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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编辑与广告

(一)民国最懂广告的人

1911年末,广东革命军政府派出的北伐军取得了徐州大捷后,奉命撤回上海,准备返回广东解散。当时北伐军军长姚雨平利用手中的一部分军饷,创办了一所慈幼院,然后又用剩余的部分余款创办了一份报纸,取名为《太平洋报》。

当时思想开放,言论相对自由,出版审查禁区少,名流精英纷纷开报馆。上海报纸繁多,除了《申报》《新报》《沪报》《时报》《商务报》等定期出版的正规报纸外,还有许多自命新派的洋场文士自办的小报纸,有李伯元的《游戏报》、吴研人的《采风报》、沈敬学的《笑报》、周病鸳的《消闲报》,等等。这类报纸的内容,全是游戏文章与妓院戏馆的新闻,类似于现在的地摊小报。可是主办者并非胸无点墨,大多饱读诗书,于古典文学有相当功底,编辑的报纸题材新颖,信息量大,深受老百姓喜欢。后来各省市也纷纷效仿,什么《浙江潮》、《洞庭波》、《新湖南》、《豫报》纷纷创办,其中有主张排满革命的,也有主张保皇立宪的。

《太平洋报》由姚雨平任社长,朱少屏任经理,叶楚伧任总编,柳亚子任文艺主笔。一套领导班子就这样组建完成,但却面临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广告,报纸生存是要靠广告费来维持的,请到一位广告人才极为迫切。

朱少屏推荐了老朋友李叔同。朱少屏说,斯人不出,奈苍生何,有了他鼎力相助,定能解决此难题。当时李叔同还在城东女学任教,除朱少屏外,与其他人都不认识。但他的大名却如雷贯耳,早年上海滩声名卓著的才子,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美术界的旗帜,音乐界的精英……人选当场定了下来,由朱少屏出面办理此事。

老友诚恳邀请,李叔同爽快应允,在《太平洋报》副刊《太平洋文艺》做编辑,同时负责报纸的广告设计和配文。李叔同在《太平洋报》任职四个月,副刊办得独树一帜,不落俗套。李叔同先从栏目设置着手,《太平洋文艺》分设文艺批评、文艺消息、文艺百话等栏目,分别刊载文艺论述、诗词、散文、杂感、文艺界动态等。因报社同人多为南社成员,《太平洋文艺》也就成为南社社员发表诗文的阵地。李叔同在副刊先后发表诗作《咏菊》、《题丁梦琴绘黛玉葬花图》等。还用凡民的笔名,分期连载《西洋画法》,通过介绍木炭画、石膏写生,向国人倡导西洋绘画。

李叔同还极力提倡振兴书法,亲自为《太平洋报》题书报额,接着在副刊发表隶书笔意创作《莎翁墓志》(注:李叔同精读过英文版《莎士比亚全集》,出家前将这套书送给了丰子恺),并以近代英语译出:

好朋友!看上帝的面上,请勿来掘这里的骨灰。祝福保护这些墓石的人,咒诅搬移我骨的人。

墓志铭上有中、英两种文字,并有“李叔同书”字样。与苏曼殊画作《汾堤吊梦图》同期刊出,被上海艺坛奉为“双绝”。

李叔同曾编过《书画公会报》、《音乐小杂志》,编报编刊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而这次工作经历最为出彩的却是广告,李叔同进行了精心准备和大胆创新。他大量查阅国外关于广告的资料,熟悉了广告的分类、使用、特征等理论。接着又查阅上海乃至全国报纸的广告,对比之后整理出其问题和不足,并想出完善提高的新方案。

首先是排版方面的改进。国内报纸的广告排列方式为单独排成一版,和整个报纸主要版面脱节。也就是说,广告不是插入内文的,而是孤立存在的。读者看报,一般都是看新闻、副刊,广告则一带而过,甚至弃之垃圾桶。对此,李叔同在每一版中插入广告,数量不等,但不会影响读者阅读。位置显著,版面大,收费则高,反之则低。这其实是一种“强制阅读”,读新闻必然要看广告,广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旧式广告全是文字,且信息量大,密密麻麻,让《太平洋报》“太平洋副刊画报”出版广告人读之生厌。李叔同的策略是,文字力求凝练,能三五句说明白的,就不用八九句,简明扼要地呈现信息。读者在几秒钟记住的广告,即为好广告。此外,李叔同还为广告配图,图文并茂,增强视觉效果,减少阅读文字的疲劳感。

