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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网上赌来的爱情

庐阳的夏天如同一个神经分裂症患者一样狂躁不安、反复无常,早晨出门时看上去晴空万里,还没走到公交车站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正当你武装暴动般地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为躲过一场暴雨长舒一口气时,天空突然又云开雾散阳光灿烂。有那么几天,受一种叫维雅娜天气的影响,庐阳烈日炎炎的中午正是酷热难当大汗淋漓的时候,天空居然下起了蚕豆大的冰雹,冷热不均袭击下的不少人感冒发烧住进了医院,他们在医院的病床上想象着老天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才这么折磨人的。

郑凡白天在办公室有电风扇吹,晚上回到出租屋里就像被塞进了密封的罐头盒里,身上热出了密集的痱子,他想买一台电风扇,可身上没钱,他想找所长预支一个月工资买电风扇,在所长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好几次,还是忍住了,班没上几天,就伸手借钱,说不出口。他也想过跟同学借,可低工资的舒怀正过着牛马不如的房奴生活,黄杉刚掏了三百块钱给自己租房子,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就灭了。于是,郑凡靠一把印有“独钓寒江雪”山水画面的折叠纸扇来反抗这个不让人活的夏天,他一边扇一边想象着北风呼啸的季节,想象着“穿林海,跨雪原”的冰天雪地,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象并不能解决夜以继日的酷暑,窒息的夜里半睡半醒,早上起床后,郑凡走在一如既往的天空下,脑袋里像是被灌装进了好几斤二锅头,昏昏沉沉,晕晕乎乎。

郑凡知道家乐福在青竹大道168号,但他仍仅限于在网上跟韦丽联系,他觉得无论从年龄还是受教育程度来说,都不应该贸然见面,网络可以是游戏,而生活绝对不能游戏,不伤别人,也不让自己受伤,这是活着的起码责任,从屈原《天问》、《九歌》、《离骚》诗行中走出来的郑凡知道,如果一个人自己对自己都不负责,有何谈担当社会、兼济天下。

郑凡在网上尝试着向韦丽要手机号,韦丽没给,她说如果你不来庐阳,告诉你手机号也没有意义,如果你来了庐阳,没有手机号也能找到我。郑凡要跟韦丽在网上视频,韦丽也不同意。

韦丽敲过来一行字:我把真名和工作地点都告诉了你,这已经很过分了,既然我们俩是在打赌,你要是愿意赌的话,哪怕我少一只胳膊缺两颗门牙你也得认账。

郑凡迅速回过去一行字:那我要是长一脸麻子少一只眼睛,你也认账吗?

韦丽:当然!愿赌服输。

郑凡:我虽是研究生毕业,可腿有残疾,所以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韦丽在屏幕上敲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如果你腿有残疾的话,我手就有残疾,两个残疾人在一起有可能同病相怜,也有可能自相残杀,赌前一个答案,还是后一个答案?

应当说,多年钻在故纸堆里的郑凡早就对韦丽的单纯与激情充满了毒品般的迷恋,但他每每决定跟韦丽见面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个个拦路虎,并且不断地强化着一种负面的和灾难性的判断,在网上拿青春做赌注,很可能会输得鼻青脸肿,这是没有理性的冲动,冲动就是魔鬼。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不冲着跟韦丽打赌,中国那么大,为什么非得要来庐阳呢,他本身就是来赌博的,老豹在临分手前终于说过一句公道话,“郑凡,也许你是对的,日子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赌的,如今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整个就是一个大赌场。”

只有郑凡知道,许多个夜晚半睡半醒浑浑噩噩,除了酷热的天气,还有烦躁的心绪,见不见韦丽,敢不敢往下赌?

郑凡第一个月工资扣除杂七杂八后,两千一百六,比舒怀、黄杉都高,哪怕多一块钱,他觉得研究生就没白念,在这座二线城市里,人均工资只有一千三百多块钱。郭所长对办公室里陈旧的木地板一往情深,只要说话,总是喜欢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对刚领了工资的郑凡说,“在我们所里,你也算高工资了,不过要是想结婚、买房子的话,你娘老子要是不愿倾家荡产花光一辈子积蓄,没戏!”

