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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楼夜话

“天”之“真”

开宗明义,《红楼梦》就以甄士隐去(真事隐去)、贾雨村言(假语村言)提出了书的主旨:“假作真来真亦假”,“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用梦与幻把那个社会的假当做真来叙述,因此有后来发愤读经、以图谋取功名的甄(真)宝玉;另一方面,又把真的化作假的来描写,于是有了贾(假)宝玉;封建社会的缩影——宁、荣二府,那“只有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才是干净的”地方,又哪里能够不真假颠倒?宝玉的“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庄子哲学的“太初”之真。所谓“太初”,乃形成天地的元气,又是“道”之本;天真,自然烂漫,所以宝玉在园林造园艺术中,主张“天然”,要“返璞”才能“归真”;人“情”之“真”,作者塑造了贾宝玉,弹拨了人类最敏感、最动听的心弦,谱奏出千古绝响的旋律,使人欷歔,引人泣下,发人深省,令人百读不厌,这是《红楼梦》永世不衰的主要原因。

什么是人之真情?“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已发便是情,你我这个性,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含苞的花一样,欲待发泄出来,就不为真情了。”这是作者借用警幻仙子之口,给“真情”作的界定。显然,这是对宋朝理学大家朱熹略加修改的论调:“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暂且不论这种有关“情”的哲学观点有多少正确性,然而,薛宝钗把反映“真情”的“赤子之心”解释为“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这是孟子“人之初,性本善”的人之真情。作者又借用警幻仙子之口,无情地鞭挞那种只有动物本能性欲的“皮肤淫滥”的人之情。“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此外,宝玉的人之真情,所谓“返璞归真”又不是完全返回古老的自然——“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嫉”。因此,人之真情,所谓天之真应该是:在人类先进文化推动之下,不断发展着的真实感性,只不过贾宝玉还没有找到这种理论罢了。然而,他却在实践中,自己发现了他那个时代的“天真”。只因“曲高和寡”,宝玉的这种天真的人之情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社会,曹雪芹借用警幻仙子作了预言:“你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在这两种趋势的巨大撞击中,作者和宝玉都找不到出路,只能在道家、佛家、儒家的宋明理学的传统中找到一个避难所,形成了作者世界观和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之间的矛盾:用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家的“虚无”,朱熹老夫子的“存天理、灭人欲”,构建了一个美丽的太虚幻境,作为天之真、人之情的理论上和感情上的归宿,于是有了一僧一道把世俗的贾宝玉带回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还回无才补天的大顽石本来面目,重新回归虚无与色空的天之真,否定了天真的人之情:“淫字固不可犯,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全书涂上了一层色空与虚无的色彩,人之真情变成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书中那些与小说水乳交融的诗词、对联,大都成了这个主题的咏叹调。而这,一直是我们民族处于旧时代中的艺术创作感情和哲学思想的基调。

不了情

人世间有各式各样的债,有形的、无形的,好还的钱债,难还的人情债,永远还不清的是那爱情之债,爱得越深沉纯净,越是难以偿还。

曹雪芹的笔端掺和着心之伤口渗出的血滴和潺流心田的泪珠,写下了贾宝玉、林黛玉深情纯净、空灵飘逸,难以了结的爱情悲剧。其情之所以纯净,是因为它正处于已发未露之间,“正如含苞的花一样”,神秘诱人而又一尘不染,这才是作者所说的“真”。他们没有挑逗艳丽的爱情情节,只是些绿窗风月、烟霞绣阁的琐事,如果一定要刻意寻找,能勉强称得上“艳”的,就只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段,黛玉袖中发出一股幽香,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躺在黛玉床上闻袖中幽香。只是读完这段后,忽然感到这段描述中充溢着未脱的童真,这种温馨而又天真的情意,正仿佛黛玉袖中散发的清幽幽之香;黛玉独特的女儿态,特别是她的眼泪,那是她滋润爱情的甘露。宝玉以忘情时痴呆、疯傻来表达自己深情的心迹,这是滞于内而伤于外的爱情情绪。如此种种情绪,书中比比皆是,这就使他们至情的言谈笑貌栩栩如生,宛如在眼前。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灵性,对老庄、佛禅的哲学思想,随时具有心电的共振,诗词、对联中一样崇尚天然、淡泊,对束缚这种情思的八股文都深恶痛绝,引发了对孔孟之道不自觉的拒斥。志趣一致,其道又不谋而合,如此坚实难破的爱情基础,更使他们心心相印、情真意切,却又含而不露。直到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悲剧的出现,深深埋藏着的爱情才如火山爆发般迸发出来,充分显示出其难以窥测的深度:宝玉痴呆,黛玉迷失了本性,这就是他们不自觉地追求个性解放的结局。他们爱情的空灵、飘逸是因为他们的爱情从始至终充满了佛道两家的色彩。林黛玉本是佛家西方极乐世界灵河岸上三生石边的一株绛珠仙草,几劫的苦修,炼得一个女身人形,贾宝玉的真身是道家赤瑕宫里的神瑛侍者,他不断浇灌这株仙草,使之不中断修炼,苦绛珠为报此情,幻历人世,用眼泪偿此情债。作者以佛家“三生报应”(现报、生报、后报)之说,把爱情梦造得又实又虚;在尘世情的历程中,他们也常用妙语连珠的禅机来表白爱的心迹。

