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卡庞特腊斯城总是静悄悄的。这时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凭窗远眺。一缕忧思,挂在她微蹙的眉间。她,就是这个城里引人注目的姑娘玛丽。
小山城卡庞特腊斯高高地耸立着,它的后面衬着黄绿色的环形山和蔚蓝色的天空。进城的林荫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树,路面一步高过一步。玛丽家的小楼位置很高,在窗口,正好能看到卡庞特腊斯公学的附属小学校,玛丽就在这所学校里教书。
这一天,玛丽又忍不住来到窗前,她的目光落在校园里的一间旧房屋上,因为有一位青年男子住在那里。
1842年火热的夏天,玛丽和她的同事们迎来了青年教师让·亨利·法布尔。这个小伙子不是本地人,所以吃、住都在学校。他刚刚从沃克吕兹师范学校毕业,工资很低,每年只有700法郎。这点薪水,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还是能够的,但是他每个月都要买书,有时一本书甚至要用掉他一个月的大部分收入,所以他的生活是相当拮据的。
但是玛丽从未听见过法布尔怨天尤人。这个青年,他那沉思的眼睛里,不乏青春的单纯和热情,紧闭的嘴唇线条很分明,仿佛锁住了无穷的话语和丰富的情感。玛丽觉得这个人很有修养,他的含而不露的才华,他的勤奋好学,他的温文尔雅,使玛丽生出了许多好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玛丽开始关心起这个小伙子来。她有意无意地常从家中给法布尔带来一点面包和香肠。时间一长,平时围着玛丽转的几个小伙子就开始挤眉弄眼了,对法布尔的态度也不太友好了。这样一来,弄得玛丽自己心中也不太坦然了。特别是法布尔上过那次轰动卡庞特腊斯的化学实验课之后,玛丽猛然意识到她对法布尔的深情厚谊。
玛丽站在窗前,凭窗远眺,思绪不宁,不久便关上了窗子,走出了房门。
北风轻吟着一曲瑟瑟的秋歌,在绵绵群山的深绿色夏装上,悄悄地涂抹了一层淡淡的褐黄色。已经失去夏日绿色的草丛里,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孤单地发出寂寞的鸣叫。远处,一只大雁形单影只地在旺多山顶缓缓地飞翔。玛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猛抬头,居然来到了法布尔宿舍的门前。
这时法布尔根本就没在宿舍里,他正在城郊东南小山的山脚下散步。他这时的心情,其实和玛丽是差不多的。上一个星期,他买了一本书,结果口袋里就只剩下几个苏了。午间,他坐在备课桌前,正算计着吃点什么,突然门开了,玛丽朝他走了过来,递过两个面包和一段羊肠,说:“替我吃掉。”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回自己的桌旁,看起书来。
法布尔自做过那次成功的化学实验之后,心中一直感激玛丽,在她面前自然也少了许多拘谨。他接过面包,很快就把它吃光了。肚子一填饱,心中也就生出了一股暖流,流向全身。他抬起头来,玛丽就坐在他的右前方。他发现玛丽今天穿得很漂亮: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下摆束在褐黄色的裙子里,清晰地勾勒出她那颀长而丰美的年轻女性的身段。他看着玛丽端坐时的风姿,也看着玛丽美丽的面容,虽然是个大侧面,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下,开朗和悦、美丽动人的眼睛。
后面传来什么人的咳嗽声,法布尔急忙收回了目光,下意识地抓摸桌上的水杯。
“哗”的一声,水杯倒了。玛丽回过头来,法布尔狼狈极了……
坐在小山下石头上的法布尔,回想到上星期这一幕,倒觉得那种狼狈很有些甜蜜。这时,落日挂在天边的树林上,迟迟地牵拉着树梢,好像有许多话儿要说,久久地不愿离开。远处,卡庞特腊斯升起的缕缕炊烟还没有消散,教堂的屋顶和尖塔闪耀着瑰丽的色彩,像是述说着金色的幻想。
法布尔沉浸在遐想中。
蓦然,一个颀长而丰美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法布尔的心狂跳起来。那是玛丽,正是他所依恋和期待的姑娘。
原来,玛丽走近学校之后,并没有进去,却鬼使神差地折向了郊外。意料之外的是,她在晚霞中和法布尔相逢。
“亨利!原来你在这里。”
“我……是的,我在这里……我是闲着在这里走走。”
玛丽金黄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溶在夕阳最后的霞光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身上溢出。
法布尔手足无措,说话断断续续。
谁也没有提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挪动了脚步,在田野里漫步了。
燃烧着生命恋火的青年男女,常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法布尔和玛丽谁也没有留心,月亮是什么时候挂在天上的。
“啊,月亮出来了!玛丽,你喜欢月亮吗?”