旧式广告形式单一,都是直接的硬广告,而李叔同让广告变“软”,也就是现在的软文。为此他进行了小说式广告、新闻式广告、电报式广告、杂志式广告等形式上的尝试,取得不俗的效果。

旧式广告一成不变,无论刊登多久,还是那套广告语,还是那种形式,广告效力早已丧失。李叔同征求商家意见,专门制定出一套形式多样的“菜单”。广告根据客户需求变化,客户需要图文并茂就配图,客户认为前一种广告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可以要求更换其他形式。如果客户喜欢,每天变化一种广告形式也是可以的。广告以客户满意为目的,才能获得利益最大化。

李叔同以上广告创新理念,在民国是具有前瞻性的,也为中国广告做出示范,起到标杆作用。一个真正的广告人,需要想象力丰富,阅读量大,对文字和图画皆有见解,动手能力强,这些李叔同都具备。因此也可以说,李叔同是近代中国广告的创始人和先驱者,亦是一位具有先锋意识的广告创意总监。

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筹划,李叔同以《<太平洋报>破天荒最新式之广告》的通栏大标题,在《太平洋报》1921年4月1日创刊号第一版的下方全文连续三天刊出。以此向社会各界宣布,此举为上海四十年来所未见,中国开辟以来四千余年所未见。

广告语极具煽动性,这也符合青年李叔同与时俱进、大胆创新的精神气质。广告登出后,立即轰动上海报界,也轰动全国各地的企业,纷纷前来洽谈广告业务。创刊当天,接到广告订单上百件,第一炮打响了。

李叔同的心血全部投入在《太平洋报》的广告版上,这个版块被分割成若干方块,每个方块大小不一。整版竖看,拼接起来是对称的。横过来看,拼接起来也是对称的。有的是通栏,有的是在不起眼的角落。有的图在文字之中,有的文字在图案之中。网状图案、条形花边、碑体大字、蝇头小楷,一应俱全,美不胜收。

读者感到奇怪,这样图文并茂的广告是如何做出来的?常有电话、信件询问,甚至有人专程拜访讨教。

这都是李叔同一人完成的。他先是设计出每幅广告画原稿,然后反刻在一块版上,各种版块做成后,按大小比例均衡地排列在一起,置入版框之中,就这样完成了一版精美的广告。四个月来,李叔同加班熬夜,制作广告,配以文字,都是亲力亲为。但因身体受到极大损伤,逐步以书法代替画图。

1912年7月6日,李叔同积劳成疾,咯血。此病是在日本留学期间所得,归国后多次复发,后期形成肺结核。李叔同给许幻园写信说道:

今日又呕血,诵范肯堂《绝命诗·落照》云:“落照原能媲旭辉,车生人迹尽稀微。可怜步步为深黑,始信苍茫有不归。”通人亦作乞怜语哂(音读沈)也。家国困穷,百无聊赖,速了此残喘,亦大佳事。

病痛的折磨让李叔同痛苦不堪,他心情郁郁,把死视为“好事”,以求尽快解脱。但那只是对朋友发的牢骚,相信许幻园在信中也会进行开导。当月李叔同在《太平洋文艺》发表诗作《人病》,抒发了咯血时的感受:

人病墨池干,南风六月寒。

肺枯红叶落,身瘦白衣宽。

入世儿侪(读chái)笑,当门景色阑。

昨宵梦王母,猛忆少年欢。

李叔同说:人生了病,砚台也干了,不能写作,夏季六月吹着南风却觉得寒冷。心肺枯干好像秋天飘落的枯叶,身体消瘦,衣服也变得宽大。走到外面使同伴看了发笑,站在门前使景色变得难看。昨夜梦中到了天宫,猛然想起少年时的欢乐情景。

7月中旬,李叔同决定辞去广告部主任之职,赶赴杭州,受聘于浙一师教职。李叔同离开《太平洋报》后,无人继任,广告又回到之前的状态。三个月后《太平洋报》因故停办,李叔同的广告作品成为绝响。

李叔同掀起的美术广告热潮,在上海产生巨大影响,各报均模仿他的创意改进广告形式。后来的报纸用商品LOGO代替文字说明,也是受到李叔同的影响。李叔同设计制作的美术广告,以单幅计算,包括后期的书法广告,共计250件。李叔同所做广告的意义在于:

