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心里一凉，难道这个人也叛变了？陈玄礼说话了，他说：“杨国忠谋反，诸将已将他处决，但贵妃尚在皇帝左右，请陛下割恩正法。”天旋地转，李隆基好像差点站不住。他晃了晃，扶着拐杖走进驿站，外面的军队不再骚动，沉默地等待李隆基的决定。察觉到士兵并没有冲进来，李隆基松了口气，想到他们要求处死杨贵妃，他又慌了。他看向自己最信赖的宦官高力士，喃喃地说：“贵妃居于深宫，她怎么会知道杨国忠谋反？朕杀了她岂不是错杀无辜？”没错，杨贵妃最让李隆基放心的地方，就是她从不干预政治，她是个享受生活的小女人，对朝政没有任何兴趣。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贵妃确实没有罪过。但是，现在士兵们杀了宰相，如果贵妃还留在皇上身边，他们怎么能不担惊受怕？请皇上想清楚，只有士兵安心，皇上才能安全啊！”看着言辞恳切的高力士，李隆基无言以对，他大概能猜出这次政变的前因后果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人身安全不会出现问题。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天，就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永别之日。策划者皇帝一旦不能控制政局，就有可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牛羊。历来皇帝都有疑心病，这是这个职业无法避免的。
李隆基在逃难途中，还要抽空当一回侦探，仔细分析究竟是谁策划了马嵬政变。首先要分析政变的参与者。马嵬政变在形式上是一场兵变，士兵们不满宰相杨国忠祸国殃民，害他们背井离乡，这种情绪很容易被煽动，就像当年李隆基也煽动过他们诛杀韦后。因为有过亲身经验，他了解士兵虽是政变的主要力量，但他们往往是被利用的人。是谁在煽动他们？谁又能在煽动他们后稳住他们的情绪，让事情不致失控？只有能够直接命令他们的人。李隆基重新思考他带出长安的这群士兵，一部分是他的禁军，由陈玄礼统领；另一部分是太子的卫兵。更关键的是，李隆基犯了一个错误，他把部分禁军的领导权交到了太子的儿子广平王李豫和建宁王李倓手里，这在事实上造成太子李亨能够控制更多的兵力。在政变后的此刻，在驿站外示威的士兵不只是太子的人，而是所有出行的将士，包括陈玄礼，这说明他们都是参与者。也许，李亨和陈玄礼根本就是同谋者。其次分析政变的目的。通过这次士兵政变，李隆基更加明白杨国忠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多数士兵的怒气直指杨国忠，杀掉杨国忠以及与杨国忠有关的人，他们才能消气。
那么，这次政变只有这一个目的吗？接下来李亨会做什么？太子李亨被折腾了将近二十年，他会放过这个夺权的机会吗？他不会。就像当年李隆基自己也从父亲的手中抢走皇位一样，和他关系一直紧张的李亨也不会对他客气。皇家的父子感情就是如此。李世民在世的最后几年能与李治父慈子孝、和平共处，纯属大唐历史上的例外。陈玄礼又要做什么？在李隆基看来，陈玄礼请求他赐死杨玉环的举动，无疑也是丢卒保车，以贵妃的性命消除士兵的怒气、换取皇帝的平安。至少到此刻为止，李隆基相信陈玄礼是维护他的，至于以后，他不敢想。最后分析政变的受益人。政变的受益人往往是发动者和他的随从。太子无疑是最大受益人，一旦政变成功，他能够摇身一变执掌皇权，而他手下的亲信都能跟着升官发财。李隆基的亲信最多能保证一时的平安，得不到更多的实惠。如果李隆基本人的亲信参与其中，他们都会像陈玄礼一样，点到而止，控制太子派的行动。正因为这两派势均力敌，才维持了李隆基的平安。后来发生的事，让李隆基一再确定了这些想法。在当时，他还有另一个疑虑，就是高力士在这次政变中扮演的角色。
高力士是他的头号亲信，为人谨慎，处事不动声色，往往在不经意间暗示他该做某事、不该做某事，当年杀王毛仲，起因就是高力士的一句话。更可以肯定的是，高力士和众人一样，看杨国忠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他曾经主动劝谏自己不要相信杨国忠。王毛仲死后，高力士和陈玄礼交好，高力士控制内廷，陈玄礼控制禁军，他们之间在政变前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能。高力士本身有武将身份，在军队、内廷、外朝也有诸多亲信，如果说他丝毫不知道这次的事……李隆基苦笑了一下，跪在地上的高力士可比他镇定多了。尽管如此，李隆基不愿怀疑高力士，几十年来，只有高力士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他、违抗他的事，又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从大局出发，以公正的立场言明自己的看法，而这些看法无一不是为他着想。是个人就有私心，高力士当然也要维持他的地位，但高力士从来不是一个为了地位不择手段的投机者，不会像王毛仲、钟绍京那样，在政变前临时落跑；不会像葛福顺等人那样，有了地位就自诩功高；也不会像李林甫、杨国忠那样，只知道讨自己欢心。高力士一直在他身边，维护他的利益，委婉地提醒他的失误。