“我自己也说不上是否喜欢。但是月亮那清寒的光辉如纱似霞,总是那么高远,那么温柔、含蓄,使人产生缱绻的情思……”
“你说得太好了!但同时月亮又是伟大的。当大地阳光灿烂的时候,她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当黑夜降临,便挺身而出,驱走黑暗!”
“你在作诗!”玛丽莞尔一笑,说,“其实,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它借太阳的光,才显示自己!”
“不,世间如果没有月亮,黑夜将永远是黑夜。”
……
他们在路过一条小土沟时,法布尔先迈了过去,再回过头来等待玛丽。玛丽没有动,却把温热的手伸给法布尔,法布尔立刻把她抓紧,再也没有松开。
月光,把他们长长的影子印在地上。
几个月过去了。
他们相爱并决定结婚了。法布尔兴冲冲地赶到离卡庞特腊斯不算太远的皮埃尔拉特镇,他的父母在那里开咖啡馆。法布尔把这件喜事告诉父母,他要让父母为儿子喜结良缘而高兴!
想不到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父母一致反对他和玛丽·维拉尔结婚,理由只有一个,仅仅是因为玛丽比法布尔大两岁。
“你还年轻,怎么能和岁数大的女人结婚呢?”
“不错,我和你母亲一样,决不允许你和她结婚!”
法布尔一声不响,他痛苦到了极点。
在贫穷中长大的他,深知父母的艰辛,他无限地敬爱他们,也千方百计地为他们分忧解愁。两年前,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从亲戚家接回他的弟弟,帮助弟弟复习功课,终于使弟弟也进了这所师范学校。
法布尔也从来没有违拗过父母的意见。他思量着:“怎么办呢?从此和玛丽分手?”
他想起了那次化学实验。
法布尔刚到卡庞特腊斯小学校时,学校十分不景气,设备也不好,学生年龄、程度都不整齐。上课铃一响,那些调皮鬼就窜进教室,捉弄老师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学习成绩当然不好。法布尔用他的刚刚步入工作岗位的热情、耐心和勤奋,以及广博的学识,使学生们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学生面貌很快改观了。法布尔的成绩,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但是法布尔认为还不够,他对同事们说:
“学生有许多是从乡下来的,将来回去也许做农民,还有的也许要去当工人,所以,必须教他们一些植物学、化学的知识。”
法布尔订了个计划,去请示校长,要求给学生讲一些化学知识。校长精通拉丁文,但对化学一窍不通。法布尔费了很多口舌,详细说明了化学的重要性,而且还特别指出,如果学生能够学会这些东西,将来升学或就业,都会方便得多,可是校长还是无动于衷。法布尔又对校长说,学校里的化学课上得好,来念书的学生一定会多起来,寄宿的学生也会多起来,这会增加学校的经费和扩大学校的影响。这下子,校长动心了,但还没有做最后决定。
全校的教职工都在注视着这件事。
玛丽找校长谈了自己的想法。平时,只要玛丽来到学校,无论她走到哪个房间,古老的建筑就都会充满生气。
校长认真听取了玛丽的建议,终于同意法布尔每星期搞一次化学实验。
第一次是制造氧气的实验。
玛丽和一个学生提前两个小时来到实验室,帮助法布尔准备。实验课开始了,他先对学生讲述了他在师范学校念书时,老师做这个实验时所发生的爆炸悲剧,把实验的危险性都清楚地告诉了学生。学生们都安分地坐好了,不敢随便走动。
实验开始了,上百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实验桌,期待着那个陌生的结果。
格鲁——,格鲁——,格鲁——,玻璃瓶里冒起了一串串气泡。难道这就是氧气!法布尔兴奋得心头扑扑直跳。他拿起一支刚刚吹灭还有一点火星的蜡烛,插在一根铁丝上,伸进聚气瓶里,蜡烛在一个轻轻的爆声中又燃着了,而且特别光亮。这就是氧气的作用。
实验成功了。
在这个严肃的时刻,学生们都目瞪口呆,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这一天是最有意义的日子。消息传出,许多人被学校里的奇迹吸引,纷纷来校学习。
生源扩大了,学校的声誉越来越高。化学这门课程被列入了教学计划,法布尔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教师。
“如果没有玛丽的帮助,我能成功吗?”