研究广告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广告史的资料。

研究美术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美术史的资料。

研究文化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文化史的资料。

研究新闻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新闻史的资料。

研究出版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出版史的资料。

研究书法史的人,可从中获得近代书法史的资料。

(二)多才多艺的编辑

李叔同责编《太平洋文艺》的成果,并不逊色于广告。李叔同是中国漫画的先行者,他的学生丰子恺则步老师的后尘。李叔同是实践者,丰子恺是中国第一个明确提出“漫画”概念的人。

1912年4月7日,李叔同在《太平洋文艺》发表三年前旅日期间创作的漫画《曾存吴之面相种种》,曾指的是曾孝谷,当时曾也加入了南社,并且也在《太平洋报》任职,与李叔同一同编辑画刊和美术广告。李叔同将“曾”字绘成喜怒哀乐十二种表情。接着又发表陈师曾等漫画作品,发布《征求滑稽讽刺漫画》启事,通过公开评奖的形式,推广中国漫画。

李叔同还编发过苏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配以陈师曾为之量身打造的几幅插图。当时陈师曾正好在上海,应李叔同之邀,为正在连载的小说配插图。苏曼殊为《太平洋报》主编之一,与李叔同是同事。前面说过,《太平洋报》是南社成员发表文章的阵地,苏曼殊也不例外。他除了发表诗文信札外,还交了这篇以前在爪哇完成的中篇小说。

《断鸿零雁记》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写一个孤儿漂泊流浪,并到海外寻母的故事。作品写得凄楚动人,心理描写亦极细腻。小说是根据作者苏曼殊的真实经历写成。

苏曼殊的父亲是茶商,母亲是日本人,是父亲苏杰生的第四房妻河合仙氏的妹妹。母亲生下苏曼殊三个月后就离开了他,苏曼殊由父苏杰生带回国,交由河合仙氏抚养。单亲家庭的阴影伴随苏曼殊一生。

15岁时,苏曼殊随表兄去日本横滨求学,顺便寻找生母。期间,与日本姑娘菊子一见钟情,但他们的恋情遭到苏家的强烈反对。菊子投海而死,苏曼殊万念俱灰。回国后,苏曼殊去蒲涧寺出家,从此开始漂泊的一生。这些真实的经历,都被苏曼殊写到小说里。

苏曼殊的文学成就非凡,诗歌、小说、翻译俱佳。他的小说有《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等6种,另有《天涯红泪记》仅写成两章,未完。这些作品都以爱情为题材,展示了男女主人公的追求与社会阻挠间的矛盾冲突,作品多以悲剧结尾,有浓重的感伤色彩,对后来的“鸳鸯蝴蝶派”产生了重要影响。苏曼殊还翻译过《拜伦诗选》和雨果名著《悲惨世界》。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因胃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年仅34岁。死前留下一偈(注:佛经中的唱词,类似于诗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就在这一年7月,李叔同遁入空门。

经李叔同的大力推荐,《断鸿零雁记》被文坛关注,苏曼殊也借此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学家。后来有人臆断,《断鸿零雁记》连载时,李叔同帮助过润色加工。作为责编,修改作者来稿是其工作,但也仅仅是文通字顺而已,不会进行大改。好编辑的一个标准是,在保证原意的情况下,尽量不对文章进行大改。李叔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以肯定的是,李叔同很喜欢这部小说。也许是他的某些经历与苏曼殊类似吧。两人均出自富贵之家,李叔同5岁丧父,苏曼殊幼年被生母遗弃。两人都在日本待过,都喜欢上日本姑娘。后来都是家道中落,不得不为生计进入职场……

面对传闻,《太平洋报》主笔柳亚子坚决予以否认,对于苏曼殊的这部小说,李叔同并没有应苏之请或主动为之作过什么“润色加工”,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见报前的编辑行为罢了。后来郁达夫对《断鸿零雁记》评价道:“有许多地方,太不自然,太不写实,做作得太过。”(详见《郁达夫全集》第10卷第284页,题为《评论曼殊的作品》)

李叔同推荐《断鸿零雁记》的原因还有一个,即李叔同以息霜之名出版过小说《若人欤(读yú),若人》,这是一部厌世小说,读之凄然使人愁。其殆古之恨人耶!何其意之凄绝,词之工妙乃尔!这部小说遗失民间,至今未见,实为可惜(出自《高旭集·愿无尽庐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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