男女间的爱情,生理和延续后代的需求是基础,这种人的动物属性是动物和人所共有,永远不会改变。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对待这种生理需求的精神境界也不断升华。这为人类所独有的社会属性,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内涵;贾宝玉和林、薛之情都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宝玉和宝钗的婚姻是封建社会的世俗之情,和黛玉的爱情,却是在儒佛道文化影响下受挫折的纯真爱情。佛家反对各种欲望,认为欲就是烦恼,当然也要消除由欲而生的情,尽管如此,人总摆脱不了情欲二字,就只好把它完全“空灵”化。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对于当时的世俗婚姻及“皮肤淫滥”、只知发泄人的动物性的社会来说,宝玉和黛玉之情却是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明珠。“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人类的种种感情实在是难以了结的,美好的又何须了结?当求发展。

情魂祭

情,本来就是人之魂,曹雪芹却把大观园这群女孩子的情之魂,飘升到他构建的“太虚幻境”天国里。她们除却了世俗之情,仍有原来冰肌玉骨的美貌与纯真;分明就是她,呼其名而不应,却又不是她;来无踪,去无影,一群不识人间烟火味的天仙!

这个幻境从两个原型交构演化而来。佛家西方极乐世界的安养国,这里以佛为君,佛号阿弥陀,尊称无量寿国:“无班爵之序,人无胎孕之苦,男女各化育于莲花之中,馆宇宫殿,悉自然悬挂。”另一个原型是老庄“逍遥游”中“适性”、“逍遥”之境;林黛玉的真身,潇湘妃子在幻境中相当于“佛”与“至人”之位,幻境中一副对联的上联称之为“幽微灵秀地”;然而,作者的感情十分矛盾,对这群女孩子的情之魂,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哀痛,所以,下联又称之为“无可奈何天”。据《脂砚斋批》:“上联言境,下联言心。”这是因为“幻境”仍然处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这些艳词艳地的包围内,尽管跛足道人哼出一首《好了歌》,甄士隐又用一首长调解说因欲致祸的事与理,归结为“要了才好,须好便了”。然而,这群女孩子在幻境中仍然是月光下凄凉的影子,对人间情难以了结。虽了未了,只好无可奈何不了了之;要空未空,盼虚还实。这就是情魂们在幻境中的形象。无非是人们在极度悲哀时产生幻觉、幻听、幻象而形成的幻境。说它是没落的统治阶级的虚无主义,本也无可非议,只是在无限辛酸的泪花中,折射出来的不仅有佛、老的“本无”、“虚无”,更多的是对那个社会悲痛欲绝的鞭挞。幻境中的十四首判词和画,无疑是这些情魂的墓志铭,暗示她们一生的悲惨命运;与之相对应的十四首《红楼梦》北曲套曲,是对这些情魂的祭奠之文,曲子字字皆泪,句句渗血,兼之曲谱“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词句灵活秀美,叙述角度多变,把这些祭奠之文抒情化、哲理化,令人回肠荡气,悲愤之情欲止而不能。如对黛玉之曲有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似这般,生死关节谁能躲?闻说道,西方有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飞鸟各投林”的结尾,更是声声血泪:“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人好到家,美情美到顶,命运惨到头,要了难了结,要空空不了,比之要死死不掉,要活活不成的感情分量不知要大多少倍。据《小说考证》载:《红楼梦》一经问世,不胫而走,青年男女“呜咽失声,中夜常为饮泣”,显示了它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和反封建的政治内涵。可以说:幻境的布局是全书的总开关,《脂砚斋批》说是“点睛之笔”,又是悲剧的哲学总结。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把哲理叙说放在最后几章,作单独阐述,与小说内容游离;《红楼梦》别开生面,用梦幻、韵文与情节掺和,把“空”“无”哲学做成这“情”的血液和心脏,让真情血液的强烈跳动,使哲理染上强烈的感情色彩。而悲痛之中的声声说空道佛,显示了凄迷至极的变态,把悲怆的空间和深度更加扩大和深化了,因而艺术和思想的感染力就显得更为强大与深邃。

本来,美好的感情必须升华为正确的理念,正确的理念又转过来作为感情的导向,才能使真善美的渠道畅通。可惜,曹雪芹那个时代的封建理念压抑、窒息了人们真善美之情,作者找不到出路,只好在茫茫黑夜中幻出“太虚幻境”,写出旷世的哀痛和绝望的“空”“无”的情魂祭,它的呼天抢地使人五内如焚,虽然符合历史的真实,只是如今读《红楼梦》时,“幻境”的思想、感情导向容易使人走火入魔。然而只要能钻进去,又能跳出来,就必定能使人增添无穷的美感和智慧。