法布尔又回到现实中来。
“爸爸妈妈,这一次,求你们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吧!”
终于,父母同意了,他和玛丽·维拉尔结婚了。这时是1844年。
生命之旅证明法布尔的选择是正确的。
玛丽从此和法布尔一起,踏上了那条遥远的路,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玛丽和法布尔一起,和贫穷作战;
玛丽是法布尔研究昆虫的助手;
玛丽随法布尔到处奔波,他们曾经搬过四次家。
第二次搬家非常重要,正是这次搬家,玛丽把病重的法布尔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那是在科西嘉岛上,法布尔就是在那里向生物学进军的。
教课之余,法布尔经常跑到海边,去观察和采集奇特好看的海贝。他也常在旷野里跑来跑去,常常要经过瘴气笼罩的沼泽地带。一次,法布尔不幸被一只小小的蚊子咬着,因而患了恶性疟疾,连续不断地发烧,已经使他神志不清了。科西嘉岛上的医生们束手无策,岛上的中学校长和同事们这时也全没了主意,他们仿佛看到死神已经一步步向法布尔逼近了。
面对此情此景,玛丽在焦急中不失冷静,在冷静中不失果断。她分析,摆在法布尔面前有三条路:第一条,死里逃生,现在看这个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第二条,送掉性命,这个可能性是近在咫尺;第三条,马上离开这里,回法国内地治疗,只要平安到达,就能挽回生命。校长同意玛丽的这个分析,他对昏沉沉的法布尔说:
“赶紧回内地治疗吧,这里等着你再回来。”
法布尔被抬上了开往内地的船。但是在海上,又遇上了暴风雨。船像一片树叶,在浪里上下颠簸,大浪好像要吞没它。平常只需要约18个小时的航程,这次却用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玛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法布尔的身旁,用圣母般的爱,呼唤着法布尔的信心和勇气。到达马赛港时,法布尔虽然已经像石头人一样动弹不得了,但还活着。是玛丽温情的呼唤,留住了他的生命。
如果说第二次搬家玛丽挽救了法布尔的生命,那第三次搬家玛丽则为他提供了心灵的避风港。
那次搬家是在“女子科学讲座”风波发生后。
法布尔被迫辞职那天,从学校回到家里。
“玛丽,我没有工作了!”
“啊!那……那不正好从事你的昆虫研究吗!”
玛丽没有追问原因,没有问以后怎么办,但这反而使法布尔不安。他知道,在玛丽那一声“啊”的惊叹里,已把这些内容全包括了。
“可是,我们今后的生活……”
“亨利,事已至此,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东方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暞吗?”
“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们说我对姑娘们讲植物的生殖作用,是对神的亵渎,你不会误会吧?”
“怎么能呢?我要是她们,也会去听你的讲座的。”
法布尔在那些迫害他的人面前,表现出了愤怒和倔犟,但是回到家里,在亲人面前,他却表现出了他内心的苦痛。他觉得那些迫害他的人太过分了,他觉得自己的希望几乎完全破灭了!
“亨利,不要紧,你还可以重新开始。”
人在受到挫折的时候,是痛苦的。玛丽的安慰,解除了法布尔心理上的重负。
事实上,没有多少女人能像玛丽那样宽容这个如痴如狂地追求真理的科学家。爱迪生终生未娶;诺贝尔几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唯一一个要成功的恋人也让一位数学家夺了去,致使诺贝尔对数学家采取永久性的报复,不设诺贝尔数学奖;莱特兄弟终生未完成男婚女嫁的任务,他们无法既照顾妻子又照顾飞机。
法布尔比那些科学家要幸福。
玛丽就像一个港湾,对着法布尔开放,让他修补被风浪颠簸得支离破碎的小船。她和法布尔之间的爱情,就像是日夜不息的篝火,长久地燃烧着,给法布尔以无穷的力量。
1907年,当法布尔的《昆虫记》十卷全部写完时,玛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沉睡了23年了。玛丽墓碑上的字,已经不太清楚了。刻在碑上的字,可能先于碑而消失,但雕印在心上的人,是能够与心共存的啊!法布尔的生命之火在燃烧着,他要让对玛丽的无尽怀念保留在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