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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6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世界一片宁静。

电视新闻里确认了“风铃号”海难事件,一位脸色迷惘的女播音员用噩梦般的口气向叶琳宣布:

“‘风铃号’客轮于12月12日晚上10点30分在距离海岸二十八海里海域因风急浪高导致机舱电线短路起火,11点50分‘风铃号’失去动力,13日凌晨2点10分左右倾斜沉没,船上386名乘客,到发稿时为止,救出生还者12人,岸边发现遇难者遗体146具,另有228人下落不明,估计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

黄彪的“本田”跑车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时刻开到了叶琳的楼下,黄彪拉着叶琳的手说,“我们去体检吧,下个星期护照就可以办下来了。”叶琳说,“我要去找孟阳,你这个见死不救的混蛋!”黄彪说,“你们早就分居了,不然我怎么敢约你去欧洲旅游。文嘉告诉我了,从明天起孟阳就是你前夫了。”叶琳一字一顿地对黄彪说,“不,孟阳是我丈夫!”

叶琳打了一辆红色的TAXI直扑海边。

孟阳的遗体是在三天后的黄昏漂到海边的,叶琳跪在沙滩上,紧紧握住孟阳冰凉的手,看着孟阳苍白的脸在血色黄昏里僵化而生硬,她哆嗦着张了张嘴,还没哭出声,就一头晕倒在孟阳的身边。

这时,一个手拿对讲机的人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救护车!”

黄昏在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晚霞,空空荡荡的大海上没有一点风,没有一点声音,一个静止的画面在活下来的人们的记忆中延伸……

§§季节的景象

荷子走在四月稠密的阳光里,南方的风景在她宁静的视线里嗤嗤地生长。四月的乡村,天空中流动着几块去向不明的云彩,绿色的庄稼在田野上铺陈,一些农民零散在庄稼地里。身边晃动着一些锄头和孩子。池塘注满了春水,几棵古旧的柳树歪着脖子将一些柔弱的枝条倾向水面,于是,刚出壳的黄雏小鸭就很幼稚地在水里追逐着一些虚幻的影子,自由自在。深水里钻出了春天最初几瓣尖尖的小荷,她看到阳光和一些暖和的风越过水面直接深入小荷的根。

荷子的白球鞋沙沙地摩着田埂。

已近中午,村庄里几缕炊烟静静地向空中伸延。该回家做饭了。于是荷子匆匆地撩开四月的风景,走进被浓荫淹没的南方乡村的深处。

季节的景象一如既往,一些中午的故事异常平淡。

父亲走进院子的时候身上沾满了青草的气息和油菜花金黄的暗香。院子里有几棵开满碎花的梨树,一些水桶、坛子和雏鸡散散漫漫地分布在树下动静结合。父亲放下铁锹便提一把宜兴紫砂茶壶坐在树荫下疲倦地喝茶、抽烟。

一个走家串户收购国库券的人在门口软磨硬泡,一家人埋头吃饭,并不理睬。等到一串无济于事的江浙口音消失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

荷子抬起头静静地说了一句,“榆儿从深圳回来了。”

父亲停住筷子,嘴里的饭菜尚未咽尽就甩出一句:“你找榆儿做什么?一个姑娘家走南闯北靠什么挣钱?”

母亲说:“好在我们荷子不像榆儿。”

荷子不再说话。

午后的空气里胀满了沉默。村前的柳溪河埋没在柳林和桑树林里或隐或现。一个担着水桶的影子向河边移动。洗好了锅碗的荷子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回忆起一些碎乱的情景。身边的一条黄狗无声无息。

荷子和榆儿三年前一起回到村里。无奈考大学的试卷一派阴谋诡汁布满了陷阱,她和榆儿握着笔在那个夏天的试卷上认认真真地栽了进去。落选的时候,夏天已经剩下不多的日子,父亲说:“也好,帮家里烧饭吧!”

愉儿在那一年秋天穿着朴素的衣裳离开乡村。荷子记得那时候天气很凉,田野上有一些人和牛在劳动,一阵风掠过,柳溪河里就飘满了枯黄的树叶。一些成熟的庄稼在那时候收割,如水稻、山芋,棉花……

荷子的笑如初春宁静的清晨。

十九岁的荷子静静在美丽富饶的南方生长。柳溪河的水浇灌着肥沃的土地,土地上就一年一年地长出了繁茂的庄稼。

荷子见到榆儿时,榆儿搂着她又说又笑如一幅感人的电影画面。荷子静静地笑着,同时闻到了榆儿身上浓浓的香水味沁人心脾,脸上的脂粉和鲜红的嘴唇使荷子激动而歆羡。

荷子接过愉儿的口香糖,问:“榆儿,你在深圳做什么?”

榆儿的穿着已不再朴素。细瘦的牛仔裤紧紧裹着要爆炸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洁白的蝙蝠衫极其宽松自由地罩着蓬勃的上身,一对乳房鼓鼓胀胀很坚实地耸起。这让荷子想起了电视上的广告节日,也想起了小说中某些对少女庸俗的描写。

榆儿瞧了瞧身边放着的两只大皮箱,理一下像夜晚般黑暗如潮的头发,嘴里晃出一句聚集着口香糖味的声音,“做什么?做什么都比闷在家里好!”

榆儿在深圳的一家酒吧当服务员,也就是女招待。除了每月高薪外还有许多小费。深圳的高楼大厦灯红洒绿以及一些美丽的奢侈的故事惊心动魄地驻扎在荷子的心灵里。她感到自己的情绪在夜色阑珊的故事里流淌,一些海风和海腥味正在她的想象中掠过。

荷子静静地喝着有些苦涩的“可乐”,她感受到榆儿家的院子里灌满了梨花和槐花的清香。

榆儿搂着她的脖子说,“你为什么不去呢?白白浪费了你的漂亮和温柔!”

荷子浅浅地笑了。不说话。

榆儿说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走了为什么不让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太不公平了。

荷子默默地坐着,一缕阳光移到她的脸上,她挪了一下位置。

榆儿回来的第四天清晨,荷子踩着露水去柳溪河边采桑叶的时候,发现油菜花突然疯长,空气中飘扬着清馨淳厚的花香。河边驻扎着一些放蜂的浙江人,帐篷旁边码着整整齐齐的蜂箱,一阵纯净的风从河边的柳林桑林上空滑过,蜂箱里就涌出一层层黑压压的蜜蜂前仆后继地扑向汪洋的油菜花。

从河边回来的时候,村里已经被一些传说搅碎了宁静。端着饭碗吃早饭的父亲母亲们面色紧张地议论着,一些咀嚼着饭菜的嘴巴在古老的柳树下忙碌地开关着。

那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柳树上有一些麻雀黄莺正练习吊嗓子。

荷子愣愣地听到大人们说:“胡三真糊,让一个大闺女在深圳浪,能不浪出事来?”

胡三是榆儿的父亲。

荷子渐渐地害怕起来,她咬着嘴唇感到脸上如中暑般滚烫。她知道一些小说或电视剧里对美丽的少女不怀好意的描写,她厌恶那些作家们白纸黑字地捏造美丽少女的下流和不幸,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榆儿在深圳做出那些丑事来。

她想哭。一些肮脏的细节被大人们咀嚼得有如咀嚼饭碗里的食物一样证据确凿。

早晨的风将荷子的心浸泡得冰凉,一些美丽的景象随风而去。荷子看见远处天宇里空空荡荡。

她去找榆儿,睁大着眼睛,怯怯地问:“是吗?”

榆儿搂着荷子哭了起来。她摇着头,嘴张了几次。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脸上的泪水川流不息。

荷子问:“是吗?”

“不,不,我挣的是干净的钱!”榆儿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撕心裂肺的抗议。她死死地攥住荷子的肩头如揪住敌人。

一缕又黑又长的头发漫过榆儿惨白的脸。

荷子的眼睛红了。

榆儿是美丽的。那时候南方的天空下,乡村的麦苗正在地里嗤嗤地拔节。

晚饭的时候,天上有一些清爽的星星看到了荷子坐在门前的谷场上想象遥远,她的身边有一个被遗忘的青石磙子。

荷子走进屋内,外面的夜色平静如水,她听到母亲对父亲说:“外面的男人很坏!”

父亲的声音如一从古老的菜坛子:“榆儿也不好,打扮得妖里妖气的!”