“偈”和诗

《红楼梦》第一回中,有一首韵文: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

它开宗明义说明了贾宝玉这“顽石”的来龙去脉,也是作者哀叹自己身世飘零的间接写照。这韵文写得通俗易懂,婉转凄凉。曹雪芹把它标为“偈”。这种文体在《红楼梦》及我国古典小说中,中古、近古诗人的着作中用得不少。了解这种文体的来历、运用和影响,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读懂古典文学。

“偈”本是印度语的译音,它是佛教宣传教义的一种韵文,中文意为“颂”“赞”之意,配上佛教音乐,称为“梵呗”。“偈”常常夹在佛经的文字中,或起始、或居中、或结尾,用以作经文述说的横向铺陈,不少用做佛家哲理的重要解说。通常,它由印度古语的三十二个音节组成,配上音乐,唱“赞”歌“颂”,具有深沉、宁静的气氛,令人顿感肃穆。传到中国后,出现了四、五、七言的四句“偈”,到了曹植手中,他把“偈”变得更适合于中国习惯,制作了“偈”的“七声”之说,更接近于中国的诗。南朝的沈约对佛教崇尚备至,受“梵呗”的影响,对“偈”的唱法和音乐作了认真的研究,创造了诗和“偈”的四声之说,讲究音律、对仗,着有《四声韵谱》,称为“永明体”诗,成为我国绝句和律诗的先声,“偈”也因此而中国化,与诗所差无几。另一方面,“偈”赞这种诗体,常用一些非常浅显而内涵深刻的事例比喻宣传佛学。例如,据说是弥勒佛化身的布袋和尚作有一寓佛理于插秧的“偈”云: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借用插秧倒退的事例宣传佛家容忍退让、“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思想。这种言浅意深、独具意境的风格,对几代诗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王维、李白固不必说,甚至白居易也常写这种“偈”诗,开我国诗、画的一个重要派别。“偈”的这种“悟”性,为诗人写景咏物、寻诗觅句开辟了一种新的风格和道路,至今仍经久不衰。

《红楼梦》里的“偈”也同样具有这种风格和气韵。了解它,懂得它,对阅读或研究古典文学会大有裨益的。

贾宝玉和顺治皇帝

香港出了一部《红楼梦谜》,把红楼梦解说为明朝衰亡和清朝兴起的过程,每个艺术形象都和历史人物令人难以置信地“对号入座”,如贾宝玉对了顺治皇帝,因为顺治也一样年轻时弃位遁入空门。《红楼梦》中“西江月”二词,特别是第二阕有云: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作者言道,“二词是批宝玉,其实是批顺治帝”,“劝后世君王不要学他”。如果这可怕的“对号入座”也出在清朝,曹雪芹诛了九族,仍然死有余辜。

任何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都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它比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人更真实,更典型,人们可以在这种艺术形象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这种真实并不是有名有姓的某人或自己。自魏晋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或中上层人物的思想行为中,儒佛道三种思潮互相渗透,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思想感情主体意识和精神境界。贾宝玉、顺治帝、李白及后来的很多山林隐逸就是这种境界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宝玉中有顺治帝的影子,却不是顺治,我们可以在阿Q身上找到我们弱点的迹象,但绝不可说,某人或自己就是阿Q。如果一定要用“对号入座”这个词,那么,可以把找影子称为“软对照”,它可以使人在惊诧之余得到认识的提高。至于那有名有姓的“硬对照”,只能引人误入歧途。不能否认,“硬对照”的幽灵仍在人们心底流连徘徊。为了不出现“硬对照”,在此只敢以自己为例:笔者喜欢舞文弄墨,写点蹩脚文章,那种不符合事实半点名的文章当然绝不会写,也常听到编辑的劝告:不要使人产生“对号入座”的想法,以免惹麻烦。笔者也确实见过类似的无聊纠纷,于是下笔顾虑重重,欲写又罢。然而,文章总不能发些没有思想针对性的空论。罢后又写,这两种思想的自我争辩,带来一个好处:对文章的社会效果进行严肃的思考。那种卑俗的“硬对照”,并不属于艺术形象,恰好相反,激浊才能扬清,扬清也会激浊。只能说,这种“硬对照”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抓住一点、无限分析”的回光返照,在自己身上或别人那里仍然固存的反映,既可笑又可悲!

把顺治帝作为贾宝玉的艺术原型来研究,理所应当。只是那种穿凿附会、无限分析的硬性“对号入座”,却使《红楼梦》这部伟大着作蒙羞和蒙难。

探春与宝钗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言道:探春要把大观园的花草果木和鱼塘承包给众嬷嬷,一则可减去她们的月银开支,二则“每年还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宝钗赞同承包,却不同意探春的“只言利”。理由之一,众嬷嬷哪里有利哪里干,无利者必荒废,一些资源就丢弃了,她引用朱熹的观点:不论顽石、蝮蛇、粪便、草灰都有一节之可取,浪费它们乃“暴殄天物”,“人之自弃”;理由之二,“只言利”不言义,乃“膏粱纨绔之谈”,虽能一时兴利,未必能除弊,甚至产生更大的弊端。正确的做法是:“小事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此后,探春提四则义利结合的承包办法,宝钗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好个大胆的贾探春,把包字引进大观园!好个聪慧的薛宝钗,把义与利捏在一起:真天下奇女子也!

