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去西藏,去看西藏的雪太阳。那儿埋掉了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埋掉了一段深沉而痛苦的记忆。
林伟在西藏,在西藏南部墨脱的一个兵站,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读他的信时,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起墨脱的雪,晴朗的天空,太阳高悬却飘满了棉絮般大团的雪花。
我喜欢雪,喜欢双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遗憾的是大海之滨的城市一直不下我想见的雪。
在墨脱,一定会有成群的牦牛,有天葬的挽歌中飞旋哭泣的鹰鸟,有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瞭亮悠扬的民歌,墨脱在我心中是如此的诗意和让人惊喜的美丽。但是我想不到的是,这份惊喜和美丽后来竟被死亡的阴影吞噬掉了。
我读服装设计专业,是在1990年的秋天,那一年我19岁。读自己喜欢的专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何况那个年龄里有着许多本能的快乐。
我的同桌林伟没有考上向往的学校。他灰心了一整个夏天。有一天晚上,他在小街的拐弯处截住我说:我不想复读了,报了名,想去参军。
他一筹莫展地看着我。
我不知说什么。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找不到该说的话题。很久,我说: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吧。
我说完想转身走掉。
林伟猛地转过身,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说:我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记忆,也不感兴趣。母亲是在生我那年难产死去的,从此,我很少接融到异性。但是,我一眼认定,你就是我将来要娶的那个女孩。他边说边用热烈的目光看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没有发现我的庸俗和不美丽。再说,你决定去参军,可以去考军校,那里的女生都很有教养,又很靓丽。如果你认识了她们,你就会发觉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林伟打断我的话,他说他要证明给我看,给秦力雷看,谁是真正的男人。
林伟说这句话时看着别处的一棵树。我看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一会儿,他转身走掉了。
秦力雷是我的高中同学,又一同学习服装设计,和我相处得很不错。他长相很英俊,是学校文艺部吹拉弹唱的活跃人物,他自吹自擂说自己是校园朱时茂。他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音乐人。我们常在起谈论歌坛和歌手的一些事情。
为此事,林伟很生气,气得在我面前直喘气。我常说林伟小心眼。林伟也不反驳,常常是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林伟又来找我。他不说话,拿眼睛直视我。我能读懂他目光中每一丝的含义,并认定,那目光里不会有我的明天和一生。我告诫自己必须让这样的目光黯淡下去,因为在我看来,爱情是和玫瑰、烛光晚餐的浪漫情调联系在一起的。
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感情的磨砺后才发觉,这种观点是多么幼稚和浅薄,只能发生在十几岁的年龄里。
我上高三时,房子右侧那个人家因为买了公寓房搬走了,一个月之后,一个跛脚的男人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搬了进来。
跛脚男人看上去很老,面容和善,搬来的第二天就背着木箱在街口摆起了摊子——修鞋。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成了我的同桌。
他就是林伟。
每天放学经过街口,跛脚的男人都跟我笑呵呵地打招呼,还对我说要是鞋子坏了就拿给他修修。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一句“行”,就走开了,好像对他一点都不在意。我在心里笑:还挺会拉生意的呢。但他那口外地话很好析,是哪里的方言我听不出。
这时,林伟一前一后地跟过来。他不太爱吱声,却总是喜欢静静地注视着我,每天都这样,像一位亲近的兄长。我也很快习以为常,偶尔还跟他打哈哈地开玩笑。
他就脸红红的,不还嘴,我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包容的样子。
有一天,街口没几个人,他跟在我的身后,追上来说,为什么不早点认识你?
他专注的目光没有躲闪,羞怯;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像一片云。我还是所得很清楚。
那一年我18岁,高三最后一学期。我第一次听到令自己心跳的声音,求爱的声音。
我转过脸,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目光,我怕读出有头没尾的故事来。我的脸热热的,心跳得厉害我命令自己不说一句话走开了。走过很远一段路,回过头,看见林伟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我渐渐远去。
就这样,每天放学,在街口,他都故意放慢脚步,然后注视着我从他眼前走过……
收到林伟从墨脱兵站寄来的信时,才知道他不是赌气。他真的去了墨脱,没有告别。那个季节,我正痴迷于服装和美学,整天忙于自己得意的伟大事业中,根本就不知道林伟从我的日子里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个季节里也会有失落、感伤。一个人在自己的快乐中是无法体会别人的这些阴郁情绪的。
我不知道墨脱是什么地方,去问秦力雷,秦力雷告诉我说是西藏南部的一个地方,人烟稀少,属边防。
我说林伟去那里当兵了。“傻瓜一个!”秦力雷说得很时很轻松,“别说吃肉,就连吃蔬菜都成问题,别人想躲都躲不掉,他跑到那里吃斋念佛呢!”