她走进东厢房自己的房间,依旧听到了堂屋里父亲有烟味的声音说本村在广州做建筑工的小泉子年纪轻轻的就染了一身叫梅毒的病。父母亲的叹气声在春夜里如病入膏肓。

南方的乡村,很少的土地上居住着很多的人。一些人进了村里的工厂,更多的人卷着铺盖深入大都市。乡木工队,建筑队从城市的口袋里抽出一叠叠票子,一只只泥饭碗在城市的大锅里信心十足地盛肉装饭。城市如井,白天柳树下一些深刻的启示最终不能让荷子深刻起来,夜深了,瞌睡不可抗拒地纠集眼皮。梦中的榆儿美丽极了。

榆儿在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清晨离开愤怒的父亲和繁茂的庄稼。她孤身一人走在乡村古老的目光里。荷子去送她。

一些温暖的雨水在她们的脸上中断,于是脸上就挂满了明亮的水珠。分手的时候榆儿说她再也不想回来了,“你要是想去,就给我写一封信。”

荷子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点点头。

榆儿渐渐地消失在清晨迷濛的烟雨中。荷子呆呆地站在细雨里回忆起小学课本上“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情景。

不远处,一头潮湿的水牛被一个潮湿的人牵着在田埂上啃草。荷子听到了水牛啃草的声音正在穿越田野。

放蜂人走了,结籽的油菜夹青割起来垛到了谷场上。风暖了,太阳辣了。不几天,小麦就抽穗了,等到田野一片金黄的时候,夏天就来了,开镰的日子,父亲们挥汗如雨。

四眠过后,家里的春蚕心满意足地作茧自缚。荷子忙着将通体透明的蚕捉起来送“上山”,不久,麦秸扎起来的“山上”就结满了一层层雪白的蚕茧。

县政府在广播喇叭里慌慌张张地宣布:本县蚕茧必须全部卖给县缫丝厂。而一些江浙乡办丝厂的采购人员如深入虎穴的特务,骑着摩托车走村串户高价收购蚕茧,然后乘夜色掩护在本地广播喇叭的威胁声中很安全地装船运走。没几天,父亲进城回来说县里出动了武警公安封锁水陆交通,拦截妄图偷运出境的蚕茧,又过了几天,传说在一次围追堵截中闹出了人命。

夜晚的星星繁荣昌盛。一些故事在夏天的谷场上和电视剧《渴望》一同流行。荷子觉得外面的世界惊心动魄。

家里的蚕茧卖给了江浙一带精明狡猾的特务,父亲说比卖给本县多收入一百多块,于是那天父亲坐在柳荫下喝酒表扬荷子。做菜水平又提高了。

家里的地很少,荷子从不下地。夏季里漫长的白天荷子做好饭就坐在树下读一些胡编乱造的小说,书页上铅字愣头愣脑地编织着网。一些爱情故事大胆而放肆,荷子就感到天很热,潜伏的情绪越过书页和一些电视画面在夏天里盲目生长。

其实,荷子站在父母亲面前静如止水。

村委会是村干部办公开会的地方。不知从哪一天起,这里就悄悄地有了工厂、商店、药房、广播站;房屋多了,人也多了起来,于是就有了一个供人喝酒的饭店。荷子在一些空旷的日子里转到这里来,看日杂百货商店的柜台里拥挤着装潢漂亮的商品,然后就想象着这些商品背后连接着许多陌生的城市、工厂和工人。一个蓬勃夸张的刺绣乳罩挂在女售货员小月背后的货架上,她的目光就认真细致起来。小月说:“你买一个吧!”荷子笑了笑。没有买。

有时候,她会买回一些酱油、香皂、雪花膏和一些供夜晚想象的记忆。

夏天的故事如河水温暖透明,只是季节进入到深秋,河水里就会流淌着一些凋零的树叶和一些不再温暖的结局或影子。

在一个傍晚已经成为事实的时刻,荷子和小月说着一些很容易忘却的话,那时候,一个很陌生的青年人走进商店买一条毛巾。

荷子起初并没有注意,青年人的广东口音使她漫不经心的情绪突然集中。她很奇怪地看到这个广东口音穿一件蓝色背心全身紧绷着扎实的肌肉,温和的脸上袒露着朴素如庄稼的微笑。

青年人买了毛巾朝她俩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夏日的黄昏里。荷子看到他身上被夕阳的光深深地覆盖如一幅风景画,心里就有些不安。

小月告诉她青年人是村酒泵厂从广东请来的大师傅,帮助安装一台新设备,青年人也是农业工人,他叫橙。

荷子没有说什么。

荷子在家里兢兢业业地做饭、喂猪、养鸡。一些空洞的日子过后,她想要父亲买一台录音机。收音机总是冷酷无情地将荷子喜欢和不喜欢的歌统统播放一遍,然后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广告,如果有了录音机。荷子就可以叫那些不曾谋面的歌星一遍又一遍地为她唱很好听的歌,直到她记住了或厌倦了为止。

父亲责怪她说:“荷子,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家里还欠三千多块钱债呢。”

母亲说:“有收音机不就得了,哪有闲工夫听录音!”

父亲的脸上拥挤着失败的情绪。南方乡村的风雨将他搓揉得摇摇晃晃。三年前,父亲在村里那些走南闯北的男人们票子揣炸了腰包的刺激下,他不能容忍村里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和财大气粗的目光。于是,做起了生意。从山东贩回来两卡车苹果因进价不合理直到烂掉三分之二还不愿出手,后来贩大米又栽在温州人的手里大出血,前后亏本近七千块。那一年冬天父亲的胡子纠缠着寒冷的风茁壮成长,那一年冬天父亲在沉思默想了整整一个季节后决定永远热爱土地。

录音机没买成这件事使荷子缓慢地理解了父亲的一些真实的思想。

荷子感到这一年夏天她长大了。

一些风和阳光经过她十九岁的身体,荷子的全身就如夏日的中午。

她几乎每天都要去村委会,一些徒劳无望的想象最终破灭如一缕炊烟。橙总是在车间里不再出来买毛巾,小月的那些与橙无关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就忘。商店门前几棵粗壮的钻天杨站在季节里默守陈规。

荷子摇着芭蕉扇和小月谈论着一些关于毛巾的事,小月对毛巾的种类以及那种蓝颜色的毛巾深恶痛绝。谈话苍白如纸。荷子的脸上涨出了密集的细汗。

终于,在一个很平淡的傍晚,橙出现了。他买了一块肥皂。荷子想跟他说一句话,可心里像做贼似地虚怯,一阵砰砰的乱跳,呼吸在严重的障碍中挣扎。先前想问的一句话,“广州深圳那里,人坏吗?”此时连标点符号都忘了。

橙光明磊落的目光很温和地覆盖在荷子惶乱的脸上。他付了钱,对她和小月笑了笑,走了。

一串脚踏实地的足音在七月流火的傍晚渐渐地碎灭了。

她看到橙走进工厂车间拐角处的一间屋子。她知道那是橙的房间。

晚饭在屋外的打谷场上开始。干裂的地上泼上了水,摆好的竹床在每家每户的门前和天空平行。星星出齐了,知了在深邃的树叶间叫得不知疲倦。父亲和村里留下来坚守土地的另一些父亲们摇着扇子和前仆后继的蚊子搏斗,茶壶里的水浇灌着他们干旱的喉咙,父亲说起了一些世道险恶的事情,另一些赞同或有争议的声音很愉快地在夏夜里扩散。

荷子和一些女人们聚集在谷场上看电视,电视里外面的世界有好有坏。夜已深了,一部《情义无价》的电视剧在屏幕上恩恩怨怨,荷子看到那个嘴唇鲜红的女人正在对一个橙一样的男人赌咒发誓还流下了一串真假不明的眼泪。荷子感动了。

一些成熟而大胆的想象将荷子带走了。

荷产想,只要再见到橙,她就问他:

“女孩子在你们那里会被人欺侮吗?”

“当女招待是见不得人的吗?”

“女孩子做工挣钱不行吗?”

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荷子没有再见到橙。又过了一些日子,一些微凉的风从北方吹来,村百货店门前的钻天杨便有些激动,唦唦啦啦的叶响提醒荷子,秋天已经来了。

田野上,父亲们已经开始收割水稻了。

风更凉了,天空中一些大雁编排成“人”字形紧密团结地从北方向南方前进。柳溪河里已有几片招架不住的柳叶提前在河水里结束繁荣的岁月,望着随河水飘走的柳叶,荷子感到有些冷。终于有一天,荷子忍不住来到了橙的屋前。

她愣了有一次广告的时间,才咬着嘴唇轻轻地叩响了油污深厚的门,一个如父亲苍老的人看着面色紧张的荷子,问:

“你找准?”

荷子愣住了。

老人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又继续吸烟,“橙回广东了!”

荷子张了张嘴,想问一些什么,但没说。

老人吐着浓厚的烟雾,“他老婆要生孩了,橙在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荷子站在那里如听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聚精会神。

荷子回家的时候,黄昏异常宁静,一轮圆满的夕阳在西边的天空渲染起满天辉煌汪洋般的金光,一些灰色的屋顶和收割后褐色的田地都静静地浸泡在浩瀚的晚霞中。

她听到了一些秋天的音乐在南方农村的土地上经过。

在秋天残余的日子里,荷子的眼前,大片的土地被翻了个底朝天,天空褪尽了暑热蓝得纯净而深远。麦子种下后,荷子每天都看到村里的一些人卷着铺盖进城打短工。她读了一些描写北方的小说,知道此时的北方已开始下雪,一些北方的故事在冰天雪地里进行。

父亲没有出门做生意也没有去麻将桌上寻找运气,在一些阳光很稀薄的日子里,父亲坐在院子里搓了许多草绳。一些父亲的朋友们在院子里来来往往说着深秋里的语言,荷子看到他们的表情被烟雾覆盖,似乎有些重要的内容不适宜光天化日。声音很灰黯。荷子觉得有些可笑和奇怪。

在末秋和初冬含糊不清的一天,父亲和母亲很认真地跟荷子谈话,“你也不小了,该订亲了!”

