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跟着大头去猎鹰。随同的还有两个40多岁的男人,一个叫绑稳,一个叫拴牢,他们是一对叔伯兄弟。在西北农村,很多成年人的名字都很口语化,因为父母不识字,所以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走出家门,第一眼看到什么,就用什么做孩子的名字。所以,柱子、牛娃、拴狗等都做了男孩子的名字,而麦子、梨花、香草等都做了女孩子的名字。大头说,绑稳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走出家门,看到有一个在县城读书的少年给自行车后座上绑铺盖卷。少年的父亲在一边喊:“绑稳啊,别掉下来。”就这样,绑稳就做了他的名字。而拴牢刚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看到邻居在拴牲口,拴牢就这样做了他的名字。
据说,因为猎鹰太过危险,当地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儿子后,才能去猎鹰,担心会绝后;亲生兄弟两人,也只能一个人去猎鹰。这是几千年来遗留下来的古训,猎鹰人必须严格遵守。
我们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大头开车,我和绑稳、拴牢坐在车厢里。车厢里还放着一对钹儿,黄铜制成,拍击后会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响声,西北人叫做“恰恰”。它属于西北人所说的“锣鼓家伙”中的一种。还有一副自制的铳枪,用火药,点燃引线后也会发出巨大的响声。每年正月十五打社火的时候,这种铳枪就派上了用场,西北人叫做“三眼铳”。我不明白他们拿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绑稳和拴牢都沉默寡言,脸上带着怯怯的神情。我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总是憨厚地笑着,一边频繁地点头,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答应着。
农用三轮车在高原上行驶着,风很硬,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人的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每过一座村庄,我都能看到蹲坐在人家门口的懒洋洋的藏獒,鬃毛披拂,威风凛凛。在这片高原上,这种看守羊群的狗随处可见,而在高原之下的城市里,这种被称为“东方神兽”的动物,一头就被炒到了上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
农用三轮车开到了小路的尽头,就停下来了。横亘在面前的是一座山峰,山峰切断了小路的去向。大头扛起绳索,绑稳拿着钹儿,拴牢持着铳枪,我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起向山顶攀登。没有路,我们绕过巨大的石块,在草丛中寻找着可以通过的空隙。这座山峰,可能从来就没有人攀爬过。
绑稳说,他查看了好几天,在山的另一边,有一个鹰巢。今天,我们要去掏了那个鹰巢。
大头问:“真的鹰巢里有鹰娃子?”
绑稳说:“真的有,我看了好几天了,老鹰天天把肉叼进巢穴里。”
大头不再说话,继续奋力向上攀爬。我们跟在后面,不时能够看到什么小动物从草丛中飞快跑过,留下飘忽的背影。
大头说:“他妈的,现在老鼠真多,专吃草子,你看,把草场都啃成沙漠了。”大头指着远处黄突突的一片沙子地说。
我问:“那是老鼠?怎么那么大?都快赶上猫了。”
大头说:“鹰是越来越少了,老鼠没有天敌了,就越来越多,越长越大,把人逼迫得一步步后退。我看这最后总要成老鼠的世事哩!”
我们爬上了山巅,站在这里望去,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荡着,像山坡上的羊群。而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又像一朵朵散淡的白云。这座山峰一面是斜坡,可以攀援上来;一面是悬崖,刀砍斧凿一般,连猴子也无法落脚。
大头说,距离山顶二三十米远的悬崖上,有一个鹰巢。这就是绑稳观察了好几天发现的鹰巢,鹰巢里有鹰娃子。
大头把绳索放在地上,拴牢将绳索的一头拴在大石头上,然后又检查是否拴牢了,接着将绳子的另一头扔下了悬崖。绑稳双手抓着绳索,使劲拽了拽,看看是否绑稳了。大头从腰间摸出一个扁平的铝壶,喝了两口白酒,然后又把剩下的白酒洒在地上,面朝远方拜了两拜。后来,绑稳告诉我说,每次掏鹰巢的时候,都要先祭拜山神,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古训。
大头拿出一个铁钩,一端钩在自己的腰带上,一端钩在绳子上,然后,对着远处的太阳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打完喷嚏后,他的身体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像壁虎一样,双手抓着绳索,双脚踩着悬崖,一跳一跳地下去了。
那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谁也没有想到会出事。
那只老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大头来到了鹰巢外面,他停止了继续跳跃。他的双脚踩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全身贴近悬崖,从后腰带上抽出了一双手套。这双手套很长,戴上后可以直达手肘,是猎鹰的专用工具。鹰娃子天生凶悍,如果不加保护,手臂就会被它抓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到天空中掠过一道阴影,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雄鹰从天空中扑下来。它伸展开双翼,足有两三米宽。它像一块巨石一样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一眨眼间,就冲到了悬崖上。我看到它如同铁钩一样的喙,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绑稳操起了钹儿,奋力撞击着,咣咣的声音炸雷一样响起。雄鹰迟疑了一下,又张开翅翼扑向大头。
拴牢操起铳枪,枪眼对准了苍鹰,开始划燃火柴。划了一根火柴,断掉了;又划了一根火柴,又断掉了。他心急如焚,手忙脚乱,火柴盒被打翻在地。
绑稳还在奋力敲击着钹儿,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声音夹杂在钹声中,显得异常恐怖。拴牢俯下身去,徒劳无益地捡拾着火柴梗。
突然,就听到了大头发出一声惨叫,他摊开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与苍茫中。雄鹰的嘴中,叼着一颗蓝莹莹的圆形的东西,那是大头的眼珠……
暗访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死亡。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座高原上的小镇。我一路走得失魂落魄,走得痛苦不堪。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到来,大头可能就不会死亡。就因为我来买鹰,大头才这样急慌慌地去掏鹰巢,结果,坠落了悬崖。
听说,大头的儿子在南方打工,但我一直没有联系上他。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亏欠大头一家人,然而,我又无法弥补。
大头和老古一样,都是盗猎者,然而,他们罪不至死。在一个法制社会里,一个人的生命,应该高于一切。
回到南方那座城市后,我很长时间没有再暗访。我的心中一直在想着大头、绑稳、拴牢,还有老古他们。他们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忍受着种种痛苦和欺压。他们从事着盗猎,但是生活依旧贫穷。盗猎是如此危险,生命随时受到威胁,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做?
和所有的行业一样,第一线的产业工人永远都是最辛劳的,也是最贫穷的。大头他们就是第一线的产业工人。当大量的保险业务员风里来雨里去,一月收入仅能裹腹的时候,而保险公司的总裁月收入却以百万元计。当大量的打工妹打工仔依靠加班来赚取生活费的时候,而工厂厂主却居豪宅开跑车。当大量的上班族日复一日地辛勤工作却仅能满足温饱生活的时候,垄断行业的员工却早早过上了奢侈生活。如果把盗猎行业比喻成食物链,那么大头他们就居于这条食物链的最底端,而居于顶端的野生动物饭店老板和那些大肚子食客们,他们才是造成野生动物灭绝的罪魁祸首。大头他们盗猎仅仅为了生存,而如果没有大肚子食客们的需求,大头他们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盗猎吗?
也是在这一年的年终,我成为了这家报社的首席记者。
在这条深不可测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要走多远才能寻找到传说中的幸福?
来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幸福,然而,幸福究竟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能像探矿者一样,在茫茫的山峰间跋涉,也许,幸福就在山的那一面;也许,碌碌一生,也无法找到传说中的幸福。
我们无法停下寻找的脚步……
记者,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