如今,承包已趋普遍,宝钗“用学问提着”承包的理论更显出它的重要性,尽管宝钗的用儒家学问“提着”和我们要用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提着”根本不同,但是,必须“用学问提着”承包却是正确的,这“提”与“不提”,虽属一字之差,结果却差之千里。管理承包的领导者,用“学问提着”,就不致只知刮风,不去区分该承包和不该承包的范围,承包时也能心中有数,防弊端于未然,一旦问题发生,也能及时解决。承包者用“学问提着”,也能遵纪守法,一旦自己富裕了,他们还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并非走向两极分化。他们还能从技术等其他方面帮助贫困户,逐步走向共同富裕。兴了国家与个人之利,又除了弊,不就更高一层了吗?

不以“学问提着”承包的领导者,常常把违法逐利者当成能人,忘记了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不辨方向,好坏不分;承包者“不用学问提着”,往往唯利是图,哄抬物价、偷工减料、掺假冒真、偷税漏税、行贿受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岂止流入被钱眼套住的世俗,甚至严重违法而锒铛入狱,“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宝钗的“用学问提着”之说,用现在语言来表述,是用正确理论指导实践。如此说,并非把薛宝钗共产党人化,只是说:凡已被认识的真理,古往今来都相同,只是认识的程度和表述方式不同罢了。从《红楼梦》这部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中,我们可以汲取不少有益的养分;我们的时代固然需要探春这样勇敢的“改革家”,更加需要宝钗这样的改革“理论家”。

王熙凤其人

今年又有幸当一次某大学入学口试的“考官”。

我问四位不同地区的女考生,《红楼梦》里,她们最喜欢谁。出人意外,都不约而同地说,喜欢王熙凤!理由大同小异:她能把正在衰败的宁荣二府管理得有条不紊;上上下下周旋得很好,很会做人,一句话,她实在有本事。我又问:你们不认为王熙凤口蜜腹剑吗?有个女考生答道:管偌大的一个家,总要得罪几个人!

好个现代意识,竟然喜欢这丹凤眼的泼辣女性!尔后仔细一想,年轻人也颇有见地,凤辣子确实把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宁荣二府维持下来了。她对刘姥姥这乡下人也很厚道,查抄宁荣二府,王熙凤大难临头之时,还把自己的女儿托给刘姥姥照管,终得好报。她怕贾琏和平儿过于亲近,失掉自己做“大”的位置,盛怒之下,打了平儿一嘴巴,后来,她这“夫人”还向做妾的平儿认错。“贱种”贾瑞想调戏她,王熙凤设“毒”计作弄贾瑞,把他吓死气死,这未免太过分了,但却是贾瑞对她动淫心,咎由自取,也可以认为是女性保护自己的一种特殊手段,由此而说,她口蜜腹剑,大约是封建思想的大男子主义在作怪。因此,如果把“凤辣子”放在宁荣二府这“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才干净”的特定环境中来考察,这“辣”未必就等于“坏”。王熙凤的泼辣,其实主要是基于她的所谓“逞强好胜”——想管理好“家”的事业心,她生了重病时,也还不愿丢手,这是王熙凤的才华的主要源泉。此外,她对宁荣二府上下左右各色人等观察入微,了如指掌。加上她用那张甜嘴直言不讳,道出了贾母思想情绪的真性,才讨得贾母的欢心;李纨的诗社请她当“监社御史”,王熙凤很风趣地说:什么干的湿的,无非要我几个铜钱罢了,说得大家乐哈哈的。细、真、甜,对下人恩威并举,胡萝卜加大棒,这是凤辣子聪明才智的主要表现形式。因为她具有这些“泼辣”的基础,才能得心应手,办事顺利,使人们佩服或者畏惧!

王熙凤并非一无所短,她仍然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典型。但是,当代一些女性喜欢她,足以说明她是一位有事业心、善于保护自己、聪明能干的女强人。如果说,贾宝玉、林黛玉是封建思想和道德伦理的叛逆,那么,王熙凤却是一位清朝中期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得力干将。她的“逞强好胜”已经冲破了封建社会女性“在家从夫”、“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范,她放高利贷,存“私房钱”违背了封建社会的规矩,从很多方面看,王熙凤俨然以新兴资本主义的代表人物站在人们面前了。尽管她在某些方面仍然隶属于封建社会,然而,刚从封建社会破土而出的新兴力量,不可能不带有各自旧的痕迹,正如贾宝玉和林黛玉也仍然留有旧的烙印一样,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是女考生给我的启示,她们喜欢王熙凤是因为我们的时代仍然需要她的某些特质与风貌,这正是当代一些女性所缺少的。

贾惜春的道德观

自古至今,牺牲别人而保全自己者,从来不乏其人,贾惜春就是这样。王熙凤“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查到惜春的丫环入画,抄出一些金银锞子及男人用的靴袜等物来,这本不是要查抄的绣春囊,女儿家有点男人的靴袜,也无关大体,王熙凤也想放过入画,惜春为了自己的清白,偏偏要凤姐把她带走:“这还了得!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回去打罢!”“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为什么要这样做,惜春倒也直言不讳,自有其天真之处:“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行了!”好一个心冷口冷的狠心女性!