荷子听着父母亲一番情真意切的劝说,脸涨得通红,一缕傍晚的阳光落在荷子的脸上,荷子听到了天宇里有千军万马正在轰轰烈烈地厮杀,她有些晕。

父母亲见荷子羞得走投无路,就很放心地做起了一些令荷子厌倦的广告。说男方是邻村的阿康,这几年倒卖电缆推销仪表暴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只知道在县城里买了一大套公寓还有一辆“铃木”摩托车。

荷子想说些什么,父亲说,“就这样吧!”那时候,天色已晚,天空中迅速流动起铁青色的暮霭,后来起风了,院子里梨树上最后几片树叶在经历着绝望的挣扎,一些鸡鸭们匆匆走进它们的巢穴。

不几天,订婚仪式在一些杂乱无章的烟、酒、庚帖、红纸包、呢大衣,金戒指等物质光辉中隆重进行。

荷子看到父亲脸上光荣的情绪纠缠着初冬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久久不绝,她想哭。但哭的理由和根据在订亲的鞭炮声中碎灭成一片缥缈的硝烟。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该做什么,如一个虚幻的令人不可避免的梦。

南方的冬天也下雪。连续阴冷的天气憋了五天,第六天早晨,荷子拨开门拴见南方的农村一片洁白,一些细碎的雪花飘到她的脸上,她想起了描写北方的一些小说。

南方的乌鸦与麻雀在雪天里神经麻木。

草堆上和光秃秃的柳树上流浪的鸟,成群结队如难民。

荷子在宁静飘雪的下午给榆儿写信。她要对榆儿说一些重要的话以及南方乡村下了很大的雪。

阿康经常从城里来,带来一些装潢高档的烟酒。他对荷子很热情地笑,告诉荷子自己闯荡江湖的惊心动魄的故事。荷子不说话,有时笑一笑,用清晰宁静的目光看他一眼。于是,阿康就整理一下流畅的头发,说:“荷子,你什么时候跟我到城里去看一看我们的公寓。”

荷子摇摇头。

阿康吐了一口外国烟雾,“荷子,彩电是24吋‘东芝’,你看录相机是不是买‘日立’的?”

阿康说话时声音里聚集着一些旗帜鲜明的自负和优越。荷子感到阿康对自己的某种关怀是从高远的天上飘下来的,站在地面上的荷子仰起脖子感受这种关怀时,就想象起冬天的风。

父亲每次都要陪阿康喝很多的酒。荷子和母亲在厨房里做很多的菜。很多的酒话在季节的深处摇摇晃晃。荷子一见到摇摇晃晃的人就会怀念起村百货店前的钻天杨树。

阿康走后,父亲站在冬天的空气中表扬阿康的礼貌和钱,然后又说了一些荷子嫁给这样的人算是有福了的话。

突然荷子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榆儿也能挣钱。”

父亲批评荷子说,“挣钱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凭什么挣钱?”

母亲说:“荷子命好,有了阿康这样的男人,要什么有什么!”

荷子不说话了。一些大胆的思想在干冷的冬季里成熟。

榆儿该回信了。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荷子会发现田野上空空荡荡。树裸露着枝杈伸向寒冷的天空,麦苗夹在土缝里透露出些微的绿,柳溪河流淌着苍白的水。

荷子第一次走进阿康的公寓,冬天已经末日来临。她坐在阿康松软的沙发上看到屋子里挤满了贵重的物品,许多艳丽的女人在墙壁上夸张自己的造型,荷于被那些难受的美丽女人从不同角度窥视。

阿康说:“喝,这是进口的柠檬汁!”

荷子拿着易拉罐看到富贵的农民阿康手里转动着一个高脚玻璃杯,杯里是一些深红色的酒。大街上有一些深红色的汽车正在尘土飞扬。

组合音响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抒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低低的声响在公寓里寻找归宿,荷子想象起歌星的鼻子上正在无奈地出汗。确实,那时刻,阿康的鼻子被酒精膨胀出涔涔细汗。

阿康跟荷子说了一通赚钱的故事后,从西装口袋里抽出几张伍拾圆的票子,“荷子,你拿去花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荷子闻到了票子上红酒的气息以及一些青草的味道。

她摇了摇头。

阿康说:“你父亲欠的债,我替他还!”

荷子没有说一些感谢的话。她的脸涨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她心灵深处运动。

荷子想走。

天色将晚,一个很新鲜的女人穿着一身结构复杂的衣裳进来了。荷子看到阿康和新鲜的女人自由地说笑着一些很过分的话。荷子听到女人口口声声称阿康“经理”。

阿康在县城开了一家贸易货栈,所以就当经理。

新鲜的女人并没有看荷子一眼,阿康也没有介绍荷子是谁。

那女人离开这烟酒味纯粹的公寓时对阿康说了一句,“不打搅了,你真不愧是老手!”

阿康很谦虚地笑了。

荷子固执地离开了阿康的公寓,县城大街上一些车辆在风中匆匆滑过,路灯当然一下子就全亮了。阿康追到车站,荷子乘上了回家的最后一辆班车,汽车在干冷的空气中亮起了灯,荷子看到夜色中南方乡村的道路上干干净净。

榆儿来信了。

过年了。鞭炮持续不断地喧响,年头岁尾的空气中飘满了火药的香味和破碎的鞭炮纸屑。榆儿没有回来过年。荷子注意到鞭炮悄悄地炸碎了冬季冷硬的天空,过年没几天,南风就吹来了,田埂上枯萎了一冬的草偷偷地发了芽,又过了一些日子,燕子成群结队地飞来了,等到柳溪河边柳树绽蕊的时候,阳光已很暖和了。

建筑队、木工队在吃饱喝足后又走南闯北去了。

县缫丝厂在深圳开办了一个纱厂,一批乡村姑娘穿着朴素的衣裳走了。

荷子准备对父亲说一些最近的想法,阿康托媒人来说要在二月初二结婚,据说是阿康那套公寓很需要荷子去照料,荷子已到结婚年龄。荷子二十岁了。

父亲说荷子就要进城了。应该着手准备嫁妆。

风越来越暖和,南方农村的庄稼在几场春雨的灌溉后蓬勃出浩瀚的碧绿。春天的思想掠过树梢和房屋随着浩浩的春风一同在天宇里流淌。

一些属于未来的故事真实而不可思议地打破了父亲们沉睡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构思。所有的情节像土地一样无法抗拒。

荷子在结婚前一天走了。

一张字迹清秀的纸条写着朴素而平静的文字:

“爸爸,我要自己去挣钱!”

父亲看到屋外的天空异常清晰,一种如梦初醒的感情一直持续到夏天。

那一年秋天西北风提前到达。

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一股寒流正在越过华北平原红色的高梁和黄河、淮河上的一些桥梁、水坝向长江流域前进,那时候秋槐的视线里,南方的天空飘扬着还未变黄的树叶和一些失魂落魄的麻雀,黄澄澄的水稻很整齐地倒伏在稻田里,稻田的上空有一些电线和阳光穿插其间。

寒流中,南方广阔的田野上,收割的机器喷吐着杂乱无章的黑烟来去匆匆,在机器以外的地方晃动着一些零碎的农民的形象和树的影子。

那一年秋天破败的景象四处蔓延。一些关于男人的故事在季节的风中开始。

秋槐看到父亲脸上失败的情绪纠缠着秋天的落叶久久不绝。劣质的烟卷在父亲灰紫的嘴唇上旷日持久的焚烧,一些空洞的目光时常咬住秋槐和秋槐手中的农具,有时候父亲的目光会伸向屋外广阔的稻田以及流淌着斑驳树影的柳溪河。在一阵沉默如夜的日子过后,父亲抬起那颗灾难深重的头颅,问:“没有钱就娶不到媳妇,怎么办?”

秋槐沿着父亲的目光看到屋外南方农村的景象基本上一如既往,一些成熟的庄稼因来不及收割纷纷坠落,如水稻、棉花、大豆……

在蚊子还活着的夜晚,天空的星星杂乱无章,秋槐坐在谷场上想象遥远,一些破碎的思想正在夜的深处运动。他的身边堆放着许多粮食。

他听到一缕黑暗的风从他头顶上嗖嗖削过,那些被风过滤了的情节如夜晚一样不可抗拒。

连续三年高考的失败将秋槐和秋槐的父亲一起拖到了这个夜晚这个谷场和这片提前流淌着西北风的背景中。

往事如灰烬飘扬。

高考试卷上文字和一些数学符号很规范地设计了密集的陷阱、圈套和阴谋诡计,他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很真诚地走进一片盲区自取灭亡。

一张计算机打出的成绩通知单第三次告诉他粉身碎骨和烟飞灰灭的精确内涵。他站在夏日低矮的天空下目睹了满天晚霞泛滥起汪洋血色的景色,父亲酱红的脸上流下了稠密的汗水和泪水。

他没哭。他回忆起历史书上踏着烽烟走过的一些历史人物,那些历史人物的身后是一条血水如阳光般鲜艳的道路,一些荒凉的风将历史人物送到了天与地的尽头……

父亲说:“你都二十二了,订媳妇没钱,怎么办?”

