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五六岁时，屡屡踢被子，三两天感冒跑医院。虽然睡前再三叮嘱：“别踢被子！”却无济于事。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夜里都起来好几次，替他盖被子。一面心里嘀咕，有什么好办法，能够纠正他的坏习惯呢？一天，正在图书馆翻书，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那晚，当他躺进被窝后，我坐在床边，摸着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小家伙的脑袋瓜真像台收录机，每天要录进去多少声音啊！其中有老师的话、爸爸妈妈的话、有音乐、有歌唱，还有汽车喇叭声、马路喧闹声……”“是嘛！还有王勇骂人的脏话”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添油加醋地附和着。
我又拍拍他的脑袋说：“我真想再录几段话进去，就不知道这台收录机灵不灵？”他笑了，连连点头说：“灵的！灵的！不信，你试试？”他来劲了。
于是，我把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睛都当作“收录机”的各种开关“键钮”摆弄起来。我掰开他的小嘴，说“对了，这里是放音的喇叭”。对着他的小鼻子“喂喂喂”地叫了几声，因为这是“录音机”的“话筒”。接着，再扭扭他的耳朵，说那里可以“调节录音机的音量”。我还把他的眼睛一开一合，并且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收录机的双卡，左边可以放一盘磁带，右边也可以放一盘磁带……”
最后，我在他的额头上像按录音键似地摁起来。口中还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这时，他大笑起来，笑得十分舒畅。看来，他已经进入我创设的游戏状态了。
突然，我严肃起来，说道：“注意，安静，我开始录音了！”儿子立刻强忍笑意，两眼发出新奇和兴奋的光彩。
我低下头，对着“话筒”——他的小鼻子说道：“喂！喂！记住！记住！记住！睡觉不能踢被子！发觉被子掉了，赶快自己再盖好！”说完，我又在他的脑门上“哒哒”地按了几次，表示“停止”、“倒带”和“放音”。
然而，儿子并没有理解我的意图，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我轻轻拍拍他的脑袋，又俯下耳朵贴着他的脑袋，左听右听，自言自语道：“咦？！怎么？这台录音机坏了？难道是劣质产品？”
“没坏！没坏！爸爸，都录进去了！”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声明道。“怎么没有声音呢？”我摇着头。这回，他领会了我的意图了，连忙重复道：“喂！记住！记住！睡觉不能踢被子……还有……还有……爸爸，后面怎么说来着？”原来，小家伙把词儿忘了。
于是，我把刚才那段话又“录”了一遍。等到再度“放音”，他终于一字不漏全背出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只消说：“昨天晚上我在‘收录机’中录了一段重要的话，让我听听昨晚的录音还在不在。”同时，我再“哒哒哒”地摁摁儿子脑门上的“按钮”，原话就蹦出来了，居然一字不差！
三个晚上的连连“放音”，大概在他的大脑皮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来有趣，踢被子的坏习惯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掉了！非但如此，这台“收录机”还能够帮助我记录一些很特殊的英语单词如“resevoir”（水库），记录一些必须让他牢记的譬如“过马路一定要走横道线”、“饭前要洗手”之类的警句等等。
这个游戏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在于父子之间的亲属关系已经被“收录机”和使用者之间的物和人的关系替代了。角色的变化，使孩子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真的变成了一台机器。也许，他还会蛮有趣味地联想到，既然自己成了“收录机”，也就不用喊“爸爸”了，就再也不用害怕爸爸的惩罚了——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浪漫的童话世界！
此外，由于角色的限定，孩子在扮演“收录机”的时候，必然会全神贯注地听人讲话，并且必须一字不错地复制大人的声音。
在这里，无须大人有“听我说！”的斥责，一切都是孩子心甘情愿的——因为孩子天生地愿意服从游戏的规则而讨厌生活的规则或者课堂的纪律。倘若把生活现实的规则化为游戏的规则再去限定他的行为，大概要容易成功得多……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突然漾出一段儿时的回忆……
同样的，在我五六岁的光景；同样的，晚上我经常踢被子；同样的，因此经常会感冒闹病；同样的，有天晚上，父亲来到我的床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手里还拿着根绳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平时不大和我玩耍，也很少和我说话，我对他只有尊敬和畏惧。正因为此，每次他给我默生字，我不是出错就是写不出来，而一旦换作母亲，脑子里的生字又都会一个个像豆子似的蹦出来……
父亲在这会儿突然出现，而且还手握绳索，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不由得朝被子里缩了缩。
“很多小孩子晚上睡觉都踢被子，这是一种很糟糕的习惯，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宽容地看着我，继续说：“有坏习惯，就得改掉！为了让我改掉这种坏习惯，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爷爷，是很有一套办法的……”
说到这里，他索性搬把椅子，椅背向着我靠在我的床头。他坐上椅子，双手俯在椅背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两眼直视着我。他那粗大的手指不断地摆弄着绳子，脸上还带着微笑。
“有一天晚上，他发现我在睡梦中又把被子踢掉后，突然拿起一根粗绳子，把睡眼惺忪的我从被子里拖出来，狠狠地抽了我一顿。一边抽，一边骂，‘看你还踢被子！’‘看你还记不住教训！’我小时候脾性很犟，当时我咬紧牙关，就是不哭。非但不哭，而且还暗暗下定决心：我如果再踢被子，就不是人！——你猜，我怎么着？”
此时的我，哪里还有“猜谜语”的兴致，早已将被子紧紧裹住身体，似乎在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见我缄默，他一边理着绳子一边说：“我有志气！说不踢被子，就不踢被子！第二天睡觉前，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我找了根绳子，在被子里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脚，不让它乱动。你看，就这样捆……这样……这样捆……”他很认真地传授着自己捆住自己手脚的方法。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夺眶而出，并抽泣起来。我不懂，睡觉为什么还必须像犯人那样剥夺手脚伸展的权利。
“手脚捆住以后，我就再也不踢被子——再也没法踢被子了！”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说完，竟兴奋而胜利地大笑起来。顺便把绳子放在我的床头，说，“乖，你可以试试看，这个办法真的很灵……”
“妈妈！妈——”突然看到救星出现在房门口，我大喊起来。妈妈立刻明白了一切，跑过来，扑到床边，搂着我，将绳子丢给父亲，说：“干吗呀？你！”
父亲依然微笑着，只是同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干大事者，必须有恒心，有恨心……这孩子……哎！”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缓缓踱出房去，背剪的双手仍然捏着那圈可怕的绳子。
……
社会在进步，教育手段也在不断改进。打骂、体罚是已成故事了。今天，已经有了更多、更科学的方法对孩子们进行帮助和教育。我想，等到我的孙子踢被子的时候，我的儿子该有更符合人性、更符合儿童心理的方法去纠正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