不过,贾惜春尚未及笄,年幼无知、胆小怕事,值得原谅。唯有那历尽沧桑,“老成持重者”,凡事牺牲别人以保住自己乌纱帽的手段,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与之共事,成为上司,麻烦来了,推给别人,办好了,人之功以为己功,出些毛病,明明自己知晓,不挑担子,反而说“完全不知”、“没有说过”,把自己洗刷得没有半点污渍,仿佛是“健忘症”病患者。还有一等善于诿过之人,正如一则笑话所说,有两夫妇开饭馆,客人就餐时对男人说:“汤的味道不错。”男人立即答道:“是我烧的。”客人继而言道:“可惜咸了点!”男人马上答曰:“是我家死老婆子放的!”这等人虽也可恨,却仍不及那些心狠手辣之辈、心已黑尽之徒;如果惜春已届壮年、老年,必是这等人了,到那时她还会甄士隐去(真事隐去),贾雨村言(假语蠢言)一番,说什么“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用当今的政治术语来说,就是“坚决划清界限”,把下人收拾一顿,然后赶走,只要乌纱帽常在,天天“办公”,道德、良心、事业、工作全可置之度外,而那句“我只知道保得住自己就行了”却深深藏在心底,滴水不漏,不明真相者常以为他们堂堂正正,一贯正确,识内情者或吃过苦头的人,只好近鬼神而远之。于是他们真的成了神,只有烟火而无人陪伴,岂止何其孤独乃尔,还应更加一层:他们到哪里,“怨”也随之而去,“乱”也接踵而来。

曹雪芹在同一章回里,塑造了另一个形象贾探春。凤姐在探春那里抄检完毕,没有发现赃证,即将出去,冒出个“王善保家的”,她自恃王夫人的陪房,又欺探春“庶出”,前去掀起探春的衣襟搜身,正是此时,“拍”的一声,探春的巴掌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接着美美地教训这“作脸献好”的老婆子一顿。好一个有胆有识的探春!她不为自己的“保得住”而忍辱偷安,而是一身正气,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保护了下人应有的人格,有谁不佩服呢?这种真正的“人”,走到哪儿,欢喜也到哪里,稳定和谐也跟着到哪里。

我们这个时代,当然,贾探春型的人是大多数,如果再多一些“贾探春”,再少一些“贾惜春”,我们的人际关系将变得更好些,前进道路上的困难将更容易解决一些了,你说是吗?

妙玉的茶道

深夜,伴一杯清茶,常常想起妙玉在栊翠庵的茶会。贾母不喝味苦品精的六安茶,要喝嫩芽精选、香气高爽的“老君眉”;叫人垂涎的是妙玉单独招待宝钗、黛玉和宝玉的“茶品梅花雪”。沏茶的水是妙玉在梅花上收的雪,埋藏五年后取出的,宝玉用的茶杯是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竹根杯;茶、水杯如此,这茶的色、味、韵之甘醇,高雅,自然是非同一般。遗憾!这只不过是红楼一梦罢了,只留下梦后寻踪的失落感。还是眼前的大叶茶、自来水、紫砂杯的现实!读书、思考、写作间隙,呷上几口——虽非林黛玉挖苦的“牛饮”,也不是解渴的“蠢物”,更不至如妙玉的走火入魔。提神消倦,倒也在中上品之间;不过,因这红楼茶品的长期诱惑,人往高处走,总想提高点档次。

虽不敢说品遍天下茶味,却也尝过龙井、铁观音、珠茶之类,可能因水而异,此类名茶,清则清矣,惜乎味不如名,唯有云南尼诺之甘醇无比,大叶茶的余味不尽,烘青之清香提神。如用楚雄白沙水、林莽高山的凛冽清泉、活脱脱的龙潭水、清净明亮之井水烧开沏出,虽仍难比“梅花雪”,当是又高出一筹。何况,茶本是我国国粹,营养丰富,除病止渴,有百利而无一害,岂止国人喜用,世界饮茶也极为盛行。客人进家,奉上好茶一盏,谈锋顿旺,胜似可口可乐、矿泉水之类,更是天上地下难以比拟,岂不美哉!

然而,一出家门,就很难找到像样的茶馆。自带的茶叶,碰上怪味的开水,其味因茶的发挥而更为恼人,大扫茶兴;到了溶洞,眼看清冽的钟乳石滴水“到黄昏点点滴”,只好望滴水兴叹;如果用建水产的紫砂杯、燕子洞的乳石滴水,沏上一杯红河产的好茶,就“梦幻”世界落座,纵不能与红楼“梅花雪”相比,恐怕也应是燕子洞一景吧。如有喜摇笔杆的好事者,未尝不可写上一篇像样的文章。如今各地名山岩洞,有好水无好茶,喜茶的游客只好饮用与古迹风景不相匹配却又琳琅满目的苏打饮料。此种饮料固然可以任其流行,然而,缺茶,总是饮食文化中一大空白,仿佛音乐文化中少了严肃音乐。更严重的是,引来了民族自尊心的遗憾!