三年来,他从家里背走了半吨以上的粮食和足以买一个半媳妇的补习费。父亲咬着残缺不全的牙齿借了三千多块钱的债并且极野蛮地中断了两个弟弟的学业。如今两个弟弟粗壮如树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愤怒而仇恨如同面对阶级敌人。南方农村的风雨浸透了弟弟们成熟的身体,贫穷的房屋里三条光棍前仆后继。

秋槐狭窄的脑袋里,千千万万的思想正在越过繁荣的稻田和荒凉的面孔在季节深处蓬勃生长。

一些温暖透明的风景在秋槐的心灵中深深地驻扎如某种光辉的意志牢不可破。

他对父亲说:“我要出门去挣钱!”

父亲说去哪儿。

他没有说话目光盯住院子里几棵古老的梨树和树下几只盲目走动的鸡鸭们。一阵风在空中尖锐地经过,梨树上寥落的黄叶便在院子里旋转翻飞,鸡鸭们扑扑地跳跃了一气,于是,一些鸡毛就在风中飘扬着越升越高。那时候,秋天已经剩下不多的日子。

父亲将一壶茶咕咕嘟嘟地倒进了干旱的喉咙里,然后他放下紫灰色的茶壶闷着头认真地抽烟。不久,秋槐就闻到了苦涩的烟味和茶叶的气息正在深入他的肺腑。

天色晚了。

父与子沉默如铁,那时候屋外的暮蔼很有秩序地在天空铺排夜晚的景象。

去河边担水的路上,秋槐和素子狭路相逢。

深秋的清晨,太阳从柳溪河边萧条的树林里浮起清冷的浑圆。在宁静清晰的天空下,大片土地已被掀翻,种下了麦子,南方的农村进入了一段漫长而无聊空闲的日子里。

秋槐看到素子宁静的目光里有许多破绽被公开在清晨的空气里,素子的笑被阳光分割成不连续的画面。

素子问,你真的要走吗?

秋槐点点头,一副榆木水桶空空荡荡地摇晃在浅浅的风中。

“你为什么要走呢?”素子的目光错综复杂。

秋槐说因为没有钱。

素子说,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秋槐没有说话,抬起头看到一些零碎的鸟雀在清冷的空气中涣散地飞行。

那时候南方的农村空空荡荡,一些类似于音乐的风声正自由地经过褐色的田野和灰色的屋顶。

太阳火红地照耀着柳溪河苍白的水。

叶已凋蔽的柳树沿河两岸一路光秃而去。

秋槐在秋冬边缘的某一天离开父亲兄弟们阴冷发霉的目光以及那张温暖的床铺。

他背着一卷简单的铺盖和朴素的思想走在村后清冷而灰白的土公路上,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水泥涵管,许多枯黄的草在它的周围尖尖地摇晃。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

一条年久失修的水渠纠缠着土公路前进。

没有人来送他。

远处,一辆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开过来,挂斗上颠簸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和几捆稻草。秋槐爬上挂斗见村庄一点点地滑出了视线。

那一天农民们无所事事,浩瀚的田野上没有人和农具的影子。一只乌鸦在广阔天地间踽踽独行。

许多年后,在秋槐的儿孙们茁壮成长并且很流畅地经营爱情的岁月里,他们绝不会知道秋槐坐在动荡不安的手扶拖拉机挂斗里的真实思想,也绝不会知道秋槐在一个清冷有风的日子里出走他乡的真正的意义。

素子也不知道秋槐要挤尽全身的血和汗去兑换钱和爱情。

秋槐穿着灰尘深厚的衣裳在漫长的西风里向南前进了六百里。他于一个太阳在西天彻底粉碎了的黄昏抵达苏南的一家村办砖窑厂。他扔下陈旧的铺盖看到南方农村的楼房毫无节制地不沿河流或道路蔓延,一些碎乱的炊烟浸泡在黄昏的残阳中如一段古老的往事。

厂长满脸砖瓦颜色嘴角咬着一根外国香烟,他对秋槐说着一些无须论证的语言,“当然,没有钱就等于没有眼睛,没有眼睛就是瞎子。”厂长坐在砖窑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眼睛极明亮。一些残废的断砖破瓦散布在厂长和秋槐的周围。

装窑的男人们拉着扎满了砖坯的胶轮板车正在紧张地穿插。

秋槐点点头。风掀起他杂草丛生般混乱的头发。

厂长说:“只要你肯卖力气砖头就会变成黄金,制坯每天可挣十块钱,要是钻到窑里去烧窑,每天就能挣二、三十块。不过,说老实话,烧窑可不是人干的活。”

秋槐面对着四座如坟墓一样的土窑,他咬着干裂的嘴唇,旗帜鲜明地回答,“烧窑!”

不久,冬天就货真价实地到来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过后,南方的土地上每天清晨都闪烁着耀眼的浓霜。又过了一些日子,村委会旁边的公路上就有了穿棉袄的人匆匆来去,有的时候秋槐会发现一些穿着鲜艳羽绒服的青年男女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在冬天干冷的公路上迅速经过。

那时候,站在窑洞口手握煤铲的秋槐很自然地就想起家中几间破旧的房屋以及屋里的几张破旧的面孔正在冬季里墨守成规。素子姑娘依旧会在家里做饭然后去读一些描写夏天或叙述爱情的小说,也不知此时素子翻开的扉页上是否正在进行着一场刚开始的爱情……

烧窑的事业艰苦卓绝,秋槐坚守在冬天的窑洞里满脸流淌着咸涩的汗水和煤屑,窑火在鼓风机的煽动下轰轰烈烈一片兴旺景象。一些日子过后,秋槐清瘦的脸在烟熏火燎中蜕变成紫红的颜色。

凶猛的火十五天后就烧熟了一窑砖瓦。待到闭火出窑的日子,秋槐眼睛血红地倒在工棚的破床上如一个残废军人,所有萧条的风声和繁荣的歌声都已消失了,他贪婪地睡了。睡梦中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近三十年的路,路途中有许多明亮的水沟宽阔的河流以及美丽的女人,一些树和陈旧的田埂水坝在梦中波浪起伏。醒来后,秋槐揉着眼睛找粮食和水。

湾子大爷递给他一缸子白开水,说:“窑已装好了,咱们去点火吧!”

秋槐中断了喝水,疲倦的声音立即不可思议了,“不是昨天才出窑吗?”

湾子大爷摇了摇头,满嘴寥落的牙齿间漏出了一些拖泥带水的文字,“你都睡了三天了,别再做发财的梦了,我看你是干不了烧窑的活。”

烧窑的活每天二十四小时像时间本身一样,不可停顿。秋槐和湾子大爷两人倒换烧一孔窑,如果是三人倒换每天就得少挣十块钱。秋槐每天十二小时在煤和火之间颠来倒去有时来不及怀念父亲兄弟们的形状以及家里的农具、粮食和屋外一排挂满了风声的钻天杨树……

只有素子宁静的笑在炉火,煤炭、窑壁、屋顶、床铺以及弯曲的道路笔直的树干上久久不绝如不灭的灵魂。在冬季,秋槐的思想越过土窑和一些破碎的面孔向着下一世纪的某个美丽的家园前进。

美丽的家园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和一位美丽的女儿或儿子,一些安定温馨的生活画面纷至沓来。

父亲兄弟们怨恨的目光深入骨髓,在美丽富饶的南方,贫穷如一桩罪行逼得他风声鹤唳,一些光荣和辉煌的奖章、名誉以及电视镜头在某一个晚上被一群吐着酒气印有名片腰缠万贯地为改革开放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们统统买走了,留给秋槐的是生长着庄稼的土地以及流淌着树叶和父亲们影子的柳溪河水。

一些没有结局的故事在流淌的河水里无休无止。

他和素子一同在县城中学补习。老师们站在黑板前很认真地讲解祖国的地形地貌以及葛洲坝在地图上的位置,历史老师在45分钟里让时间跨越了一千多年,刚上课的时候,秋槐和一百多个补习生还在唐朝,到下课的铃声敲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清代。历史老师说,“清政府如此腐败无能快要完蛋了!”果然到了下一节课的时候,武昌城头一声枪响,清政府就完蛋了。

补习考大学的日子大踏步地前进。他和素子在地理书上游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以及世界各地,荷兰鹿特丹港年吞吐量可精确到斤两;从古罗马帝国的建立一直走到蒋介石政权的垮台,他们一身霉味地走出课本去迎接新世界的诞生,可他们每年都在高等学府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徘徊。他们看到高等学府里教学楼此起彼伏,校园里有许多高大的树,树下走动着一些戴白色校徽穿白色裙子的女大学生,另一些男大学生在远处的石凳上开关着嘴似乎在练习外语。他差七分,素子差十七分,这二十四分活活划开了两个人的两个世界。

素子哭了一阵后,父亲安慰她说:“考不上大学有什么难过的!大学教授挣的钱还不够我抽烟,这年头谁还图这份虚名?”

