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一生爱才好客,他以平原君自许,喜交天下的朋友,尤其喜欢结交文人名士。当时,满清入主中原,满族文化与汉族文化摩擦碰撞,作为满人的纳兰却喜爱汉族文化,诗词了得,文学造诣颇高。在这方面,许多汉人也对纳兰颇为敬佩。
在纳兰所结交的友人中,大多数人的年龄都要比他长个一二十岁。吴园次年长他三十五岁,严荪友年长他三十一岁,陈其年年长他二十九岁,就连最与纳兰亲近的顾贞观,也年长他十八岁。
这些明朝遗民,对清朝的统治有着很深的成见,但他们唯独对纳兰,有着推心置腹的情谊。最主要的一层原因,可能就是他们被纳兰的真心所打动,纳兰怜才好客的举动,皆是出自一番真诚之意,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纳兰对朋友,一心一意,披肝沥胆,不论他的朋友出身如何,身份如何,纳兰都是真心相待。朋友一旦有事情,纳兰自然是肝脑涂地,也要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他对朋友的这番情意,自然也让他的朋友铭记于心。
在纳兰与顾贞观互相引为知己后,顾贞观为纳兰介绍了不少自己的文坛好友,纳兰与他们也是相交不错。闲暇之日,便会一起把酒言欢,畅谈诗词。彼此之间会相互题词赠送,表达心意。
纳兰一生,赠与顾贞观的作品甚多,下面这首《金缕曲》开篇小引中一个“再赠”,说明了二人间稠密融洽的关系。
在当时,《金缕曲》这个曲牌很流行,纳兰自己也多有使用,不过这一篇与众不同,它是“用秋水轩旧韵”。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
关于秋水轩韵出处,必须追溯到明末清初的一次文坛活动。
秋水轩本是明末孙承泽的别墅,位于京城西南隅,有江湖旷朗之胜。清初周亮工之子周在浚居京,孙氏借了这所别墅给他下榻。后康熙十年(1671年)秋,周在浚做了一回东道主,主持了一个大型的诗词唱和活动,在当时的词坛影响很大。
参加这次活动的大概有二十余家,由曹尔堪开题首唱,填了一首“剪”字韵《贺新郎》,然后,龚鼎孳积极做出响应,他先后填词填了23首,在当时的那场活动中,可以说是大手笔了。
当然,这词并非是随便而提的。在周在浚的主持下,当时所有的词都要遵循一个规则,那就是都以“卷”字韵起,以“剪”字韵止。
后来,在这次活动中,所写的词被编辑、收录进了词集中,名为《秋水轩倡和词》。当时影响甚广,大江南北的人都会找到这本词集来翻看。然后竞相填此调,互相赠阅。
纳兰这首《金缕曲》就是用其韵而写成。
他用秋水轩旧韵,无非就是想表达自己的心志,借以安慰顾贞观:一杯浊酒,泪湿青衫,从前在京兆的秋水轩唱和的风雅之事,闲情尚未排遣。你的名声在江南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却仍像庾信那样伤感流泪。你的才华如同白雪盈满天空,烟火灿烂散落。只是在朝为官比登天还难,朝廷对于人才并不是真的重用,所以才华难以施展。枉费了你堵墙凌云的旷世才华。
纳兰是知道顾贞观的才华的。庾信是文坛宗师类的人物,杜甫说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纳兰以庾信比梁汾,可见对其评价之高。
他也明白顾贞观隐退来做他的老师并非本意。像顾贞观这样的人,心比天高,他势必是想在天地间有一番作为的,可天性使然,像他这样刚直不阿的性子,如何能适应得了官场的随波逐流?
看到自己的老师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纳兰也是满心愤懑:仕途坎坷,志向难酬,于是难免斯人憔悴。才华卓越,横空出世的风流人物居然只能为朝廷粉饰太平,怎不叫人愤懑。
顾贞观之所以能够和纳兰心心相印,就是源于他们对现实有着共同的认知,纳兰明白老师的苦楚,正如李渔在《赠顾梁汾典籍》一诗中说:“镊髭未肯弃长安,羡尔芳容忽解官。名重自应离重任,才高那得至高官。”
不是不肯为官,而是迫不得已。虽然挂冠而去,但顾贞观骨子里的热忱还是在的。他与纳兰在一起,二人点评时政,多处意见都很契合,这也更让纳兰加深了对自己这位老师的敬重之情。
他推心置腹地告诉老师“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你这样有真本事的人,去做官也不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不过是让你给朝廷装点门面罢了。“题凤客”指嵇康,又是一位古时著名的风流多才的人物。
一比梁汾是庾信,二比梁汾是嵇康,顾贞观在纳兰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清朝时期,对文化的控制很严格,哪个人要是说了或者写了对朝政不满的话,要是被人发现,告发上去,很有可能就会掉脑袋。纳兰虽然贵为相府公子,但他公然写词同情顾贞观,针砭时政,一旦被不怀好意的人举报,他也很有可能无法逃脱干系。
这些风险,他不是不明白,不过他“凭触忌,舌难剪”。纳兰这牢骚,为顾贞观而发,也是为自己而发——“润色朝家典”的“题凤客”何其多!
纳兰自己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