郑凡盯着郭所长跟地板一样陈旧的皮鞋,说,“娘老子乡下的,我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怎么花?”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钞票的郑凡并没有充分重视所长的危言耸听,下班回到出租屋关起门来,他激动得掏出钱反复数了好几遍,一分不少。于是他钻进城中村一个苍蝇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点了一碗面条和一个卤猪蹄,匆匆吃完,然后直奔路边一个门外警告“未成年人严禁入内”的网吧,进去一看,网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而且里面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发酸的啤酒味、焦糊的方便面味。郑凡管不了这些,他在一台电脑前坐定,紧急寻找“难民收容所”,韦丽不在线上,一看时间,七点四十,郑凡这才想起韦丽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

钱真是好东西,口袋里有钱,不仅可以买吃买喝的,就是不吃不喝,心里也不慌。所以郑凡在网吧坐下后,根本不去想一个小时上网费是一块还是三块,更不会像上次那样为多算一二十分钟网费跟网吧小老板吵得面红耳赤。郑凡从容不迫地在网上四处游荡,游荡的感觉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词,叫“盲流”。郑凡对网络的感情并不深,他觉得网络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找不到方向也看不清方向,只有具体的人和事证据确凿地成为目标的时候,网络才有了人的气息和温度。没找到韦丽,郑凡就在网上找老豹和小凯,一个都不在线上。郑凡想用手机给他们发一个信息,告诉他们自己在网上,可掏出了电话又放下了。三十二岁的老豹本来就不喜欢上网,回到四川小县城晚上肯定粘在乡下老婆身边,既省下上网的钱,又有利于和谐家庭建设。小凯喜欢上网,或许学校放暑假,周边网吧都关门了,反正在网上是杳无音信了。

于是,百无聊赖的郑凡在网上打开自己的邮箱,东北那家殡葬服务公司又来信了,打开一看,殡葬服务公司仍盯住他不放,信中说公司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如果郑凡工作还没落实的话,期待着他立即答复。信中说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死了人都要做挽联和祭文,遗体告别大厅两边的挽联和遗体告别时念的祭文,要求的水准很高,不是一般人能拿得下来的,只有郑凡这类的人才,方能驾轻就熟得心应手。郑凡知道,大凡挽联和祭文,基本上都要把死者的一生的丰功伟绩夸大其词地彰显出来,按说死者为大,为死者写点过头的文字也不会引起什么非议,但郑凡还是不愿自己的工作每天跟死者纠缠在一起。郑凡回信说,“古代文学专业一直是跟死人打交道,毕业后想跟活人多些交往。抱歉!”

九点半的时候,韦丽上线了。韦丽问郑凡为什么好多天不在线,郑凡说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岗位,很忙,工资没发,也没钱上网。

韦丽:新工作岗位在上海什么地方?

郑凡:在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

韦丽:你是不是因为我少了一只胳膊,就用这种温暖的谎言来安慰我?

郑凡:不是,两个星期前,我就告诉你我在庐阳。

韦丽:那我叫你上楼,你为什么不见我?

郑凡不说自己对不曾谋面的韦丽充满了戒备,而是说自己居无定所,口袋里没钱,见面连吃一碗面条的钱都付不起,过于寒碜会使韦丽一脚将他踢开,韦丽说我就是你的难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开的理由,没有钱我可以给你,我有工资呀。

郑凡:如果我现在在庐阳,你明天就嫁给我,这话还算数吗?

韦丽:当然!说出你单位的地址。

郑凡:北城路148号大院,艺研所在一幢三层红楼的第二层,我在左首第三间“黄梅戏艺术研究室”上班,办公室没有空调,有吊扇。

韦丽:(一个惊讶的脸)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你住哪儿?

郑凡:三环南路城中村刘里巷27号大杂院内。

韦丽:我现在就过去!

郑凡刚刚敲上“你能不能冷静地再考虑一下”,韦丽已经下线了。

城中村相当于现代都市里的一块疮疤。巷子里的路灯大多数坏了,少数亮着的灯在蚊蝇飞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块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沦陷于黑暗中,郑凡匆忙赶回出租屋,一开门,身后尾随着的的一大群蚊子一起进屋了,郑凡点起“黑猫”牌盘式蚊香,刺鼻的烟雾缭绕在狭隘的空间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郑凡摇了摇塑料水瓶,空了。他拎起水瓶冲进屋外闷热的黑暗中,巷口烧开水炉的秦师傅见郑凡步履恍惚,神色焦虑,又不停地抹额头的汗,就问他,“是不是失恋了?”

郑凡在惨淡的灯光下尽力控制着内心的不安,“没失恋的人也是要喝开水的呀!”