素子的父亲是柳溪河畔著名的汽车大王。五辆大卡车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把的票子如废纸一样地卷进素子父亲的口袋,一幢三层二十四间的楼房在南方农村拔地而起,两个哥哥整天骑着摩托车在外面联系业务联系女人,日子兴旺发达全家人对素子高考落榜如对满天繁星中少一颗一样无动于衷。

秋槐发现那一年夏天素子在默默地流一阵眼泪后突然长大了,她成熟的身体和宁静的目光在夏日的天空下滋滋地生长,秋槐企图扼杀某些非份的妄想,可妄想已穿过家里贫穷的房屋和素子父亲嘴上缭绕的外国烟雾顽固地驻扎在他灵魂的裂缝中。

面对着素子如同面对着一片早春二月的风景,在这片色彩温暖的风景逼近他的视线时,所有的语言统统残废。望着素子诚恳等待的目光他如丧家之犬听到了繁荣昌盛的树叶问四面楚歌。

素子说,“你成绩比我好,只是命运太不公平了。”

秋槐感动地注视着素子,素子站在河边柳树下,细软的枝条和她长长的头发一起在秋风中飘扬。

素子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秋槐苦笑了笑,在南方农村大片的庄稼正在抽穗的傍晚时分,他怀念起素子与自己沦落补习的日子。

一些碎片般的往事源远流长。

没有人知道富裕农民的女儿曾经塞给秋槐许多的饭菜票。在冬季狭长的夜晚,素子将家里捎来的红烧排骨和辣炸子鸡悄悄地与秋槐共产了。秋槐感激地望着素子宁静而破绽百出的目光,荒凉的心灵里突然感受到温暖与阳光正在冰冻的河道里所向披靡,那时候,屋外的冬季正在结冰。秋槐想说一些感谢的语言,素子说,“你出来补习,挺不容易的!”

秋槐眼中汪洋着泪水,他咬着嘴唇哑口无言。许多次父亲弯曲的脸和破碎的牙齿在眼前晃动如一片刚刚倾圮的废墟。补习的第三年,父亲的腰象天空一样弯曲了。

秋槐站在教室的世界地图前想象起考上大学后许多美丽的故事顺理成章,生动辉煌的景象远远超过了一些电视剧和小说中的描写。他想,即使素子考不上大学,他也会让大学的风景以照片的形式铺陈在素子的床头,大学的风景里秋槐正夹着一本厚厚的书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最好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

秋槐想象将来素子的床头如果有一片大学风景,素子肯定会听到秋槐从图书馆走出来的脚步声很有节奏地敲响着水泥地面,脚步声敲碎了素子孤寂的夜晚。

“小畜牲,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湾子大爷恶狠狠地咒骂着正在犯瞌睡的秋槐,“火都快灭了,还不加煤,钱不是好挣的,你他妈的吃不了烧窑的苦就给我滚。”

秋槐全身肌肉立即绷紧,他挥起煤铲匆忙向炉内填煤。他一声不吭地听湾子大爷发火,“要是火灭了,一窑砖就砸了,他妈的你这个尿壶脑袋换不来一窑砖,懂吗?”

窑洞外冬天的夜晚寂静而虚空,秋槐听到西北风在坦荡无垠的南方农村的旷野上经过,尖锐的啸叫声异常清晰。

窑洞内温暖而窒息,湾子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夜里人撑不住,我来烧吧!”

秋槐嘴角痉挛着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湾子大爷裹着一身煤屑和叹息走出窑洞口,他看到湾子大爷沉重的背影如父亲。

在冬天残余的日子里,素子来过一封信,素子信中的文字朴素如庄稼。素子父亲在信纸上喝酒抽烟的形象越来越醉生梦死,两个哥哥的胳膊越来越粗嘴上的胡子在冬季里疯长。素子告诉他家乡下了很大的雪,素子是在一个天空飘着细雪的傍晚给他写信的,窗外的雪地上有一些人的影子和麻雀的影子晃动。

素子要秋槐连续不断地给她写信,她希望秋槐在遥远的砖窑中怀念家乡和家乡的风景。

秋槐站在阴暗的天空下看到一些鸟雀们在空中流浪。他手里攥着素子的信走投无路,他的脚下,一些破碎的断砖烂瓦连绵不断。

他无话可说。一支光秃的钢笔早已风干了墨水,文字已成了他刻骨深仇的敌人,读书时的文字此刻如蚂蚁般在冬季里纷纷死去,断子绝孙。

他扔掉了光秃的钢笔,然后开始认真地数票子,一张张货币在他的手中翻动着,一些生动的故事被货币一页页地掀开了。

他要挣数以万计的货币。然后让父亲兄弟们贫穷的目光彻底埋葬,然后他要噙满泪水地跪在素子的脚下,说,“我要体面地娶你!我有钱了!”

秋槐看到父亲弯曲的脸和素子父亲的酒瓶在钞票的翻飞中彻底粉碎,那时候屋外的冬天土崩瓦解,《姑苏春色》的音乐正在漫过南方农村的田野和河流……

他没有足够的钞票。

他没有回信。

第二年夏天,南方农村的庄稼繁荣兴旺。秋槐在窑洞里已完成了对自己的创造,一种如砖瓦坚硬的形象棱角分明的站在砖窑的洞口看浓黑的窑烟从烟囱里吐出来然后涣散着随风而去。

这一年夏天他坚韧不拔意志坚定,一些美丽的想象正在接近事实,存折上四位数字不停地变幻上升,砖瓦厂四周的风景里绿荫滚滚,一些池塘和水沟涨满了温暖的夏季雨水。

这一年夏天秋槐的胡子和田野里的庄稼一样茂盛,沾着煤屑的脸上一派奋勇前进的气象,瘦弱的胳膊上鼓起了一块块扎实的肌肉。

这一年夏天家中破旧的房屋以及父亲兄弟们怨恨的表情在他的眼前纷纷倒塌,素子的微笑和宁静的目光正一一步步地脚踏实地走进他的窑洞、床铺和想象。

素子从此再也没有来信。

秋槐相信素子此时正在树荫下捧读一本爱情故事,夏天的故事热情洋溢,夏天的细节一往情深,或许夏夜里的素子正在电视屏幕上寻找一个力量的形象和一个关于男人的故事。

南方的夏天流淌着火,白色的火焰舔着树木庄稼和河流,树梢卷曲庄稼低头河里的水无声无息地下降道路上一片刺眼的白光在跃动。

秋槐在火一样的季节钻进窑洞烧窑火。

秋槐将一铲一铲的煤送进炉内,黄色的煤火呼呼地窜动着,窑洞内温度蒸蒸日上,一只坚硬的塑料茶杯在窑洞内松软如纸,一些虫豸类的微生物和蚊子们干脆在窑洞里结束了生命,几只不愿自杀的老鼠终于忍无可忍地往洞外撤退。秋槐抹着脸上浩荡的汗水看洞内生生死死的景象就不停地往脖子里灌凉茶,一脸盆的凉茶已不再凉爽。夏夜的后半部分,他一边烧窑一边想象冬天,冬天的冰天雪地河流封冻田野荒凉在他干旱的脑袋里生动起来,一些虚幻的安慰使他信心十足,于是煤铲便有力地扬起来,有时候他会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说起的一篇课文,那篇课文中最可爱的人在朝鲜战场上就着干冷的雪吃炒面,秋槐觉得那真是幸福极了。

想得太多了,脑袋里就会烽烟四起。于是继续喝水。

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依旧火气冲天地升起,湾子大爷端一盆凉茶来接班。

秋槐热汗淋漓地从窑洞里钻出来,满身的煤灰在赤裸的胸脯上被汗水绘制成川流不息的图像。他站在洞口,深刻地呼吸一口夏日的空气,目光望着远处繁荣昌盛的庄稼。

湾子大爷面对着坚定如树的秋槐,牙齿萧条的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文字,“我操你妈的,你小狗日的烧了一夜还这么神气,到底年轻!”