对于这样一个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奴，也许是老友，李隆基的疑虑只是一闪而过，最终是信任占了上风。看到高力士恳切的眼神，李隆基全身一抖。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时刻，他必须宣布赐死自己的爱妃。他知道贵妃死后，他和太子的关系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太子发动政变的目标是王位，陈玄礼发动兵变的目标是诛杀杨国忠，他们谁也没考虑过无足轻重的杨贵妃。这就是杨贵妃最无辜的地方，她没有参与任何事，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目标，却不得不为他人的行为负责。士兵们需要发泄，也需要安全保障；太子和陈玄礼控制不住这种局面，也没必要控制这局面。杨国忠一死，无足轻重的杨贵妃的存在突然变得敏感，他们也不得不掂量日后的处境。李隆基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是长寿二年，他只有七岁。初二那天，他的母亲窦氏随着父亲的正室夫人刘妃去宫中参见祖母武则天，直到傍晚也没回来。从此，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刘氏和窦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李隆基现在也不知道她们的尸骨埋在何处。他的父亲对此一言不发，只告诫他们几兄弟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追究这件事。在内心深处，李隆基不赞同父亲的软弱。他从小就意气风发，敢于在朝堂上呵斥武家人，此后夺回李氏江山。
在他看来，能够拥有这片江山的人不是怯懦的父亲，也不是骄横的太平公主，只有他，才能重创大唐帝国的辉煌。后来他把大唐帝国的辉煌推向了顶点，被无数赞美簇拥，他也开始放纵骄横。终于，帝国在他手中成了一片废墟，他被兵变的士兵包围，终于体会到父亲李旦当年的心境，他也开始怯懦。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够比李旦更成功，比所有人都成功。但事实告诉他，李旦没有保住妻子的能力，他也没有。又过了半晌，李隆基哑着嗓子，命令高力士赐死杨贵妃。年轻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带着小批士兵就敢冲到皇宫诛杀韦后，在遍布敌对势力的朝廷和太平公主展开拉锯战，最后还能逼老爹退位。现在他老了，敌人杀来只知道逃跑，被人逼迫只能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甚至没勇气见杨贵妃最后一面。牺牲品唐朝被赐死的妃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妃子很多，史官出于对皇帝形象的维护，对这些事故性死亡往往一笔带过。只有唐高宗李治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有详细描写，她们被砍去双足泡在酒瓮里。在史书上，做这件事的人是武则天，史官们不敢写咒骂武则天的萧淑妃有没有骂过李治，也不敢写武则天之所以敢动用极刑，是因为得到了李治的默许。
杨贵妃的死也是如此，《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的描写各不相同。《旧唐书》说李隆基命人给杨贵妃下了一道诏书，将她缢死在佛室；《新唐书》说当时杨贵妃就在李隆基身边，李隆基和她告别，命人将她拉下去缢死；《资治通鉴》综合了两者的说法，既有“诀别”，也有“缢死在佛室”，使这个情节更丰满。笔者更倾向于《旧唐书》的说法，即李隆基并没有和杨贵妃见最后一面。如果当时杨贵妃就在李隆基身边，就算要维护李隆基的形象，遇到这么大的事件，史官也要记下一言半语，比如，李隆基命人拉走杨贵妃的时候，她的反应是平静还是激烈，他们诀别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特别是在《旧唐书》中，详细地写了李隆基与杨贵妃的两次吵架，包括第一次吵架后李隆基给杨贵妃送了什么东西，第二次吵架后杨贵妃如何谢罪。李隆基和杨贵妃的“诀别”，比他们吵架更有记录价值，而《旧唐书》一句不提，这在侧面说明了在杨贵妃死前，他们根本没有互动。