秦师傅拧开锅炉下方的水龙头,滚开的水冒着热气直冲水瓶口,“住这破地方的小年轻,没几个能把女朋友留住,一个比一个穷,装不起空调,有空调电也不够,老是跳闸。你是不是白天推销‘死光光’臭虫喷雾剂的那个小伙子?开水房里臭虫倒是没有,蚊子多。”烧锅炉的无聊和寂寞使秦师傅说话失控,刹不住。

郑凡塞好水瓶塞,说了一句,“秦师傅,我看你像个算命的!”

郑凡拎着水瓶走了,秦师傅在郑凡身后的黑暗中自以为是地陶醉着,“到我这来打水的,我掸上一眼,卖鱼的绝不会说成是卖虾的!”

郑凡的出租屋是一间大约十二平米的平房,据说这一排房子很多年前是造名酒名烟名皮鞋名酱油的作坊,甚至一度还造过名牌电视机,后来城市扩张到这里了,政府正准备严厉查处和整治,听了风声的小作坊里胆大包天的小老板们一夜之间都跑了。小作坊车间渐渐就成了来这个城市谋生的各色闲杂人员的聚居地。郑凡觉得自己混迹其中被当成推销杀虫剂的纯属正常,今天晚上,他感到不正常的是,网友韦丽怎么说来就要来呢?太冲动了。也许是说着玩的。

郑凡正疑惑着韦丽会不会真来,腐朽的木门敲响了。

站在面前的韦丽是一个简单而秀气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咏琪,只是年龄好像比梁咏琪要小不少,他们几近荒诞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没有一点陌生感,轻松得像是青梅竹马的幼儿园同学。

韦丽见面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凡被韦丽冒失的问话逗乐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确实在网上见过。”

韦丽倚着门框,“你不打算让我进去?”

郑凡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开水都打来了,还能不让进?”

韦丽像是进了自己的家里一样,进屋后就嚷着,“公交太挤,渴死我了,开水呢?”

郑凡先前有些紧张的情绪被韦丽宾至如归的轻松瓦解了,他递上一茶缸凉白开,“估计你很渴,提前凉好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韦丽挤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才赶过来,喝下一茶缸凉白开后,韦丽抓起桌上的一张旧报纸扇着风,“小雯跟我打了两盒冰淇淋的赌,她说在网上赌咒发誓的人都是骗子,我不是骗子,你当然就不会是骗子。”

郑凡将那把印有“独钓寒江雪”的折叠纸扇递给韦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子?”

韦丽将手中的纸扇猛扇一气,“你人都来庐阳了,怎么会是骗子呢?”

郑凡说,“我已经骗过你了,我说我腿有残疾。”

韦丽将腿脚摇晃的旧椅子抵住墙,“我说我少一条胳膊。我俩已经扯平了。”

韦丽被蚊香呛得咳了起来,郑凡很抱歉地说,“城中村卫生差,屋内蚊子太多。”说着就起身掐灭了墙旮旯里的盘香。

韦丽开涮郑凡说,“盘香太猛,你想跟蚊子同归于尽呀!用电蚊香片,满大街都有卖的。”

郑凡又给韦丽递过去一茶缸水,“电蚊香太温柔,城中村的蚊子不买账。我们这的小卖部都卖盘香。”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水瓶里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话题好像才刚刚开始,除了神交已久,他们不仅没有“见光死”的挫败感,而且都感觉到对方比想象的还要好。郑凡知道了韦丽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下岗后在县城里摆水果摊,自己商校毕业后大半年没找到工作,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姐妹在她饿极了的时候曾劝韦丽去歌舞厅当陪酒女郎,韦丽说了一句你真贱,扭头拂袖而去。冬天来了,饥寒交迫的韦丽曾去找庐阳难民收容所,可民政上的人说没有这个部门,只有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站,她怀揣着中专毕业证书,既不算流浪人员,更不算乞讨人员,没法收留她。年底庐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韦丽因相貌出众被“家乐福”超市录用为收银员,由于学历低,工资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说到收入,韦丽慷慨陈词,“资本家残酷剥削我们无产阶级,总有一天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反抗并推翻资产阶级反动统治”。韦丽在自考大专,她说这是《社会发展史》中说的。郑凡说自己的父母是山区的农民,父亲是乡下一个失业的木匠,母亲和父亲一起守着几亩薄地和十几只鸡鸭,一年的收入不够进县城医院看几次感冒打几次吊针,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着,在乡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倒下了死得很快,六十岁都算高寿了。郑凡以韦丽的表述方式自嘲着,“你看,我们都是被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怜呢。”说话间郑凡突然翻出枕头下的硕士学位证书递给韦丽,“网上空口无凭,这是我的学位证书。你看一下,我不是骗子吧?”

