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从镜子里看到额头生出白发,感慨之余不由想起一句诗来:高堂明镜悲白发。诗仙的诗作,我在二十年前曾读过,当时也只是读读而已,并未往深里琢磨,人到中年,才发现细细长长的皱纹已在不经意间爬上自己的脸颊,从此敢再言年轻。
于是就有了“夏日多喜赏花红,秋天不忍看叶落”的感慨。
回头来看,若把人一生的岁月浓缩于历史长镜中去,实在是短暂。随着岁月流逝,理想与憧憬,得意与失意,潇洒与无奈,均在瞬间匆匆而过,留下的只有满沧桑。回首十年二十年前以至于更长的时间里所经历的事,细数下来,能紧赶紧把所握住机遇,且还料理得有条不紊的,实在是不多。
学习写作二十多年,也曾刻苦过,奋争过,努力过,从开始写写小诗,到儿童文学,到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这些属于文学范畴的形式都曾练过,但都是小打小闹,终是没练成什么招法,更不敢言成绩。以时下的流行说法,这种小打小闹,仅以能在报刊上发表为乐、为愉悦,感觉就如北京人说的练摊,那也是一种无奈。在文学这圣洁的殿堂上,怀有这样浅薄不恭的想法实在有愧先人。但事实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也没努力出个名堂,就不免怀疑起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下去?
我的写作,客观地说,当初有点急功近利,虽然执著地把文学当成事业,经过努力也将近百万的方块字变成了铅字,可一一数来,总也拿不出像样的得意之作。当年对于文学的热情,那种常为一篇稿子开夜车的劲头,已是昨天的风景。过去,每到年三十,当窗外响起年夜的爆竹,总习惯要回顾这一年来的成果,然而由于疏懒与懈怠,原来的写作计划仍躺在抽屉里。我敬佩许多作家一年能创作出那么多的作品,跟听神奇故事似的,有作家一年能写洋洋百万字,声言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三两月就弄出一部长篇。对这样的速度我只有望其项背而自叹不如。眼瞅着人家把稿子交给书商通过二渠道发行出版,小报大报一起评论某作家如何高产。而我不能。我属于很笨的一种人。若是盘点一下这些年的创作,除了写些小品散文,偶而也写小说,从创作的角度上看,也仅仅把目光投赂曾经历的那段机关生活。
岁月如舟,在文学之海奋力划了半天,回头一看,却没留任何痕迹,想来不免凄然。于是就想好好反思一下,把过去几十年所经历的生活机关报梳理一番。
十几年前,我在某局机关借调工作有一年多光景,这一年的经历,在我个人档案里没有任何记载,因为属于借调性质的以工代干,当时我正式的工作单位是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借我过去不过是因为常写点小诗或短文在报刊上登载,算是有点小名气。有了这一年的借调,使我的命运有了一个大的改变,现在虽说离开那个机关多年,仍常想起念在那里接触过的人和事。一年后我调到现在这家单位前,局里组织部已有要把我调过去的考虑,然而我最终的选择还是离开。但这一年不留痕迹的经历却是我四十多年生命历程很值得珍惜的一部分。
回想那一年,我在机关工会办公室经历很丰富,如搞劳动竞赛、新长征文艺汇演,还给局业余宣传队写过一个五分钟左右的“对口快板”。看到演员在台上表演自己的作品,心里那个美呀,真是无法言说。后来也到下厂矿去做一些调查研究,然后写成小块文章投寄到报社电台,尽管在当时,那较低稿酬写上一篇也不过三五元,但只要能发表也挺得意的。
在机普遍存在借调与在工厂里干活是绝然的不同,机关上下班都很正规,但上班后却多是闲坐聊天喝茶看报,要不就是传小道消息。时间久了,就发现机关干部们开玩笑说俏皮话很有些幽默感。在这里,有些麻烦的是人较难处,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很复杂,稍不留神就陷进去了。有时,不知怎么同科室的干事之间或干事与科长会发生磨擦冲突,他们会大声地在楼道里争吵,吵得整幢楼里的人都出来观看。不明真相的局外人会以为这是小题大做,其实都因有些人与人间的思恩怨在里面藏着,争吵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表面上看机关干部间再怎么吵闹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们没有下面厂子里工人的那种粗野和强悍,但机关的人对小事情斤斤计较,对上下级关系的处理小心谨慎,对下面人的趾高气扬,以让你觉这地方别看就这么座小楼,里面可真真是藏着龙、卧着虎呐!