“隔锅香”,是小孩子幼稚的表现,二流子有“家花不如野花香”的习性,“远香近臭”的人缺少应有的民族自尊心;舍己之绫罗而拾人之敝屣,说起来令人发笑,然而,类似的事却屡见不鲜。虽然再也无法品尝“茶品梅花雪”,但好茶好水好杯在名山旅游胜地,实在应占一席之地;善于开掘诸如红楼及妙玉的饮茶之道者,未必不如八十元一杯鸡尾酒的生财门路。到底还是中国人呵!何况,外国人更为喜欢东方的古文明,何必自己糟蹋自己呢?

黛玉说“风”

且说袭人听说尤二姐、香菱惨死,静坐房中,兔死狐悲,忽念黛玉必是“东宫”之主,因自忖道,何不探探黛玉虚实。进得萧湘馆坐定,寒暄完毕,绕山绕水说完香菱及尤二姐遭遇,乃叹道:“她们也一样是人啊!”黛玉本来机敏过人,听出弦外之音,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凡属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一句话,就把这“西宫”花袭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黛玉论风之说,实在是为己所用,较之千多年前宋玉的《风赋》,委实小巫见大巫。《风赋》说风有两类:雄风为王者之风,楚怀王端坐阳台之上,一阵清风徐来,王曰:“快哉此风!”如此推断,自当还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暖风,这种起生机、送凉意的王者之风,不论东南西北风,都于万物有用。另一类是“庶民”之风(准确些说,应是小人之风)为雌风,此风一刮,不论冷暖凉热,刮得人睁不开眼,戴不住帽,行路蹒跚,“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扬起渣滓漫天飞舞,墙头草顺风倒伏,山间古松摧眉折腰,“蹶石伐木,梢杀林莽”,生机丧尽,人畜不宁,甚至酿成大灾。“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腐余”、“溷浊”之流乘机渔利,或中饱私囊,或乱中取位,“乱世出英雄”!

黛玉所言之风,不论东风西风,都属小人之“雌风”;为要争夺东宫主的位置,她当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刮风。古往今来,又何止黛玉一柔弱女子喜欢刮此“雌风”!古时暂且不论,今人就有吃喝风、摆阔风、出国风等等,还有那为人所不易察者,诸如一说缺点,就呼号为一团漆黑,再说优点,又喧嚣完美无缺;如果有人说社会主义还需不断完善,立刻北风怒号,妄想送之入地狱;你说取资本主义之所长,热风起处,真要奉之进天堂。在此辈头脑中,道德只有两个点,至善与至恶;在我们居住的星球上,只知道南北极,并不知晓这个星球最繁荣的是温带和亚热带。学了数学,只知1和10,不晓4、5、6,思想只有形而上学,少有辩证法。如此思想偏激,行为乖张,肺结核的病态反映,大约就是林黛玉风说的根源。

再说“雌风”之所起。世间万物总是阴阳相生,雌雄同住,且看和风始发,“雌风”紧随鼓噪,不断升级,干热之风劲吹,因过热而呓语,而疯狂,于是,因“雌风”之混杂,王者之风走向反面;风伯和风姨忽有所察,凉风继起,雌风最喜乘势兴风,于是北风呼号,寒“封”山野,生机尽失。“疯”皆因“雌风”,对其之所兴,不可不明察其秋毫,注意防微杜渐,当可防患于未然。

因此,笔者倒替黛玉担起一份心来:如非红颜薄命,她一番风说必定付诸实施,这位心地狭窄的东宫主,刮起“雌风”来,未必弱于王熙凤;较之宝钗的王者之风,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此说未必尽人满意,只是对黛玉作一种逆向思维,引“玉”抛砖,求些新意罢了。

贾宝玉的园林美学观

贾政大观园试才题对联之时,曹雪芹并没有给宝玉一个确定的年龄,笔者推算,约在十四岁左右,与曹雪芹全家从南京迁北京后三年的年龄相仿佛。如此小小年纪,对大观园中稻香村的园林造景,却发了一番十分精辟的议论,实则是作者借宝玉之口对园林美学观点的阐发:“何谓天然?……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乃人力穿凿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廓,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立,似非大观。怎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故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天然图画”,这正是我国古典园林造景的精髓。和欧洲园林的人工形态相比较,显现了我国园林文化的特色:深与广并存,实景和虚景相辅;静中有动,动中显静;藏和露彼此衬托。人在景中,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元素,甚至只是藏在其中的一种灵性,有如自魏晋以来的山水诗和山水画,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统一,形成了一个互相衬托、融合的完整的审美体系,这就是宝玉所说的“大观”。那些破坏这种统一的“人力穿凿”,仿佛是田园交响乐中不和谐音符,破坏了这“大观”所体现的神趣与韵味:宁静淡泊,空灵飘逸,玄远超俗。它不允许有人为的阻滞和隔离,应是“圆融无碍”,这正是王维及南宗泼墨画及魏晋以来山水诗所追求的意境。究其根底,无非是中国化了的佛教——禅宗,特别是以慧能大师为首的南派禅宗所修炼的意境。