韦丽接过来,没看,“我没学位证书,我是骗子了?”

看韦丽如此敏感,郑凡举重若轻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证明我不是骗子。再说了,就像你说的,我人都来庐阳了,你就是骗子我也认了。”

韦丽很喜欢这种破釜沉舟的姿态,情绪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这就对了嘛”,在漫不经心翻看郑凡的硕士学位证书的过程中,她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

郑凡说,“不好意思,你才二十一,我这二十七岁高龄让你受惊了!”

郑凡说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将学校里的一个汽油灯打碎了,怕被老师惩罚,吓得有两年时间死活不愿上学,耽误了,大学毕业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才把自己熬成小老头子。

韦丽说,“我是觉得你跟我差不多大,根本看不出有二十七岁高龄。”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老苟一清早在院子里转悠,这个彻夜失眠的男人看到郑凡出租屋里这么早亮着灯,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脑袋凑到窗子外面向里看,看不清。

屋里的郑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贴着一个含糊的脑袋,起身开了门,见是房东老苟,他一时拿不准该说些什么,愣住了。房东老苟捧着一把茶壶,往门缝里一伸脑袋,见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郑呀,只要公安不过来找麻烦,我才不管你闲事呢。”

缓过神来的郑凡有些恼火地反击房东,“他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烦呀!”

这句话被屋里的韦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

老苟咕咕嘟嘟地喝了一气茶,终于想出了一串为自己偷窥辩护的词,“前些日子,老蒋家出租屋里一个女的卖身的时候被公安当场活捉了,老蒋被罚了两千。我不对你们这些租房户整顿纪律,那是要犯错误的。”

郑凡没理睬老苟,关门进屋了。

郑凡进屋后,韦丽从那张腿脚松懈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说我是你老婆?”

郑凡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来庐阳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给我的嘛!”

韦丽说,“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你登记呀!”

郑凡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韦丽说,“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我请客!”

郑凡说,“你到我这来,当然是我请客。”

韦丽说,“什么你这我这的,登完记,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郑凡看韦丽不像是开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乱阵脚,“见面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就登记了,就这么结婚了?没钱,没房,也没征得家长同意。”

韦丽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郑凡说,“没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受罪。”

韦丽说,“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单一黑,从此一刀两断!”

韦丽说着转身就要走。郑凡一把拽住韦丽的手,“我人都到庐阳来了,还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记,拿了证再吃早饭!”

走在早晨空荡荡的大街上,郑凡和韦丽真就像两个不计后果的赌徒,亢奋且不知疲倦,韦丽说,“一夜没合眼,一点都不累,神了!”

郑凡将伸出手臂,“把你的手给我!”韦丽伸出手,他们双手十指紧紧地扣到了一起。

郑凡感觉到了韦丽手心里死不改悔的勇气和决心,他对韦丽说,“知道为什么不累吗?”

韦丽很直觉地回答,“因为我们没有见光死。”

郑凡说,“因为我们是赌徒!”

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严肃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郑凡记得一位讲后现代主义的教授在课堂上慷慨陈词,唾沫星在粉笔灰中乱溅。

结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开介绍信,也不需要亲朋好友参谋把关,只需要两个人怀里揣着身份证就行了,到婚姻登记处现场照相、现场拿证,一支烟功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农民后代郑凡内心深处远没有他在网上表现得那么潇洒和前卫,也没有他在韦丽面前做出的那般轻松,他觉得如此草率的行动就像在电脑上打游戏,太随意了。太阳按部就班地升起来了,城市里的每个早晨都是重复的,而这个早晨对于郑凡来说,偷偷地拿结婚证跟偷偷地去破坏铁路或去杀人放火差不多,站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时,与郑凡手指紧扣的韦丽问郑凡,“你手心里怎么都是汗?”

郑凡故作强大地说,“没有。那是你手心里的汗。”

韦丽松开郑凡的手,“我手心里有没有冒汗,我还不知道?你伸出手来看!”

郑凡松开手的一刹那在衣服上迅速擦了一下,“你看,手心里没汗!”

婚姻登记处要两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郑凡要去马路对面复印,韦丽说,“我去!”

韦丽穿过斑马线进了马路对面的打字社,梦游般腾云驾雾的郑凡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将昨晚到今晨的奇遇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电话里黄杉听完后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给我玩幽默,想改行当赵本山?”