秋槐嘴角笑了笑,不说话,走了。

回到腐朽没落的临时工棚。秋槐一头倒在汗馊味丰富的破床上,几秒钟之内世界就消失了。一些饿急了的蚊子驻扎在他广大的胸脯上开始吸血。那时候,外面的天空阳光烂灿。

许多梦幻纷纷扬扬杂乱无章。素子在梦中的微笑缥缈而遥远。他听到素子表扬他说:“你真能干,挣了这么多的钱!”于是他泪流满面地抚摸着寨子的袖子说,“我有钱了,我有媳妇了!”后来就有一些男女方面的私事在一间很豪华富丽的房间里开始。房间里贴满了货币。

一张张货币如武器一样踏过所有的傲慢、冷漠和偏见。

醒来后,秋槐发现破烂阴暗的工棚里飘满了潮湿发霉的气息,墙上有一只壁虎正在认真细致地盯住自己,有几个过于贪婪的蚊子由于吸血太多在他醒来时不能按时起飞,因而就遭了灭顶之灾。

夏日的天空动荡不安漏洞百出,刚刚是万里晴空洁净坦荡,转眼间风起云涌天空破布飞扬,一阵痉挛和抽搐,前仆后继的炸雷撕裂灭空,暴雨就铺天盖地了。四孔土窑里时常灌满了汪洋的雨水。

一夜暴雨作风顽强,但第二天天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一些云彩浮在半空依旧无根无坻,南方农村的田野上水沟里流水哗哗不绝,一些背着鱼篓的孩子们踩着水声深入到水沟、河边逮鱼。秋槐端了一盆凉茶去接湾子大爷的班。

突然他听到二号砖窑的方向传来了一些破碎而混乱的声音,抬头看蜂涌的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着。他想到了二号砖窑是小泉子值班。小泉子瘦弱如草却整天嘻嘻哈哈仿佛小学还没读完,有时候秋槐很嫉妒活蹦乱跳的小泉子光明磊落如南方农村坦荡的田野。

一些热浪提前汹涌,秋槐扔下一脸盆水,朝密集的人群冲去。

二号窑就地坍塌,土窑的体积向周围扩张开去,倾圮的烟囱一头栽进了烂泥中粉身碎骨,残废的破窑上空弥漫着残留的热气和煤烟。秋槐挤进人群中看到无数张铁锹和镢头正在坍塌的洞口挥舞着。

小泉子确实埋没在坍塌的窑洞里。

秋槐极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觉得小泉子自己会从窑中走出来,然后抹一把脸上的煤灰和汗水对秋槐说,“女人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是不是?”

太阳早已从远处河流的上空跃起,满目的光明里,南方农村的水稻和柳树茁壮成长,天宇里流淌着农民的感情……

小泉子死了。

在夏季低矮的天空下,秋槐听到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哭声久久不绝。

夏季里秋槐站在小泉子床铺前身上没有一丝汗,许多张活人的面孔像风一样纷纷流逝,他想到小泉子已经回家了,小泉子正在和他的父母说笑着谈起关于乡村窑厂的故事,他家门前生长着一排枝叶茂盛的泡桐树,树下小泉子妹妹在唱着一首怀念故乡的歌……

秋槐嘴里荡漾着一缕温暖清甜的血腥味,待他意识到牙齿咬破了舌头后,他就卷起小泉子发霉的草席走到屋外。

不久,灿烂的阳光就照耀到了那张润湿了汗水的草席上。

湾子大爷鼻孔里旷口持久地进出着劣质烟雾如父亲,他睁着一双空洞浑浊的眼睛望着秋槐,“土窑垒得很糟,在这烧窑是拿性命换钱,你就别干了吧!”

秋槐看到一些破碎的烟雾在湾子大爷荒芜的头颅上缠绵悱恻,一阵凶猛的咳嗽狠狠地扎进了夏夜的深处。

秋槐铲起一锹煤用力送进炉内,他转过脸对湾子大爷冷冷地说了一句,“干,还得干下去!”

湾子大爷走出窑洞,秋槐面对着屋外深邃的和满天密集的星光眼里流下了一串冰凉的泪水……

不久,夏天渐渐没落,田野上的水稻纷纷成熟,等到一片金黄覆盖了南方农村,天空已褪尽了暑热,又过了一些日子,微凉的风从北方吹来,树叶纷纷凋零,成群结队的大雁在纯净的蓝天里向南迁徙,那时候,秋天就来了。

许多情感和思想掠过树梢和屋顶在季节的天空下盲目地滑行,秋槐在胡子如荒草一样丛生日子里,他目睹着千篇一律的景象已经将时间和岁月歪曲得面目全非,他在一个南方农民已全部入睡的深夜突然决定,回家。

这是又一年后的深秋,那时候五位数字的货币已写满了他回家的道路。他于一个西北风呼啸的清晨离开了土窑。

土窑在季节里按部就班,一些破碎的煤烟在空中如旗帜飘扬。

素子的微笑在他回家的路上迎面扑来。

一些属于记忆的故事在那个刮风的晚上彻底沉淀在秋槐的心灵中。

父亲见到一身风尘和货币的儿子走进屋内,一些语无伦次的语言热情澎湃:

“好,好!有出息!该娶媳妇了!看人家素子比你小一岁,出嫁都快三个月了。”

秋槐突然凝固,一卷陈旧的铺盏从肩上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屋内灯光极鲜明地照亮了秋槐满脸坚硬的胡子,他的嘴角一阵痉挛,没有说一个字。

全家人都很振奋。

不久,冬天就真的到来了。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越过田野、河流、房屋、树梢和秋槐破碎的想象……

一张张货币如树叶般纷纷扬扬。

又过了一些日子,南方的农村就开始下雪了。

§§季节的背影

寒冷坚硬的天空下,一缕细瘦的西北风掠过零零落落的房屋和屋前许多光秃秃的树。村前的土地上清晰地穿插着几条尚未完工的水坝和堤埂,堤坝上飘扬着的红旗呼呼作响,下面有一条非常显眼的标语:一定要兴修水利!

八、九点钟的时候,袅袅炊烟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上工的钟声刚响过,紧接着村庄深处的高音喇叭里就传来了一往无前斗志昂扬的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

不久,村庄的小巷中就摇摇晃晃出几个高矮不齐的孩子。

在经过穗子家腐朽的土围墙时,小枣和槐叶他们听到穗子父亲骂道:“死丫头,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读书!”

小枣看到穗子瘸腿的父亲坐在一张很危险的破椅子上剧烈地咳嗽着,骂完后就闭起眼睛将瓦罐一样的脑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在他的右侧排列着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穗子望了一眼父亲,然后默默地走出了那扇破旧的院门。

那一年新学期是在过年后不久开学的。汪先生站在黑板前,用一根竹鞭指着黑板上的生字解释了一遍。接着,九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便摇头晃脑地跟着汪先生读了几遍。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老花镜非常警惕地看了一眼二十八名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学生们在汪先生逼视下,只好正襟危坐专心致志起来。窗外一束稠密的光线直接照射到汪先生的头部。小枣看到汪先生的头发犹如枯草。忽然,汪先生咳嗽了一声,眼睛盯着课本,手里的竹鞭却极准确地抽到了石榴的肩部。正在玩纸船的石榴慌忙坐端正了。

天气异常寒冷,屋外的西北风发出尖厉的啸声。

此时,汪先生带领九名三年级学生已经走进了课文中一九四七年大雪纷飞的某一天,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姑娘站在敌人面前说了一句“怕死就不当……”,随即被敌人用铡刀劈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雪地上空血腥之气氤氲弥漫,久久不散。直到后来有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庄严题词,课文方才结束。

当汪先生带领学生们从一九四七年大雪纷飞的恐怖中走出来时,中午的阳光已经抵达教室外面一块巨大的石磨上了,放学后汪先生留下了几个没交学费的学生。

“一块五毛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你们还读什么书?!”

十六岁的穗子低着头,眼睛里噙满泪水,她单薄瘦弱如风中颤栗的一茎小草。那些没交学费的学生站在黑板前垂头丧气像俘虏一样。

小枣发现那一天汪先生特别生气,他身上的粉笔灰洋洋洒洒,有些都沾到唇髭上了,一开口说话扑簌往下落,“一块五毛钱,只要一块五毛钱!”

交了学费的小枣站在教室外面等穗子。这时,他仇恨不给学费的穗子父亲如同仇恨铡死了刘胡兰的刽子手。

汪先生最后还是放走了没交学费的学生,他面对着屋外明媚的阳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刻,正午的炊烟在南方乡村的上空全面升起。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枣问穗子,“你爸爸是不是不让你念书了?”

穗子点点头。

小枣说:“你爸爸是大坏蛋,狗特务!”

“爸爸看病借了三百块钱的债!”

“不是说挖草药也能治病吗?”

穗子没有说话。

十岁的小枣落在十六岁的穗子的身后,看到一团发黄的棉花从她的肩部棉袄里挤出来。小枣拣起一块碎瓦片,扔到远处的麦田里。

许多日子平淡如水,小枣将课文背熟后就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他倒在自家的草堆下晒太阳。他觉得自己拿着一把手枪摸进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家里并且偷来了许多钱。买了许多粮食,买了许多连环画,还给穗子交了学费。草堆下一些觅食的鸡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将他从梦幻中吵醒。小枣揉着眼睛看看手中空无一物,就对着天空的太阳发呆。

到了交学费最后期限的那一天,汪先生不停地在教室里走动着,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眼镜片上蒙上了很重的雾气,气急败坏地说:“这,这成何体统!”

穗子愣在那里,眼睛盯着砖块残破的潮湿地面。

“鸡蛋,难道我要吃你的鸡蛋?这学费是要上缴大队中心学校的!”

