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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我踢你、踢你、踢你……踢你、踢死你!”

“呜哇……不要啦,好痛好痛。呜……”

“哼!看你还乱说人坏话!以后一定烂舌头!变哑巴!”

“啊呜哇——我没有乱说话!我不要变哑巴。呜——”

“没乱说坏话,那为什么说我小叔叔?哼!我踹死你!”

夏侯云卷走在通往小洋房的路上,那天发现原来那些备受赞美的案子竟然出自连靖涛之手,她其实懊恼大于震撼,也许因为事前多少猜测到是他,所以发现后尚能平静以对。真正令她难堪的是自己的迟钝和愚蠢,她竟然过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一切!自从认识他之后,她就一直不对劲,仿佛变笨了一样,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笨拙地站在他的面前。

夏侯云卷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突然听到公园里传来一阵小孩子的争吵声,伴着惨惨的哭叫。

她一时好奇,转了进去。

哇!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只见一个年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神气地站在三四个东倒西歪哀哀呼痛的小男孩中间,一身粉蓝洋装已经几乎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也已经凌乱不堪,一张小脸更是脏兮兮的。她正威风地踹了最后一个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六七岁小男孩一脚,然后顺势把脚踩在了他的屁股上。

伴着小男孩的一声惨叫,其他趴在地上原本想起来的小男孩又都瑟缩一下,趴了回去,小女孩则神气地一扬头,“哼!看你们今后谁还敢乱说!”

感觉真的好诡异哦,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夏侯云卷啧啧称奇。只不过当年自己教训比自己大的小男孩的时候,因为从小就学习空手道,所以伤得不像这小娃娃这么惨就是了。

正在这时,突然几个中年欧巴桑尖锐呼啸着跑来,向小孩子跑过去。

就见那些中年女人纷纷拉起地上的男孩子,边拍着他们身上的土边开始七嘴八舌地对着小女孩进攻。

“怎么又是你!看把我们家汤姆打的!一个小女孩,怎么这么野蛮?!”

“哼!没爹娘的黄种小杂毛!小野种!整天就知道打架!”

“哼!都不懂教养吗?也不知道你那瘸腿的叔叔是怎么教你的。”

“瘸子能教出什么货色,还不……”

“你们这群坏蛋!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小叔叔!坏蛋!”先前中年妇女们骂她小野种的时候,小女孩还能忍,到后来听到她们居然骂起自己的小叔叔,她急了,尖叫起来,张牙舞爪地又要扑上去。

“你这小野种……”一个妇女被小女孩咬了一口,忍不住倒抽口气,扬起厚实的手掌就要打了下去。

“住手!”一个清亮如泉的娇嫩嗓音响起的同时,肥厚手掌的腕部被一只纤白却格外有力的玉手握住,闭眼缩着身子等着承受巨掌轰顶的小女孩被拥抱进一个柔软温暖、馨香如莲的怀抱。

“圈圈姐姐唔,你真的……咿唔……是恩树树的梅梅吗呜痛!”稚嫩的童声含糊地发出带着腔调的中文,发现云卷竟然会讲中文后,小女孩不再讲英文了,她铭记小叔叔的教诲:遇到会讲中文的人一定讲中文,在国外,只能这样学习母语了。

“对呀。”夏侯云卷柔声应着,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拿着小手绢,从矿泉水瓶子里倒出水来沾湿,为怀中脏兮兮的小娃娃擦着脸上的泥污。

“可是唔恩树树明明长得像猩猩呀。”小女孩困惑的声音从手帕中传来。

夏侯云卷“扑哧”笑了,“对呀,姐姐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有个猩猩哥哥呢。”

刚刚,就在她以为事情将因为大人的介入而结束,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没想到到来的大人们竟然不由分说地将矛头全攻向小女孩,就算看来好像小女孩在欺负人,但也应该问清楚啊。她决定暂时观望一下,不想竟然听到她们提到“瘸腿的人”,而小女孩还叫那个“瘸腿的人”为叔叔,她当时就一惊,直觉想到连靖涛,因为大哥提过,连靖涛有个四五岁大的小侄女,两人相依为命外再无其他亲人。只是一直以来,因为时间关系,她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小侄女罢了。而这里距离小洋房已经十分近了,难道会是……她犹豫的刹那,不想那几个中年女人竟然会伸手打人,那不过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没多想,立即冲了出来,一手拦住中年妇女的巴掌,一手将小女孩揽进怀中,不管她是不是连靖涛的侄女,先救人要紧。这小女孩娇小柔弱,哪里禁得住那妇女看来铆足力道的巨灵之掌!