机关里接触多的自然是小人物。有位老干事,文革前他从省财院毕业,六五年他醒到市劳动局工作,七〇年下放回来后,当时的市劳动局工回不去了,就来到这个局当了干事。他也喜欢文学,跟我挺聊得来。在聊天中常听他诉说对现状的不满,这种不满常被机关人看作是思想落后,于是在机关这么些年却提不了干也入不了党。只好在机关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后为国家开始重视知识分子后,他好像有些时来运转了,那年他被派到一个小厂当了厂长,一去就扑在工作上狠狠干了几年,结果是党也入了,级别也上去了,几年后调到市里的某局当了副局长。我们一次聊天时,却能隐隐约约感到他对自己当这副局长并不满足,虽说局面是比原先好了许多,却并没我想象的那么春风得意。其实按他的个性,去从事教育或别的与人少打交道的部门也许更适合他。于是,我还接触过不少类似他的情况的机关工作的那些干部们,他们大都是文革前后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大专),来到机关工作上几年,渐渐产生了怀才不遇等思想苗头,于是乎,乘着机构改革纷纷转向,或是调动或是下海经商,其主导思维是企图更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人生价值。于是我写了一些与机关生活有关的小说《机关琐事》、《你是我的经典》、《玩笑》、《换个活法》等中短篇小说。
从情感上说,对机关生活依然是很留恋的,那曾经熟悉的那些机关干部们的苦闷与欢愉,情欲与爱恨,我很能理解。这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对于他们的奋斗和追求,他们的喜怒哀乐,常常激起我“写写他们”的创作的欲望。
近几年,我对机关的变他或变革给予极大的关注,对机关人事调整和变动产生的效果也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偶而听人说某某人官僚,见人牛×哄哄,感觉就不大好。我看不惯那些当了官就洋洋自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早在十几年前,机关就养着一大批混吃混喝的不学无术之人,他们平时做事的手段,那种“恨人有,笑人无”的嘴脸,令人生厌。这种人勾心斗角玩弄权术样样拿手,他们的一个侧面是小人物,为人处事,处处小心,看着叫人同情,而别一个侧面,却又投身官场那一套,争权夺利,背后使坏,活灵活现展示出小人得志,尔虞我诈的嘴脸。如果你观察并想写好机关那些普通干部,并不比写一个厅长局长容易。在许多电视剧里,我们看到的领导干部形象往往会走向脸谱化,看罢使你不敢苟同。反之,有人去写小干部小干事时就得心应手,且还生动得很。为什么?我还是因为写领导由于平时接触不多,全凭去想象,而普通小人物就比较办公易接近,信手拈来,比比皆是。
其实,许多在机关工作的人,他们的生活经历也充满苦涩与艰辛。有位老干事,一辈子在机关当干事,到退休时领导照顾他的工作年限长,才给了个主任科员。后来这老兄到一家信用社去看门,当了下夜人。这种现象反映在市场经济下的各级机关,社会的变革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眼看着个体户、私营企业者都挣大钱,早早脱贫致富,自己每月仅拿那几个死工资还让他们安心工作,坚守岗位,忠于职守,怎么想都很不公平。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心眼儿活泛的,早几年就兼职在外面干起了自己的买卖,许多从刚进到机关,把理想追求集中在干好本职工作,积极追求进步,等着入党提干,将来混个科长处长的人肯定是大大的少了。机关的小干部过去崇尚理想,现在崇尚金钱,这很正常。
在市场经济影响下的九十年代,社会风气让机关也存在一个转型问题。我想,倘若以后再写这类机关的题材,就想探寻一下更深层次的人的心灵变化过程的东西,能否写好不知道,只想尝试一下。
好在如痕之岁月还长,只要努力。
原载于《山西文学》一九九七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