干草,草根也拔出来。很快,我又见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问他爸在哪里,他说,在家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胡子拉碴的人说话。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他说,哦,啊。他知道这个学校,因为它的升学率在全省是数一数二的。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说,干啥?那个,我,我被人冤枉,然后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他们不在这儿。他们要找家长签字......那你找我干啥嘛?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会出问题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他摇头......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不行?我要你钱干啥。

我只好又溜出村子,找别的人。收割过的玉米田很荒凉,我站在那里,回头,回头看着经过的村子。云倒挂在头上,不断奔跑。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有人在烧玉米秸,一阵阵浓烟四起,浓烟遮盖了人影、道路、方向。我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里,后来又坐在地上。我找了四个石子,分为东南西北,把它们朝天上扔去,哪个石子离我最近,我就朝哪个方向走。

一连找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无法说动他们做我爸我妈。他们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替他们想道,这学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处找人当他爹娘。我脸上带伤,有点儿变形可怖,骗子又在到处行骗,他们不这样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亏我的烧已经退了,没有太激动,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到底是不是疯子?

后来我来到一个烧玉米秸的人身边,看着他熟练地一捆一捆秸秆举过头顶。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转眼浓烟滚滚,明火完全淹没在小山一样的秸秆堆里。我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问路:叔叔,请问姜寨怎么走?

姜寨?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汽车?

你往那边走。他指着我来的方向。那边有个学校,学校门口就有。我装出看不透那片小杨树林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我第一次来西安,走到这边给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撒谎,天衣无缝,无论撒多少次,都不会露出虚假的迹象。

看他有点儿犹豫,我于是递过去一枝烟。好猫,宝鸡卷烟厂出品,为这次行动我专门买的。在路上,他问,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过,好地方。他吸烟后眯起了眼睛。他说,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大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飞造子弟学校的学生呢。

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你真厉害,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杨树林,我乘机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并添油加醋地描绘了我家的悲惨情况,像我爸有病,我妈心脏不好之类。在说谎上我真的应该算个天才,不过我那天说的话,还不算十分偏离事实,我只是想表明我不愿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并表示了对我的同情。我要给他钱,他总是说不要。

签了字之后,我对他一连串地说着谢谢,冷不防把50块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跑。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从水管爬上阳台,去拿行李。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秘密的轮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实际身份,是陈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话、江湖暗语、离奇故事以及我俩共同创造的语录汇总。算是纪念),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带走。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我有点儿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想就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

行李都装在一个旅行包里。我数了数钱,还有100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接下来,我抽完了剩下的烟。我不用再担心被罚款了。我他妈以后想抽多少烟就抽多少烟,再也没有人像壁虎一样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撒泡尿在我头上了。我鞋也没脱,只是把双脚插在床头栏杆外面,躺了一阵。终于走的时候,正在上第四节课,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走了。

6

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跳上第一辆到站的公车。

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

我后来知道,那天我跳上了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我承认我有点儿好色,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感谢它们,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悲哀和爱一样,总可以被更新鲜、更刺激、更惊奇的事代替。

我想起杨晓的胸部来。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可是我还是想了。我只摸过一次,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形状,可是我现在却要走了。公车晃荡,我回想着和杨晓的一切......

我随着公车晃荡。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额头很高,十三四岁的样子。我见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车到骡马市,车上突然一松,又突然一紧。在这一松一紧的空隙里,小女孩抢到了座位。我于是也移步换位,来到她座位的右侧。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头顶,中心不是一个小发旋,而是两个。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还太小,因此那里还河湾一样平静。我看着这个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烦闷,并打算到下一站的时候,就上去和她搭话。

由于是冬天,车窗紧闭,玻璃上有一层肮脏的水汽,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图。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开,跳到后面去,因为那一段路坑坑洼洼,车子像吃了摇头丸。我有时眼睛看着窗外,心想这就是西安。这确实就是西安。或者想,这个女孩不错。我该怎么跟她说话才好。这就是说,我为了说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话,在一遍遍地打着腹稿。我跟什么陌生人说话,都无法张口就来......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车空了很多。这时,我看见小女孩把右手抬起来,挖起了鼻屎。虽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经伸进鼻孔的深处。也许她认为挖鼻屎没什么,别人可能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认真,太仔细了。看到一个喜欢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开了鼻屎,我承认我有点儿难受......