有趣的是贾宝玉把这种人景渗透、情景交融的园林美学观和儒家的宋明理学大师朱熹扯到一起,他把物质的园林“大观”说成是朱老夫子的“气”,而景点神韵的精神用夫子的“理”来称呼:朱夫子说的“理在气先”当然是唯心主义,但“理在气中”却未必错误。这样,贾宝玉在园林美学上把佛禅和宋明理学的儒家融为一体,表现了宋明以后,儒佛道合流后的那些积极的思想成分,形成了我国文化的独特的审美情趣。直到今天,它仍然有着强大的活力。

大观园的穷朋友

宁荣二府的人,只有两类:主子和奴才。无论贾宝玉如何惜金怜玉,他和花袭人总还是主子和奴才,终究不是朋友。荣府的朋友,不是达官就是贵人,只有一个人例外:刘姥姥!

刘姥姥成为贾府的朋友,和贾母同桌吃饭,被老夫人称为亲家,恐怕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开初只为穷极思变,七拉八扯,和贾府攀了个挂角亲,于是带上些时鲜蔬菜,打通了奴才们的关节,跨进贾府“打秋风”捞好处,此行虽瑟缩寒酸,却也小有收益。二进荣国府却时运临头,大见成效:那些时鲜蔬菜和乡野趣闻,有如飘进贾府的一缕清风,使贾氏阖府从腥膻油腻中一尝素鲜,让这些孤陋寡闻的富贵人家大开眼界,笑得老夫人合不拢嘴,喜得宝玉痴病大发,彻夜难眠。刘姥姥凭她那憨厚的狡诈、笨拙的机灵、无知的聪明,在贾府扮演了一个可爱的丑角。说她可爱,是因为她不失农村那种有心计农民的憨态与诚实;只是任她在农村能言善辩、工于交际,一旦踏进这花团锦簇、诗书传家的贾府,丑角就演定了。

贾府上下,除林黛玉说她是“母蝗虫”,妙玉对她嗤之以鼻而外,刘姥姥的这种角色,赢得阖府皆大欢喜。究其原因,无非刘姥姥给大观园展示了一幅虽然“俗气”,却十分清新的农村世界画面。最有眼力的莫过于王熙凤了,开始,她喜欢刘姥姥,只因老夫人可以开怀欢笑,及至后来,她凭自己的敏锐触角,洞察刘姥姥有一颗金子般的善心。按高鹗后续四十回之说,贾府“事发”破败,王熙凤病死之前,女儿巧姐托孤刘姥姥。但按曹雪芹原意,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中的判词及画面所示,王熙凤落入“狱神庙”短命死后,巧姐被“狼舅奸兄”卖掉,沦落烟花巷,为刘姥姥救出,收在“荒村野店”纺织谋生。至此,刘姥姥忠厚诚实、解人危难的品质才正式显现出来。只有她才是贾府的真正朋友!

刘姥姥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写得异常出色的人物之一,显示了曹雪芹对农民的进步思想:达官贵人不可以没有农民“穷朋友”,他们不但给大观园提供了巨额消费,也给大观园带来生机;荣华富贵之时,可以更新耳目、获取知识,患难来临,可以在那里找到安身立命之地,覆灭盖顶之时,又成为托孤、延续后代之所。可惜,高鹗的续书制造了一个“沐旧泽兰桂齐芳”的结局,对刘姥姥这个典型的本质刻画,着墨大为逊色。实在令人惋惜。

认真说来,这种惋惜之情中,还包含另外的一种遗憾:20世纪50年代的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文化大革命”六七十年代的受难时期,我们在农村中结交了很多“穷朋友”,对农村的脉搏跳动了若指掌,常为他们的安乐共享、患难不弃所感动,后来进了“小官园”、“中官园”、“大官园”,朋友间交情断绝,对农村情况越来越荒疏,偶尔下去走一转,只能说深而不入,所交“朋友”,也缺少过去那种真正的热情,并非真正的朋友。常常这样安慰自己:环境变了,交友对象也会变化。然而,始终感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局面限制着知识和认识的开拓,容易脱离实际、思想空虚。这不也非常令人惋惜吗?

