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五章之一——霜降
秋天好像是从霜降开始。白露未稀,一切总是那么欣欣向荣,该绿的绿着,该青的青着,风起时,也是那么爽爽的,早晨起来,天还是那么湛蓝,山还是那么葱郁,门前的那棵美人蕉,带了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显得更加娇艳可人。夜来凉风起,猫头鹰的几声长啸,夹杂着几许梧桐叶子落地的嚓嚓声,窗边就有了些许寒意。掀开帘子,上弦月还在,地上却起了蒙蒙白雾。
霜降了,霜降了。
一切能承载雨露之轻的,都有了葺葺的虚渺的感觉。白得过于淡泊,白得过于素雅,板桥人迹,茅店晓月,还有桥边的老柳,茅舍旁的两束菊花,都有一种大梦方醒的错愕。寒蝉的低吟换了蟋蟀的浅唱,流水的叮咚似乎更加低微,连早起的村狗的几句狺狺之声,也袭了一些寒意。
懒懒的秋阳爬上高大的枫香树顶,霜葺儿便悄然隐匿,而枫叶却在这悄然中透出一抹儿不胜娇羞的胭红。
这就是秋天了么?树叶从这天由绿而黄,鸟雀由树梢落到地面觅食;碧玉般的潭水从这天由绿而黛,鱼儿浮出水面;一叶苍黄的柳眉,在水上打着旋儿,留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划痕,随风飘流,那份诱惑,是未经沧海的小鱼儿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心结。
秋天就这么且行且近,又渐行渐远。
高山雪,平地霜。高山不是无霜,高山的霜是草木的另一种精魂气儿,它在一降落的当儿就与草木融为了一体,使草木在那一瞬便有了令人眩目的色泽。
霜降了,霜降了。秋在霜降中袅袅升起,弥漫,洇散。
秋韵五章之二——空山
几朵流浪的彤云飞过对面的山崖,被那立在千仞之上的古松的虬爪撕下一绺,随手抖落在回峰之间。夜色迷蒙了它的归路,谷底的风唱响了四面楚歌,一夜的低徊,一夜的凄怆,在寒号鸟的嘀咕声中,幻化成一场沥沥的细雨,湿了秋山。
秋也姗姗,雨也姗姗。
涧底的水漫过跳石,苍苔在水中爬上岸边的丛林,松鼠从崖头溜下来,对着满溪的水摇头叹息。黑蚂蚁躲藏在苦楮树的密室里探头探脑,等待着风住雨停的消息。风且住了,雨却不会停的,不能痛快淋漓地猛下一场,还不兴慢条斯理地多待几天吗?
山被雾充塞着,密密实实;雾被山支撑着,飘飘渺渺。
昨天午牌时分,雨终于停了。
傍晚,天青云净,落日熔金。山谷中,溪涧边,丛林草莽,一派明清,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林间湿漉漉的枯叶上,反射出针芒般的金光。乌鸦从喜鹊的屋檐下钻出来,栖在古松枝头,发两声暗哑的嘶叫,日头便滚落到山那边去了。竹鸡捡起几粒松籽,茫然四顾,暮霭编织的樊篱,将村庄隔成千山万水。
千山成黛,远去。
眉月如船,飘来。
飘来,停泊在松间,趸靠在崖头。
天,便空明;山,便空旷;心,便空灵。
秋韵五章之三——水湄
风踏着醉步,蹒跚地走过苇塘,秋水便一漾一漾地把苇不甚憔悴的影子藏匿在心中。
荷叶还有夏日的莲莲么?昨夜的那场霜降将所有的梦境诠释得心灰意冷。没有采莲的人可以诉说往昔的孤芳自赏,没有秋雨可以敲碎满腹狐疑,去年挖藕的人也已远走他乡,你还能企盼什么呢?
有孤鹜起落,有红嘴鸥栖在苇子上,鹭鸶独立浅浅的水中,将脖子插进翼下。夕阳“呯”的一声掉进水里,溅起满湖红晕。这个时候,有谁能告诉我,今夜秋蛩会不会响起,月光会不会如水?