有句俗语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李隆基在大难来时，选择用妻子的命换自己的平安。当年李旦的两个老婆被武则天秘密处死，他不敢吭声；李隆基的太子李亨看到妻子家里出事，前后和两个妻子划清界限。祖孙三人在这一点上出奇地一致。李隆基宠爱杨贵妃，因为杨贵妃是一个纯粹的女人，是他的知音。和杨贵妃在一起，他们更像一对普通夫妻，有共同话题，时而如胶似漆，时而拌嘴斗气。如果安史之乱不发生，他们一如既往地享受人生，谁又能怀疑这份感情？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寻常夫妻，李隆基在自身的安全和自己的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他很痛苦，直到死也没能摆脱对杨贵妃的思念。
面对李隆基的“绝情”，杨贵妃有什么表现呢？正史上没有记录，说法五花八门，有的说杨贵妃主动请李隆基赐死自己；有的说杨贵妃让高力士转达自己的意思给皇上，请皇上务必保重；有的说杨贵妃死前希望能再拜一次佛……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有一个：杨贵妃不哭不闹，对李隆基的决定没有任何怨言。这些记载的确也符合杨贵妃的性格。一个看重感情的小女人，平时任性，在有危险时却能第一时间为对方着想。从这一点上来看，杨贵妃和隋唐史上任何一位深得皇帝宠爱的女性都不一样。同样是面对危险，隋炀帝的萧皇后随遇而安，不反抗也不强求，做自己该做的事，她在乱世中替丈夫保护了最后的血脉，是位有责任感、柔中带刚的女性；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孙皇后堪称妇女美德典范，她既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优秀的幕僚；武则天从一个被太宗冷落的后宫妃子，变为一代女皇，丈夫李治更像她的工具；韦皇后在中宗李显落魄的时候尽显大女人本色，李显对她由衷感激宠爱，不幸的是，韦皇后有武则天的野心，却没有武则天的才能，只落得身首异处。
以上几位女性都对自己的身份有足够的自觉，她们的行为难免带有政治性。杨贵妃的不同在于她没有任何自觉，她和萧皇后一样随遇而安，被公公看中，离开丈夫进宫，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但她显然没有做皇后或做宠妃的觉悟，她没有长孙皇后长远的大局观，时时刻刻注意朝政的变化；也没有武则天的手段，一步步经营自己的势力；她的亲戚倒有不少因为她当了官，杨国忠还是宰相，但她不会像一心为国的长孙皇后那样，说出“提防外戚”这类的见解；也不会像武则天，提拔自己亲戚只提有用的，而不是杨国忠这一类的饭桶败类。韦皇后的亲戚当了官，至少还能当她的后盾；杨贵妃的这群亲戚，后盾没可能，后腿倒拖了不少。杨贵妃只是一个柔弱的普通女人，被皇帝看上，她没办法反抗。和李隆基谈得来，当女道士、当贵妃、当皇后也没什么差别，不会像武惠妃一样为自己争取地位。她不懂政治，只想谈恋爱、搞艺术、享受人生，把每天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其余的事她想不到。作为和皇后地位等同的妃子，她失职，但李隆基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妃子。归根结底，这是李隆基的问题。
难怪后世大诗人白居易写作《长恨歌》，本来是想“惩尤物”，写到最后却成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诗篇。可见民间对杨贵妃之死的看法很一致：肯定她的无辜，同情她的遭遇。杨贵妃，是马嵬政变的牺牲品，也是一段皇家爱情的牺牲品。她察觉不到这个事实，如果她有这种头脑，她得到的会是皇后的位置，而不是被缢死的命运。杨贵妃死后，李隆基不忍去看她的尸体。陈玄礼等人验明正身后，带头对着驿站下跪，呼叫“万岁”。其他士兵见主帅这么做，也跟着下跪。马嵬政变收场，三个政变嫌疑人中，陈玄礼和高力士始终要保护李隆基的安全，诛杀杨国忠，确保李隆基平安，这对他们来说是较好的结果。另一个嫌疑人太子李亨没有行动，他既不煽动手下造反，也不阻止手下政变，更像在隔岸观火。也许他会想起他的两个妻子，现在李隆基终于也体会到了他的痛苦。杨贵妃曾经的丈夫、寿王李瑁也在逃亡的队伍中，看到前妻惨死，不知这位亲王有何感触。他的母亲和他的前妻都死于政治，也许受此影响，他成了一个和政治绝缘的人，始终没有作为。天宝十五年，大唐盛世的形象代言人之一，以雍容丰腴著称的绝代佳人杨玉环死于马嵬坡，终年三十八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