“茄鲞”的联想

如今有些餐馆以红楼命名,宣称专营《红楼梦》所载食品。因为我无此口福品尝,真假不得而知。只是《红楼梦》里有名称的食品,大多未注明配料和制作方法,例如元妃所赠“糖蒸酥酪”,只说袭人喜吃,宝玉就赠送于她,岂知袭人“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疼,闹得吐了就好了”。此外,螃蟹、烤鹿肉等等,也是如此,只有几宗写的较为详尽,如“燕窝粥”,“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写得最为诱人流涎的,要数第三十八回里的“茄鲞”,“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和香菌、新笋、麻菇、五香豆腐干、各色果子都切成丁,用鸡汤煮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仔细想来,这“茄鲞”大约就是贵族化了的民间咸菜茄子鲊。我吃过的云南茄子鲊约有两类:一是把茄子切成条,晾至半干,加米粉面、食盐、辣椒及香料拌和,吃时取来,或炒或蒸均宜;另一类做法大体相同,只是配料要多一些,全部用油一收,然后贮存。这两种茄子鲊,配料的分量因各人喜爱不同而各有千秋,好吃辣子者辣得要命,喜糖者添加甜味,美食家又配以香菌、鸡之类的干果干菜,其味千回百转,不一而足,有如当今的女性衣着服饰,非常具有个性。

饮食菜肴中,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菜,显然事关口福,人人都不会小觑。然而,无论宴席或家常便饭,一碟美味可口的咸菜,常常可以使人如饮天醪,胃口大开。曲靖韭菜花、易门豆豉、路南卤腐、楚雄酸萝卜以及莲花白泡菜、油鸡,常常成为众筷之的,众口竞相赞扬,女主人因此而眉飞色舞,使酒席生色,为主人争光。

云南菜肴虽属川菜系统,但又比川菜的麻辣挂帅淡雅平和得多,咸菜较之川味咸菜更易上口,另有自己的特色。然而,提高咸菜质量的潜力仍然很大,路南油卤腐算是有些名气了,但一位朋友赠我油卤腐一罐,不知其产地,其味较之路南卤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说来,云南咸菜生产完全有条件更上一层楼,让它们在宴席上或家庭餐桌上成为诱人的小巧精品。《红楼梦》中的“茄鲞”能登大雅之堂,我们的咸菜未尝不可以上红楼餐馆的餐桌,不可因其“土”而自卑自贱。其实,越“土”就越有特色。任何一种文化,特色是它应有的主要价值。

词汇的互借

《红楼梦》中,不但理论是佛家思想,宝黛钗三人的“斗机锋”的语汇自不必言,所用语言、词汇,很多都来自佛家。

佛教之于我国文化,有如基督教对西方文化的影响;《红楼梦》不仅在主题思想、意境构建、文体运用上受佛家的影响,在语言使用上,也引进了很多佛学术语,给它们增添了新的内容,影响所及,历久不衰,只不过人们用惯而不知道这些词汇的来历罢了。

试举一些《红楼梦》中用过、如今仍然常见的例子以资说明:“大千世界”,是“三千大千世界”的简称,佛家以须弥山为中心,同一日月所照到的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为“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即为宇宙的泛称。“醍醐灌顶”也是佛家术语,“醍醐”就是奶油,用以比喻佛家的佛性精华输入人的头脑之中。“三昧”是印度古语译音,中文为“定”之意,佛家指一种专注的心境。“语录”,来源于佛教徒记述禅师的言谈、短句要言,简洁明快,以后俗界士众也广为借用,如《石涛语录》等。“顿悟”一词是南禅六祖慧能的主要观点,意即忽然的了悟。此外,《红楼梦》中还常见“臭皮囊”、“悟性”、“沉沦”、“意境”、“执着”等佛家术语,至今都仍然普遍使用。

如今,借用佛家的术语和典故来增强语言表现能力的仍然不少。如“想入非非”一词,佛家所谓的“非非”,是指非一般人的思想所能达到的“无色界”、“第四天”,也即“非非境”。“刹那”是印度语音译,佛家指极短暂的瞬间,相当于“弹指”的六十五分之一。“世界”一词也源于佛家术语,“世”指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界”说的是东南西北上下六界。“观念”是佛教徒闭目思佛;“真谛”和“俗谛”相对,“真谛”是指佛道的真理,而“俗谛”是指世俗生活的真理。此外,如“世间”、“上乘”、“教化”、“睡眠”都出自佛家术语。至于反映佛家宿命的术语,在民间和口语中更是不可胜数。如“瞎子摸象”、“不知死活”等等,都是佛家用以宣传教义时常用的寓言故事,它们组成了我国典故成语中重要的部分。

语言是思想的外壳,旧的词汇,人们常常赋予新的内涵,佛家的术语也常常被这样运用,如今我们常用的“真理”、“思维”等这些词,都借用于佛教。还有“解脱”一词,佛家指从各种烦恼、私欲中解救、超脱出来,如今我们用做政治术语,就把它的含义与“解放”、“释放”明显地区别开来。此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佛家常用语,也常用来教诲那些有错误或犯了罪的人,其含义和佛家的内涵当然是完全不同了。如今美学中常用的“观照”也来源于佛学。因此,语言词汇中,古今中外,互相借用、互相渗透、“旧瓶装新酒”、“洋瓶装国酒”的现象,是丰富我们语言表现能力的一种途径,只要用得恰到好处,约定俗成,就能显示出它们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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