她本想调解,难得好心多管闲事,可是最后却是一言不合,她和那群欧巴桑起了冲突——她们居然依旧不停地羞辱连靖涛!简直该死!

擦干净小娃娃身上的泥巴,仔细端详,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不过挂了点儿彩,显得有些好笑,但那眉眼间依旧看得出和连靖涛的点点神似。

云卷笑着抱小娃娃站到地上,为她又拍干净身上的土,才轻轻抱起来。

“还痛不痛?”她柔声问。幸好,她虽然才十五岁,但身量已经抽高到一百六十八厘米,平日又有做运动,力气比一般娇小姐大得多,而小娃娃虽然已经五岁,却娇小纤瘦,抱起来居然一点都不吃力。

“不痛了。”小娃娃摇摇头,露出天真的笑靥。

“那姐姐抱你回家好不好?”夏侯云卷抱着她起身,这小娃娃实在早熟聪慧得让人怜惜。刚刚细问之下,才知道她虽然常常因为没有父母而被人嘲笑欺负,但通常她不会理睬,只有听到有人嘲笑小叔叔时才会生气揍人的,就像刚才。多么敏感而倔强的孩子啊,小小年纪,不为自己遭受到侮辱而生气,反而是因为听到有人侮辱自己敬爱的小叔叔而愤起挥拳……

“好。”小娃娃甜甜地应着,软软的手臂紧紧圈住夏侯云卷的脖子,亲昵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小孩子总是单纯而敏感的,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夏侯云卷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但小孩子天真单纯的笑容总是可以融化世界上任何坚硬的寒冰,何况她还是连靖涛的侄女,夏侯云卷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地对她投降。

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任何磨合的时间,迅速建立起友谊。

夏侯云卷抱着她往小洋房走去,突然想起虽然知道小娃娃是连靖涛的侄女但还不知道名字,便随口问道:“对了,娃娃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想了想后,认真而骄傲地发出三个音:“连青蛙。”

“……”

“可恶!”夏侯云卷用力地揉掉第N个纸团,愤恨地丢在地上。

“这是……财务预算?”一只修长如艺术家的手拾起那皱巴巴的团团,小心展开,连靖涛惊讶地看着手中被画得面目全非的纸张,竟然是财务预算的一个小角。

“嗯。”夏侯云卷噘嘴,闷闷地闭眼仰靠到沙发中。

“这个很有意思,我看看。”连靖涛大概扫了一眼,一脸兴趣地说,探手拿过笔,开始演算,另一只手则不时从她已经摊了满桌的资料中东翻西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让她发怒的地方,

“这个地方好像不对哦。”他自言自语。

夏侯云卷维持着闭眼倒卧的颓废状,但静默一会儿还是自动挪到连靖涛的身边,“哪里?”

连靖涛对她爱搭不理的态度也不恼,拿起手中的一张表格,指着其中一处轻轻说出自己的看法。

一边的夏侯云卷看来一脸不耐烦,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实际上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果然,没多会儿,她开始越靠越近,并不时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连靖涛耐心地回答着,不时拿取桌上摆放的资料为她细细讲解。

当解释完毕,抬眼看她不自觉地轻点着头,脸上有着恍然的神情,连靖涛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顺手列出一些书目,“其实,作财务预算难不在这里,这只是硬件问题,看这些书就可以了解大概了,它重在实战,需要经验的积累,你不必急于求成。”