穗子交了五毛钱和十二个鸡蛋,汪先生看着鸡蛋如同面对一堆地雷非常愤怒。

穗子哭了,她的泪水在惨白的脸上源源不断。

小枣觉得汪先生像逼债的狗地主一样凶狠残暴,这老夫子要是在电影中早就被毙掉了。

“小心!”石榴偷偷地捅了小枣一下,要他放下做成枪状的手。

教室里一片静默。

天空渐渐变得灰黯,风大了起来,归牧的牛叫声莫名地凄凉。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眼镜,然后抬起那颗沉重的脑袋,仰望着黑糊糊的屋顶叹了一口气,“放学吧!”

小枣先是发现了一些巴根草在路两旁悄悄发芽,后来他就看到池塘边的柳树上挤出了一些鹅黄的苞蕊。一夜潇潇春雨。第二天清晨满眼便是滴着雨珠的绿色。阳光越来越暖和,待到小枣他们甩掉了笨重的棉袄,春天已货真价实地到来了。村前的水坝已经不再修筑,红旗被插到了另外一些有标语的地方。小枣他们除了读书外,每天放学后还要打猪草。在温暖的风中常有一群提着猪草篮子的孩子走在上学的路上,他们的课本用塑料皮或布包好后和猪草一同混杂在篮子里。

脱下了棉衣的汪先生常穿一件黑色的夹袄,常常无端发火。“读书,不能三心二意,也就是说要专心致志,像你们这样整天忙于打猪草,能读好书吗?”他说话的时候三尺长的竹鞭在手里上下不停地颠动着。

汪先生打学生是得到家长们支持的。他一边打一边咳嗽着说:“玉不琢不成器”。每次打学生都气得脸色灰白,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孩子不懂事,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要狠狠地打,不打不成材。”家长们都爱这样说。小枣他们背后却骂汪先生是“狗地主”,石榴还说他是“日本帝国主义”。穗子这时总是默不作声,把目光投向远处广阔的天空,天空有许多形状美丽的云彩变幻成房屋、棉花、河流和道路……

我们还不知道汪先生解放前是私塾先生,那时候他教地、富、反、坏的孩子。他的竹鞭也在那些“狗崽子”的身上留下过道道痕迹。现在竹鞭变得橙红光洁,又继继鞭笞贫下中农的后代,这杆竹鞭上风云变幻,若是石榴他们知道它的历史,天知道会给汪先生带来什么。

这所简陋的小学校舍,从前是何庄一位地主家的四合院,院子里生长着几棵古老的梨树和枣树,树下有一块年代久远的废弃了的巨大的石磨,春天到来的时候。院子里开满了洁白的梨花和枣花,浸泡在稠密而浓厚的花香里,学生们时常盘踞在树荫下的石磨上捏泥人或玩一些惊心动魂的游戏,比如中国和日本打仗。打仗时“伤兵”的哭声难免不钻进汪先生的耳朵。很快,汪先生从东厢房的教室里走出来给“日本鬼子”和“八路军”统统抽上一鞭子,然后满脸愤恨地说:“不好好读书,整天往死里玩,朽木不可雕也!”每当此时,汪先生的额头就会继续涨出一层稠密的细汗。

小枣有时翻起白眼对汪先生做出一副血债要用血来还的表情,然后仰头看梨树上蜜蜂成群结队地飞行。于是,汪先生就追加给他一鞭子,“还不回去上课!”

那时候,穗子正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宁静的表情犹如一汪春水。

五月中旬以后,田野上稀疏的麦子纷纷抽穗,柳溪河两岸连绵不绝的柳林翠绿欲滴,河水里隐伏着蒙胧的树影。这时节,穗子父亲的瘸腿开始大面积溃烂,烂腿的下半部份已经不可救药了。

屋里充满了霉味和稻草的气息,穗子父亲躺在一张腐朽的木床上骂道:“死丫头,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读书!”

父亲旷日持久的咒骂终于挫伤了穗子,她失血的嘴张了几下忍不住大哭起来。

父亲顺手抄起床前的煤油灯狠狠地砸过去,“死丫头,讨债鬼,你还敢哭?”

煤油灯砸到了糊在墙上的一张破报纸上,那报纸上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灯在地上粉碎了,于是屋里就慢慢地漾开了一层煤油的味道。

母亲走过来拉起穗子,塞给她一块烤红薯,“别哭了,去河边给你爸挖草药去!”

穗子走出屋外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暖洋洋的春天气息迎面扑来,一缕柔和的风吹拂着穗子的头发。

小枣、石榴、槐叶他们打完猪草回家吃午饭,遇到穗子时,石榴兴奋地叫了起来,“死丫头哭过了,太好玩了!”

在石榴的带领下,几个孩子活蹦乱跳地喊了一阵,“死丫头,讨债鬼,好哭精……”

小枣没有跟着起哄,他问穗子,“挖草药是吗?”

穗子点了点头。

那是中午时分,村庄的上空照例飘起炊烟和粮食的气味,田野上零零碎碎的人正拖着他们的影子一步步地向村庄和锅灶走去。

不久,所有的梨花枣花先后凋谢化作了淤泥,暮春如期而至,小枣他们穿着裤衩光着肚皮上学的时候,河水变得温暖而清澈。社员们密集地拥挤在麦田里收割,就像语文课本说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那样。麦田边上放着几只装有开水的水桶,几棵老槐树默默地兀立着。

在田里的庄稼纷纷被刈倒的过程中,何庄初小接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通知,通知要求停止所有的课程集中教唱和背诵京剧唱词。那些京剧是讲述好人一定胜利坏人必然灭亡的一些事情。在剧中通往胜利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一开始就会告诉小枣他们“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接下来在穿越某处林海或特务封锁线时,必定要“越是艰险越向前”,一直到“化作利剑斩凶顽”、“普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待所有敌人都被斩尽杀绝,会由某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叔叔或阿姨结束最后一句。

当绿树浓荫大面积覆盖了南方的村庄和河流,浓荫之下。房屋和河水里发生的许多故事充满了诗情画意,像一些令人至死不忘的风景碎片在夏季里纷纷扬扬。

汪先生拿着一本油印的京剧唱词,冷冷的目光扫视一下鸦雀无声的教室,然后很放心地扶了一下并无危险的眼镜,说:“我们开始吧!”

那时候,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在院子里的地上。光影斑驳。

汪先生咳嗽着带领二十八名学生毫不含糊地唱了起来,其中高音部和京剧唱词中曲折而悠远的慢板,使他气喘吁吁如被追杀的逃犯完全陷人了绝境。小枣他们极其振奋因而全心全意地放声高唱。唱腔在汪先生和十岁左右的孩子嘴里被歪曲、颠覆,杂乱无章却充满了激情。

那一年夏天最初的一些日子里,地主家的四合院里时时进发出“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之类的慷慨之声,并且缠绕着由鲜血、刺刀、老虎凳和军号、红旗混合而成的杂乱意象。

这些歌唱最终没有继续到麦收结束的那一天。汪先生在夏季里拼命地咳嗽了许多天,愈发深恶痛绝课堂上那二十八条喉咙里吐出的我行我素的声音。在一个黄昏,汪先生宣布说:“从此以后,只要你们背诵唱词就行了!”

小枣、槐叶、石榴他们非常失望,但他们一见到汪先生手中的教鞭闪烁着道道寒光,也就只得忍气吞声了。汪先生每次上完课总是孤独地坐在教室前面的一张办公桌前,边咳嗽边喝茶,嘴里还叽哩咕噜地说一气“古代语言”,诸如“欲先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之类。小枣愣在那里一句也听不懂,他看到汪先生放下颜色陈旧的紫砂茶壶,微眯着眼用手指轻轻地敲拨着茶壶仿佛沉迷于梦中。

老地主家的院子里,二十八条英雄好汉直闹得鸡飞狗跳,梨树上鸟雀们仓惶逃窜。待汪先生将手里的摇铃简单地晃两下,满头大汗的孩子们立即向教室里撤退。

放学的时候,毒辣的阳光将一些柳树的叶子都晒卷了,小枣他们每人拿一张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抵御阳光的袭击。小枣问穗子,“汪先生怎么火气越来越大?”

穗子摇摇头,光脚板踩在滚烫的道路上无声无息。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空荡的竹篮,她还要去挖草药。

石榴插上来说:“汪先生特别喜欢吃辣椒,我妈妈说夏天吃辣椒急火烧心。”

穗子年龄大成绩差因而全体同学都敢对她吐唾沫。小枣觉得如此高大的女孩子被人欺侮是一件难为情的事,特别是汪先生那一次狠狠地抽了她一鞭子,让小枣感到在地主家四合院里读书如解放前一样暗无天日。

汪先生检查背诵,那段《痛说革命家史》的唱词极其冗长,而且其中穿插了许多与家史无关的议论及抒情,成群结队的文字排列组合成了一个复杂深奥的谜语。当穗子背到第六句时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汪先生说;“怎么两天了,一段唱词都背不下来?”

穗子站在后排望了一眼汪先生,不敢吱声。所有的脑袋都扭转方向直接面对走投无路的穗子。

汪先生走过来一鞭子准确地抽到了穗子的肩上,“你这个大笨蛋,十六岁白活了?!”