郑凡说这是真的,没骗你,黄杉说不是骗的,是编的,“二十一岁,长得还像梁咏琪,一下线就跟你去登记,你以为你是刘德华谢霆锋呀!”

郑凡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当我没说好了,黄杉说,“我要看报纸清样,没空陪你白日做梦,晚上把新婚妻子带过来,凭两人结婚证,请你们下馆子吃火锅。”

“你说话算数?”郑凡较真了。

黄杉口气决绝,“当然算数!”

郑凡又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舒怀在电话里相当冷静,“新新人类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爱情。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看看女网友身体有没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血管畸形之类的,那可是随时要出人命的。狐臭问题不大,可以治好的。”

郑凡说这都已经站到结婚登记大厅门口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舒怀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证拿了,晚上我们先把黄杉的火锅吃到嘴,真要是同床异梦,把证吊销掉就是了。说老实话,驾驶证、厨师证、健康证、残疾证、学生证、身份证、毕业证,所有证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结婚证,吊销得最多的也是结婚证,你也别太当一回事!”

郑凡想了一会,半途作废最多的确实是结婚证。

舒怀的话说得刻薄而又准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身大事在这个早晨,不,是在这个时代已失去了基本的庄严和神圣,结婚证只不过是走进婚姻的一张临时性门票,随时都会过期和作废。

韦丽手里攥着身份证复印件过来了,她问手里抓着电话的郑凡,“给你父母打电话了?”

郑凡说,“我父母在乡下,没电话。你呢?”

韦丽拉着郑凡的手往结婚登记大厅走,“我不告诉他们。”

郑凡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告诉他们也来不及了!”

办结婚证像在电影院窗口买一张电影票一样简单,民政登记人员也像卖电影票一样草率而马虎,整个过程好像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走出结婚登记大厅的时候,郑凡手里攥着结婚证,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感觉手里攥的是一张电影票,他不想把这种感觉告诉一脸幸福的韦丽,只是提醒她,“不要把证书弄丢了,晚上凭证书吃火锅!”

韦丽说,“先把早饭吃了,肚子饿坏了!”

在早点摊上,匆匆吃了一碗面条,郑凡和韦丽揣着结婚证书各自上班去了。这一天,他们所有的同事没有一个从他们的身上嗅出婚姻的气息,一切像是都没发生过。

跟所有的平淡无奇的黄昏一样,马路上蚂蚁般密集的人群行色匆匆,太阳一头栽到了摩天大楼的后面,人们脸上最后一缕自然的光线就消失了,城市路灯亮起来后,所有人脸色跟路灯一样苍黄,类似于非洲难民一样营养不良。郑凡、舒怀、悦悦看着火锅店包厢外面的马路,都说难得黄杉第一次在馆子里请客,既然来了不吃个半死不活就有点亏了,黄杉说我的亏吃大了,没想到郑凡真弄出这么个本子来。

韦丽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他们饥肠辘辘地边等韦丽,边研究起了结婚证书。

黄杉、舒怀、悦悦把郑凡的结婚证像验证假币一样反复推敲了许多遍,悦悦自言自语地感慨着,“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有个性!”

黄杉将结婚证扔到郑凡怀里,“假的!假证贩子那里买的。”

郑凡急得胀红了脸,“你不想请客就直说,凭什么说结婚证是假的?”

舒怀将证书拿过去迎着包厢里昏黄的灯光反复推敲着似乎也有些拿不准,不过他没说出这种感觉。

悦悦帮郑凡打圆场,“大家都没结过婚,都没见过这证,不要见了戴了大盖帽的,全当伪军待。”

舒怀和黄杉一唱一和地阐释这种误解缘于郑凡拿证这事干得让人神经崩溃,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郑凡真的急了,“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像我这样没钱没房没车的穷书生,见面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把老婆娶进门,你们不祝贺我,还想审查特务一样地恨不得把人家祖坟都扒出来。”

舒怀和黄杉依然很不严肃地说,“祝贺,祝贺,我们表示热烈祝贺好了!”