我跳下了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种点儿菜,喂一只猪。或者等我爸我妈回来,跟他们去广东。

我从边家村走到了大雁塔,又折回了边家村。从关上宿舍门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该到哪里去。我庆幸我爸我妈都不在家,不会发现我已经脱离他们设定的轨道,逮不住我,骂不到我......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得让同学们接到电话时制造我还在学校的假象,我还得打电话告诉那边钱够用,我很好,一切不用担心。我决定下学期也这样干,拿上学费、生活费,但是不上学,拿这些钱干点儿别的营生,做出点儿名堂。也许暑假再回去,也许再也不回去。

同类推荐
  • 明星狼

    明星狼

    《明星狼》是电影《狼图腾》制片人王为民在筹拍、实拍电影的过程中,记录下的许多精彩感人、闻所未闻的有关“狼演员”的真实故事。“狼爸”王为民为了电影四处寻狼,有了“狼子女们”之后又要组建狼基地,寻找驯狼师。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他亲手养大了一只名叫Cloudy(克劳迪)的小狼,与加拿大驯狼师安德鲁一同把克劳迪打造成为电影中最耀眼的明星狼。克劳迪不负两位“狼爸”重望,成为狼王,然而腾格里在给予它快乐的同时,也给了它莫大的考验和伤痛,克劳迪最终失去了狼王地位,并在电影拍摄结束后与“狼爸”几乎是生离死别,远走他乡……
  • 试验品

    试验品

    这个爱情来自于一句玩笑的开始,朱少杰用一千万和艾丽莎达成了寻找爱情的交易,朱少杰为了爱情,为了那种温暖和幸福努力改变着,随着艾丽莎父亲的离世,母亲思念成疾。朱少杰由于桃花山陵园的销售决然将母亲送到了精神病院的事情,艾丽莎的心再也激不起爱情的火花。
  • 组织部长前传

    组织部长前传

    作家通过对省委组织部一幅幅台前幕后的传神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了那些掌握着全省晋升高级干部大权的人的现实生活里的真实形象,展示出了这些特殊人物们的人生轨迹。以现实主义的笔触,以写实的手法,对官场、欢场都做了细微的描写,给人强烈的现场感和透视感。可谓是:于细微中尽显形象的深刻,于平凡中透视灵魂的颤栗。不失为一部全新题材的佳作。
  • 五色石

    五色石

    天下才子定当配佳人,佳人定当配才子。然二者相须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绝代娇娃偏遇着庸夫村汉,风流文士偏不遇艳质芳姿……
  • 薄地厚土

    薄地厚土

    该作品怀着对农民和农村的强烈感情,真正自在地展现了当代农民的生活,我们体会到了作品比较强烈的女性气质,笔调柔婉,布局上有散文色彩,致力于探寻人物的心灵世界,渗透的是女性对乡村生活的独特理解,这种个性就是对乡村现实的强烈写实和直面精神。
热门推荐
  • 伏诛记

    伏诛记

    这是一段发生在战国的故事。东周气数已尽,七国割据中原,连年征战,礼坏乐崩。玄元真人盗取周室藏书散布天下,引出百家争鸣,神书被分为七部——《奇易经》、《尧舜法典》、《捭阖传》、《孙氏兵法》、《计然书》、《鲁公秘录》、《九川记》。七书重合,则天下太平。我从一名乞丐到墨家弟子,寻求七本神书,不为匡扶天下,只愿与你青山牧羊,看山水如织,草木如诗。乱世有女,三生有幸。
  • 凌封天地

    凌封天地

    寻世间灵运,夺天地造化,世事如棋,与人争,与神斗。漫漫仙途,我自凌封天地!
  • 路飞传说

    路飞传说

    路飞从风车村走出,从此一人一剑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 血色婚礼

    血色婚礼

    改革开放,改变一个贫穷农村面貌,与一个人的命运!
  • 陆小凤传奇系列(四)

    陆小凤传奇系列(四)

    陆小凤,一个有着四条眉毛(其实只是嘴上多了两撇胡须)的人。喜欢喝酒,欣赏美女。更重要的是他重情义,但风流成性,半生桃花不断。表面上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但却十分在意。他总能遇到十分稀奇的事,也总能逢凶化吉。
  • 女科百问

    女科百问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最强仙王

    最强仙王

    修真界雇佣兵林宇阳,在一次任务中自爆金丹身亡,却不想附身重生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前一世他的修仙路断绝,这一世他再踏仙路,誓要登上仙路巅峰,成为最强仙王。【已完本百万字作品,人品有保证,请放心阅读】【书友群,49308869,欢迎大家加入。】
  • 幻之灵:初起

    幻之灵:初起

    刚来这个名叫地球的大陆,林雪最初是在逃避自己所在的大陆,但她却在这个大陆找到了自己追寻已久的温暖:她找到了几个真心真意对自己好的闺蜜,就是这时,华夏《幻之灵》全系网游正式开始内测,她和她的闺蜜们都接受到了“幻灵国际游戏创作集团”的邀请……《幻之灵》正式运行以后,等待林雪的,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巨大阴谋……——————————————————————这是若若的新文,希望大家喜欢(≧▽≦)!
  • 问弦

    问弦

    不要再期待时间会给你什么裁决,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姑娘,那么请别让她等太久。
  • 圣神傲天

    圣神傲天

    大家熟知远古世界,鸿蒙世界·········却不知道始世界,盘古何来,地球何来,本书一一解答。傲天给你精彩。本书预计字数千万以上,女主只限一位。是激情的打斗,流传千年的爱情,傲天说一切唯吾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