穗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要哭的迹象。

汪先生气喘吁吁,额头冒出一串串汗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

小枣用铅笔在本子上重重地划了许多×,他想象汪先生在那些×中遍体鳞伤鲜血直流。

后来,放学了。

石榴、槐叶他们簇拥着穗子朝前走,他们摇头晃脑地喊道:“死丫头,讨债鬼,大笨蛋。吃闲饭……”

穗子终于哭了起来。

小枣迎着傍晚的夕阳冲过去在石榴的脸上坚定地砸了一拳。“狗日的,欺侮人!”

石榴、槐叶迅速反击,槐叶一记重拳砸得小枣的鼻子一阵麻木,不久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荡漾开来。“叛徒,王连举!”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骂着小枣。

穗子惊得手足无措,嘴角一阵阵痉挛。后来,天就自上而下地暗了起来,远处传来密集的知了的鸣唱和零星的狗叫声,异常清晰地穿越过含混的暮色。

穗子在被汪先生鞭答的时候,穗子父亲正在公社医院里动手术。头一天晚上穗子听医生说过,“就这样吧,明天把右下肢踞掉!”

穗子从公社赶回来的路上听到踞齿划过骨头的声音,背熟了的唱词全部被锯齿锯成了飞扬的碎屑。一路上所有的风景和绿色的田野都在她的眼前纷纷溃散,直至化为一片灰烬。

此后,在许多学生层出不穷的挨打过程中,汪先生从来没有打过穗子。小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学期剩余的一些日子里,汪先生在地主家院子里的树荫下讲了好几次故事,每一次汪先生都坐在穗子的旁边而且不时将衰老的目光轻轻地转向穗子。汪先生讲孙悟空穿越火焰山诸葛亮草船借箭盘古一斧头劈开天地……小枣他们在汪先生的叙述中痴痴迷迷魂飞魄散。那时候他们原谅了汪先生平时的残酷无情。汪先生看到大家在故事讲完后还愣在那里,就笑了,“等你们长大了也会写故事讲故事的,但要好好地读书!”

同学们第一次从汪先生枯萎冷漠的脸上看到了微笑,小枣觉得那时候天上的云彩异常美丽。

暑假里,小枣、石榴、槐叶他们每天打三筐猪草,打完后就躺在树荫下或者跳进河里像鱼似地随波逐流任意东西。仰在水面上,小枣看到天空飘浮着一层层绿色的水。

穗子的父亲锯了腿后又回到了那张霉味浓郁的床铺上。穗子每天都要去挖草药为父亲清洗伤口,日子在疲倦和大量的重复中向前滑行。

小枣在暑假的最后一些日子里遇到了穗子,穗子的篮子里盛着一些黄花地丁、车前子、伸筋草之类的草药。

那时候小枣正在河里摸鱼。他爬上岸,手里用线串连上的三、四条不起眼的小毛鱼已半死不活。他问穗子:“你爸爸为什么那么恶?”

穗子站在一裸古老的柳树下,摇了摇头。

“你爸爸不让你读书,你为什么还要读呢?”

穗子抬起头望着河水里流淌着的树影和迅速掠过水面的水鸟,“我想读完小学毕业”,她转过脸看着小枣,“小学毕业后我就不读了。”

天色将晚,一缕的风吹乱了穗子的头发。穗子抬起手去整理头发,一束黄昏的光线照亮了她从袖子中裸露出的臂膀。小枣忽然发现穗子的臂膀上写满了细碎的文字,小枣不知道那上面是汪先生布置在暑假里要背诵的课文。小枣指着穗子的臂膀问:“那上面是什么?”

穗子迅速放下手臂并用袖子掩盖了字迹,她脸微微涨红了,“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汪先生……”

那一年夏天穗子如地里庄稼一样嗤嗤地拨节,细瘦的身体在父亲的咒骂声中茁壮成长,失血的脸上透露出一些成熟的光彩。黄昏异常宁静,在河边绵延的柳树林里,小枣觉得穗子美丽极了。

新学期在田里庄稼成熟的时候开始,汪先生照例用竹鞭检查假期里背诵课文的情况。穗子全部背了下来,注先生微微地点了点头。石榴等几个同学轻重不同地挨了鞭笞。汪先生完成了惩罚后说:“书读千遍,其义自现。背诵是释义的首要前提。我们那时候背错一个字就要挨一鞭子。现在是新社会了,对你们客气多了……”

放学后几个挨打的同学满腔仇恨,嘴里吐出了一些最恶毒的语言。新学期第一天就挨打实在让人难为情,小枣也这样想。

那一年冬天提前到达,先是柳溪河边的树叶纷纷飘零,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河水里飘满了枯黄的树叶和残缺不全的天空的倒影。又过了一些日子,天空飞过几阵大雁,树木和房屋呈现一片光秃残败的景象,广袤的土地上又一次空荡起来。

小枣他们穿上了略显短了的棉袄,每天追着太阳和风去上学。汪先生的咳嗽声愈发剧烈以致于每次上完课都要喘上好半天才能回家。汪先生家离学校三里地,他一个人教三个年级,日子总是塞得满满的。

在小枣的记忆里。汪先生景为愤怒的还是在那一年冬天一个西北风呼啸的下午。汪先生将石榴和槐叶拖到了黑板前使劲地用竹鞭抽打着,“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气死我也!非礼勿动,非礼勿听……”

汪先生的竹鞭抽在厚重的破棉袄上发出了啪啪的闷响。汪先生的竹鞭从来不打脑袋,所以冬天比夏天挨打要舒服得多。

“朽木不可雕也!”汪先生喘着热气站在那里脸上直冒虚汗。

小枣背地里告诉注先生说,槐叶那杆黄颜色铅笔不见了,一口咬定是穗子偷的。然后石榴和槐叶逼着穗子回家偷两个鸡蛋赔槐叶,并威胁说如果不执行命令就要撕碎穗子的课本。而实际上槐叶的那杆黄铅笔在石榴的书包里,石榴用小刀刮掉了上面的黄颜色。

挨揍后的石榴站在寒风里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查出告密的叛徒,讨还血债!”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半空中一些饥饿的麻雀和乌鸦盘旋低飞。

连天大雪下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道路和河流已经彻底冰冻难以辨认。

这天早晨八、九点钟的光景,汪先生还没有来。屋外的大雪越下越猛。

石榴召集槐叶等同学说,“查清楚了。汪先生解放前是教地主家狗崽子的,我爸说的!”

石榴的爸爸是大队书记。

槐叶他们十分惊愕且兴奋起来:“狐狸尾巴再也夹不住了!”

最后,他们趁汪先生还没有来在黑板上写下了。“地主的狗腿子!”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屋外雪雾迷漫,在寂静无声的雪天里,一直等到中午汪先生还是没有来。一些同学准备回家。

何庄队队长裹一身大雪撞进了教室。队长身上的干雪纷纷飘落,嘴里的热气在他鼻子的上方袅袅如烟:“不好了,汪先生滑进河里淹死了!”

教室里顿时铁一般沉寂。

突然,穗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枣鼻子一酸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哭了起来,仿佛像感冒传染一样,教室里哭声一片如死了父亲或爷爷。石榴嘟着嘴,眼睛盯着黑板上的“地主的狗腿子”,哭得眼睛鼻涕含糊不清。

哭声越过窗户向宁静而大雪飞扬的天空飘去。

汪先生一生未娶,由大队的全体社员操办了他的丧事。出丧那天天气晴朗阳光在雪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站在寒冷的风中看到许多社员簇拥着汪先生的棺材在雪原上缓缓前进,穗子的脸上淌下了一串冰凉的泪水。

离过年的日子不远了,何庄初小因汪先生突然去世而提前一个月放假了。

第二年春天,何庄初小由一个不打人的初中毕业生代替了汪先生。小枣他们升人大队中心小学的高小四年级。

穗子再也没有来上学。

小枣他们都知道穗子在正月初六嫁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那户人家给了穗子家五百块钱。

许许多多美丽的风景都被岁月风化了,许多旗帜和标语在季节的转换中褪去了颜色。小枣也在阳光和风的交响下慢慢地长大。他恍恍惚惚总觉得穗子到另一个地方上学去了,汪先生可能到解放前某一个地方教书去了……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背着背包拎一网兜脸盆饭盒之类东西的小枣放学回家。在村后的土公路上遇到了穗子。穗子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后面是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

小枣和穗子迎面相遇,小枣激动得想大叫一声,但看到那男人一张灰黯而且沮丧的脸便不再作声,只想从兜里掏出一个熟鸡蛋给穗子。

穗子的脸依旧苍白失血,一件新棉袄裹在身上显得空荡荡。她停住脚步看着小枣,嘴张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男人大声说,“走吧!”

穗子怀里的孩子尖锐地哭了,细弱的哭声在小枣的身后久久飘荡,此后的岁月里,这哭声一直伴随着小枣的灵魂走向成熟的人生。

那一年,小枣上了公社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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