“知道了,嗦。”她暗暗翻翻眼睛。

连靖涛却不以为忤地淡笑,知道她嘟囔归嘟囔,等回去后一定会乖乖找来他说的书认真地读。

这样的事情最近常常发生,她表面上对他说的话一脸不耐,其实都已经记在心里了,依照惯例,如果没有意外,最迟到明天下午,他刚才说的书目中的一本也一定已经捧在她的手上了。

对此,他已经渐渐习以为常。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地感觉着小女孩在慢慢地改变。

那日被她发现自己是代替夏侯恩处理那些公文的人后,他本以为她会大肆地修理他和夏侯恩,可她却没有,反而好像放弃了让夏侯恩学习做生意的念头,虽然依旧往小洋房跑,并且继续带来许多文件,却不再交给夏侯恩,而是干脆霸占住小洋房的客厅“现场办公”,加上后来她认识了自己的小侄女,两人又意外地投缘,她待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夜宿于客房,现在,客房几乎成了她的闺房。

同时他也发现,渐渐地她会开始不自觉地向他抱怨自己的问题。之所以确定是“向他”,那是因为虽然每次她都是用自言自语的形式,但却一定是要在他在场的情况下,而且总是从眼角小心地偷瞄他,以确定他有听到她的话并且做出响应。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也不说,非要他自己去发现后悄悄提点,或者他主动询问才肯开口。虽然方式总是拐弯抹角的,不过对她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哼!说到底,人类为什么要发明钱!”云卷收起预算表,小嘴里悻悻嘟囔着,那么多的蝌蚪看得她脑袋疼,最近更是噩梦连连,全是她被各种钞票活埋的恐怖景象。

连靖涛为她这个孩子气的话逗笑了,线条美好的唇扬起俊朗的弧度——和她在一起,仿佛总有无数可以笑的机会。

夏侯云卷看着连靖涛少见的开朗笑容,不禁一呆。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连靖涛总是温淡如水,喜怒淡淡,像老僧入定一样,而这笑竟让他看来有了丝丝孩子气的明朗,她的心如小鹿般“怦怦”跳起来。

意外救了娃娃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娃娃竟然慢慢变得融洽,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关于大哥的事情和公事外,两人之间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当然,如果她能在面对他的时候忍住莫名其妙的心跳、突如其来的发烧,一切会更加美好,更加令她满意。

她静静地望着他难得的笑颜,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云卷……云卷?”

“呃?”她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想什么?”连靖涛温和地问。

“呃,我……”她依旧不习惯称呼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叫他。

“什么?”他耐心地等着,一双深邃的黑瞳专注地望着她,她脸一红。

低垂下睫毛,扭开一点脸,不想他发现自己的面孔在发热,但眼珠还是不自觉地瞄他,“我打算插班旁听你们的课程。”心在莫名期待着。

“是吗?那很好。”他真诚地笑着,然后又低头下去继续读书。

那很好?然后呢?没了?就这样?夏侯云卷无言,有种被当头泼下冷水的狼狈,粉拳不自觉握紧——

真是!她在期待什么……

好饿,好痛……简直难过死了!她好想死了算了!

沙发里,夏侯云卷蜷缩成一个小团儿,紧闭着双眼,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的大姨妈昨天来拜访了,每次大姨妈来,她都会像到地狱里周游了一圈,简直生不如死!

而昨晚忍着千刀刮身痛楚熬夜看到凌晨四点的企业并购计划,她看得一头雾水,到现在还不知所云。

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吗!夏侯集团没有人接班,那又怎么样!爸妈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有四个都是男生,她是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人,又不能传宗接代,她为什么要替她四个出卖她的哥哥当替死鬼,在夏侯集团里被操控得像牛一样?

像现在,她头痛、肚子痛,全身都痛,整个人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还要担心明天案子交不上去。还有,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吗还要跑来这里——这里连人都没有!