渔人荡着一叶苇舟回来,竹篙入水的声音击破一湖的宁静,紧接着就有一大群水鸭前呼后拥而来,它们欢快的喧嚷此起彼落。此刻,孩子的呼叫冲出苇丛,女子的笑骂传得更远,苇塘深处适时起了一缕炊烟。还不到归家的时候,渔人便坐到船沿上吸两口香烟,暂且忘情于水天之间。十年前被他一曲蒹葭勾来的女子,除了秋水横波的一瞬,还能让月迷津渡,早已被湖风卷去花容。然而,她那如酒的温存,在秋夜,足以醉倒渔人一生。
水之湄,有蒹葭苍苍。因而,水不会随风而醉。
随风而醉的是江枫渔火,还有满湖的星星。
随风而醉的是深情的歌谣,还有如雷的鼾声。
惟有秋月长明,那深情的一瞥,即知来世的约定。远山不必如眉峰紧皱,秋水亦不必怅然望穿,春风满塘的时节,又有伊人为你彻夜难眠。
秋韵五章之四——花隐
秋到深处,花自隐。找不到种花的人。
一径山蹊拐过社林。
有三两间茅屋打坐在满地黄叶之间。密密的竹篱,将菜圃围得画意如春。
萝卜、白菜、芫荽,在晨露的浸润中汪出碧绿的色泽,寻常的生命,总是如此安然。鸡栖于埘,牛羊还在栅栏中反刍,除了早出晚归的乌鸦在三角枫的虬枝上张望,除了麻雀成群结队地飞过女贞树梢,一切似乎还在半睡,半醒。
这个季节,谁是真正的醒者?
竹篱之外,绿肥黄瘦;晨风轻拂,有暗香盈袖。
也有过山坡上放荡不羁的野笑。招蜂引蝶时的快感,如今已成如烟往事。
多少年,总希望再有自己活法,自被姓陶的小子宠爱了一回,便终身为虚名所累,欲罢不能。
其实根本无需埘弄,千古不变的风拂过,千古不变的雨浇过,该枯的时候枯了,该荣的时候荣着,把生命的欢欣抖擞在枝头,意欲何求?
站在路边,本可以把它看着一蓬野草,可坐在篱旁,便有人强把它引为知己;养在富贵人家的院落,就硬算是一份风雅了。天地万物,吸自然之灵气,高雅鄙俗,善恶美丑,自有定数,岂奈花何?
心欲化为一缕芳魂遁去,却有几许牵挂尤存。南山的明月清风还在吗?东篱的薄暮殘酒是否醉人?
花非隐,欲隐的也非种花的人。
秋韵五章之五——何草不黄
何草不黄,何人不行?
奔走的人,在暮霭中茫然无措。城市的夜灯火辉煌,城外的路道阻且长。霜重雾浓的夜晚,何草不黄?
车前草顽强地匍匐于地,湿湿的耳朵充满惆怅,那从地心传来的叹息,是故乡低迷的咳嗽。稻谷覆垅黄了,奔走的人,仍然俩手空空。异乡的脚手架下没有秋天,奔走的人手中握不住一缕稻香,奔走的人在梦中把故乡收割得支离破碎……故乡的电杆树下,金色的草垛温柔敦厚。麻雀出没在黄昏的天空,老母猪围着草垛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脏头脏脑的孩子们。天黑了,炊烟升起的地方,传来“啰啰啰啰”的呼唤声,该归家了,小猪们从草垛下钻出来,唱着欢快的歌谣,挤挤挨挨地跑过了石板桥。
何草不黄?苍耳巴掌一样的叶子在霜后的阳光下枯萎,满身尖芒的果实,又哪有什么用武之地?譬如那个叫陈什么平的人,也只能附在别人的裤腿上远走他乡。
何草不黄?遍地的丝茅草黄了,风起时瑟瑟的身子叫人不寒而栗。还有柔若飘絮的茅花,白茫茫的,在一场秋雨来临之前,把夕阳感动得无限悲壮。
何草不黄?蒲公英锯齿形的叶片一夜无语,该走的,都飞得无影无踪,落寞的心思只好付与晚来的风霜。
半枝莲老死在田埂上,山黄姜干瘦的藤萝在胡延木的枝头荡漾,蛇舌草纤细的茎枯涩地铺展在路旁……何草不黄?
何草不黄?何草不玄?
奔走的人,在路上,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