郑凡见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就反唇相讥,“我知道你们看不得我幸福,没关系,幸福不是一辆公交车,不是谁都能上的,也是不该与他人共享的。读研究生时我就领教过了。”

悦悦抢上来说,“郑凡,我还是很欣赏你女网友敢作敢当的勇气的。”

郑凡很敏感,“什么女网友不女网友的,是我老婆。”

韦丽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她推开包厢的门一进来,所有人都傻了,一个清秀而纯朴的女孩,看不出半点前卫,也看不出身上有丝毫人间烟火的气息,郑凡从大家惊诧的眼神中收获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着韦丽的手向各位介绍说,“韦丽,法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毕业到现在天天数钱,经她手数的钱,可以买下一座城市。”

韦丽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韦丽,不好意思,我数别人的钱数得太晚了,让你们饿到现在。”大家都被韦丽轻松的情绪感染了,相互寒喧几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点好,麻辣火锅里已经咕咕噜噜地沸腾了。韦丽落座前从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结婚证,“郑凡说凭结婚证吃火锅,我带来了!”

她拿着结婚证的手悬在半空中,没人接。

黄杉有些尴尬,他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变着这顿火锅的性质,“我们不是怀疑证的真假,而是要明确这顿火锅的意义。没证吃火锅,这顿饭是同学聚会;有证,那就是给你们摆婚宴,完全不一样。来,我提议,为郑凡成功拿证干杯!”这么一说,大家都说言之有理,于是共同举杯,热烈庆祝,吃火锅的气氛好极了。

郑凡总感到庆祝得有些勉强,什么叫成功拿证?难道还有不成功拿证的,反正大家没有那种大喜临头的感觉和兴奋,显然,他们把这看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吃火锅本身比他们拿证重要得多。这让郑凡心里有些被降价处理的别扭,好像自己是菜市里卖不掉的下脚菜。

悦悦挨着韦丽,将一块黄喉夹到韦丽的油碟里,两人一见如故,过于亲热的结果就是说话就无所顾忌,“你年龄比我小,胆子比我大,舒怀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证。”

韦丽无法理解悦悦的内心真实,不假思索地跟进一句,“悦悦姐是不是还想要一部车?”

悦悦摇摇头,“不是。总觉得心里没底。”

黄杉插话问,“是你对舒怀没底,还是舒怀对你没底,怎么个没底?”

悦悦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她说,“没底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结论,具体的不好说”,她将头转向韦丽,“小妹,你说是吧?”

正陶醉于赌赢了爱情的韦丽没有那么多虚悬的感觉,“我对郑凡有底,他说话算数,放弃大上海,说来就来了。我也说话算数,昨天见面,今天我就跟他拿证了。”

黄杉显然被韦丽的坦陈和真实感动了,或刺痛了,他感慨万千地喝了一杯闷酒,“怎么好女人我们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话,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人和洗脸池边的半瓶资生堂润肤水一同消失了。”说起玲玲跟广东一位五十多岁珠宝商结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黄杉痛苦得哭了起来,“找一个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吗,非要找一个门牙少了三颗的老头来腌臜我。我他妈宁要三颗门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辆车子。”

韦丽拿起一张餐巾纸递给黄杉,一脸的迷惘,灯光和火锅的雾气笼罩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话题由轻松而变得沉重起来,舒怀问韦丽,“你爸妈也不介意郑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还住着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

韦丽喝了一口火锅汤,太辣,她伸出了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药卖,屋里就不会有老鼠。这事跟我爸妈没关系,郑凡,你说呢?”

郑凡得意地说,“当然”。看到被玲玲抛弃的黄杉和被悦悦悬挂在半空中的舒怀,一种肤浅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郑凡心里很盲目地弥漫着。

吃火锅的后半段时间里,黄杉和舒怀埋头喝酒,不再说话,他们失语至少表明他们内心里再也不敢小看郑凡和韦丽。

火锅散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火锅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他们正准备一同挤公交车回去,韦丽接到了一个电话,韦丽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对着话筒说,“我在新城火锅店门口。”

一行几人很诧异地看着紧张而焦虑的韦丽。郑凡问,“怎么了?”

没过几分钟,一辆疾速驶来的黑色帕萨特小轿车在他们面前刹住,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拉起韦丽就走,“快,快上车!”

韦丽对郑凡仓促地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话音还没说完,车门就关上了。车子拖着一串黑烟疾弛而去。

黄杉满嘴麻辣的气息,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硬着舌头说,“这叫什么话,新婚之夜,新娘子被人家塞进小轿车拉跑了!”

喝了不少酒的舒怀也失去理智地跟着起哄,“吊销执照,证件作废!”

郑凡将脸凑到黄杉和舒怀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两位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信任韦丽,这个人就是我!”

悦悦拽开了舒怀,安慰郑凡说,“他们酒喝多了!”

夏天的夜晚讳莫如深,街灯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着,一绺微弱的风滑过街市,郑凡看到灯光简单地晃了一下,夜空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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