我像木棍一样立在秦力雷面前,大脑一片空白。林伟,你想证明什么呀?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仿佛正从我的体内流走了。
我是不是一再忽略了他的存在,忽略了一种真情的东西?而他的离去仅仅是证明自己有血有肉有恨有爱地存在着?
我似乎难以理清自己在回想此事时混乱的思绪。
那一年虽然是高中最紧张的阶段,但校园里风花雪月的爱情游戏依旧在暗地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是胆大妄为异想天开的年龄,是想尝试爱情又必须努力学习的年龄。后来,同学当中有人问我,林伟的父亲是不是街口补鞋的那个跛脚老头?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就是他父亲。
然后他们又问:林伟追你你同意了?将来我们修鞋可方便了!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我的脸刷地红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无地自容,自尊心被猛地斯裂开来。如果有地缝,我想我一定会不顾一切钻进去。
我怒气冲冲地否定了他们的判断。我不能让同学拿林伟的父亲做我的笑柄。我找到在操场踢球的林伟,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埋怨道,以后你少跟我说话,现在是高三,要考大学,不是考爱情论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没有回头看他,身后传来其他男生大声的笑。后来我上了中专。林伟在墨脱兵站一如既往地给我写信。我只读过一封,其余的都被我一一退回了。他说他一到高原就病了,他说墨脱的雪很大,他站在雪地里,看太阳也看雪。他说他要证明他的离去因为他是男人,一个脱胎于修鞋人的男孩。
他的信,我读不下去了。眼泪汹涌而出,同学们曾经戏虐我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尊和荣誉,想到的是自己。
我想说,林伟,你不用证明,你高高瘦瘦的背影,也一样有男人的风骨和坚韧,你一点也不比秦力雷差。
但我没有说出,永远没有说出。
我写信给他,信只有几行字。我说:距离太远,你读我的缺点才有了美的感受。
这是我惟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此后,墨脱成了记忆中的雨点,很快被风吹干,吹落。
如果我知道,我的拒绝掺杂了世俗的虚荣;如果我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会转瞬即逝。我想,我就不会有后来的追悔和生命里永远的痛。
三年之后,正当我为毕业分配的事四处奔忙时,林伟的一个战友找到我,他直截了当地问我知道林伟的情况吗。
我说不想知道,没心情知道。
我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开始,何谈结束?
我说我们没必要自寻烦恼,过去的就让它成为云烟散失吧。
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太残酷了,太爱虚荣,太爱你自己了。他的目光充满敌意。他说,他死了,你们也结束了。
突然,三年前远去的影子又蓦然闯入我宁静的心房。我停住欲去的脚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没有。他又郑重地告诉我:是死了。
我睁着毫无神色的双眼,木然听他讲述前年冬天林伟和五位战友去墨脱县城取信件半路被暴风雪埋在峡谷里的经过。
本来那天林伟没有取信的任务,他刚执勤回来,听连长说要去县城取邮件,这是连里最欢欣鼓舞的事情,寂寞的高原,一封信或者一件毛衣都成了战士们生活中最温暖的事情。林伟主动要求加入到去县城的行列,因为邮件要有人去背去驮。
来人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给林伟写过一封信,并且是短短的几行字,你以为你是谁?你惜墨如金!你知不知道,他把这封信用塑料纸包着塞在内衣的口袋里!你知不知道,那是他在高原上三年收到的惟一一封信!你知不知道,直到他死时,那封信还在他的衣袋里!来人说,回来的路上,突然之间就来了暴风雪,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暴风雪,六个人背着邮件在齐膝盖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走着。大伙说,干脆把邮件堆在一起,回连队,等雪停了再来找,如果没有行李会走得快一些的。林伟说,反正离连队也不远了,我在这里守着邮件,大伙回去让连长多派些人来,不然,雪盖住邮件,会找不到的。大伙同意了。因为连队真的离这里不远,大概只有四里路。可是,他们五个人走出里的时候,已经分辨不出方向了,爬回连队用了六个小时那时天已经黑了,但无垠的雪让黑夜有了亮光。连长让所有能出动的人去找林伟,可无论怎么呼喊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来人说,第二天找到他时,他和那些邮件在一起。我们把他抬回连队,那时,天空有个大大的太阳,雪还在下着。我们全连的人都哭了,我们把邮件里的衣服件件给他穿上,我们怕他太冷。然后,我们埋了他。我们把邮件里所有的食品供奉在他的坟前……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我的眼前全是雪天的墨脱,雪野中挣扎着却又倒下去的身影。我想,在他快要冻僵的时候一定想过如果有一个爱他的人给他些温暖呵护,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我站在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口,林伟带着他那深情的目光又从时光的隧道中朝我走来。我真的,真的想去西藏,去墨脱,想去摸摸那雪太阳,去看那个鞋匠儿子的坟,我要站在他的面前,说好多好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