好痛!一阵绞扭的痛楚从小腹传来,夏侯云卷抿抿唇,更缩紧些,在满腹委屈、又冷又饿中不知不觉地睡去,眼角还挂着点点湿润的晶亮……他今天上午不是没课的吗……他怎么可以不在……

“云卷,云卷?”

轻微而担忧的呼唤声充满着熟悉感,夏侯云卷缓缓张开眼,望入一双焦虑的黑眸中。

见到夏侯云卷张开眼,连靖涛吁口气,他担心地问:“云卷,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今天早上,夏侯恩突然来电话说有个技术专利转让出现问题,他赶去处理,回来后就发现夏侯云卷白着小脸在沙发缩成一团睡着了,秀气的眉头拧成麻花,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眼下还挂着残余的泪痕。

见到连靖涛,一阵委屈突然从心底冒出来,从昨晚就开始酝酿的气突然一下子爆发,她别过头,恼声道:“要你管!你……你干吗还回来?”

“云卷……”连靖涛一怔,有些愕然地看着她突然发脾气,随即皱起眉,她不对劲儿!“云卷,你怎么了,为什么发脾气?”他靠近她,甚至吃力地微弯下些身子,耐心地问,忧虑地看着她。

云卷却使劲地推他,“拜托你离我远点好不好!你们不是都不愿意理我吗?我知道我很惹人讨厌……”

连靖涛被她推得微微踉跄一下,差点跌倒,愕然地看着她。

云卷这才仿佛惊觉一样僵住了手,贝齿咬住嫩唇,她飞快看他一眼——她忘记了他的腿不方便了。云卷知道自己不该对他发脾气,他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有错,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心好闷……

“你走开!”不敢再推他,只能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她大叫。

这是什么跟什么,他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理她的话?连靖涛稳住身形,拧眉,看着她苍白、泫然欲泣的脸,“你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放弃地再次靠近。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让他更加担心,她一向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没事。”她赌气地别开头。

“云卷。”

“她死啦!”她尖叫,把整个脸埋进蜷起的腿上。

“云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对,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麻烦你离我远点,让我自己一个人死。”她闷声叫着,随即又有气无力地哀求,仿佛虚脱了一般。

“我送你上医院。”他看看她,果决说道,伸手就要打电话叫出租车。

“我不要!”要死了,生理痛就要上医院,那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她连忙伸手拉住他打电话的手,坚决不许。

“那你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要她怎么说!

“那就去医院。”

“不去!”

“一定要去。”他坚持。

“我就是不去。”她坚定。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不然没得商量。”他忍耐地看她,态度还是很坚决。

天呢!夏侯云卷直想呻吟,他干吗要这么刨根问底?他为什么不能像平日那样淡然如水,沉默少言?这种事情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说?怎么对着一个大男人说?难道要她就这么大咧咧地对他说她那个痛?她还要不要脸!

“云卷!”他沉下声。

“好,你要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我那个痛啦!”羞死人了!夏侯云卷蓦地抬起头,大眼瞪着他,羞愤得满脸通红。

“哪个?”连靖涛一脸茫然。

“就……就是那个。”都说到这分上了还要她解释?

“到底哪个?”他依旧摸不着头脑,却坚持追问到底。

“就是、就是那个……女生每个月一次的那个!”她生气地尖叫出来这个令她羞愤欲绝的事实,“……你到底有没有成年啊!”气死人了!她又埋头到膝盖上,哦,痛死了!

静默。

夏侯云卷又羞又愤又疼痛,径自埋头生气,突然感到身旁有轻微的动静,她怔愣一下,没有抬头。不一会儿,一阵拐杖点地的声音竟然轻轻响起离开的旋律。

她迅速抬起头,惊慌地看到连靖涛正向着二楼一跛一跛走去。

他生气了!这个念头立刻充满夏侯云卷的脑海,想到刚才他那么关心地询问自己,担忧得甚至想叫救护车,可是她却一见到他就撒泼骂人,最后还侮辱他!他一定是生气了,以后他也一定不会再管她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种悲伤的情绪就泉涌上来,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弃了一样,委屈地缩成小球儿,呜——好冷,好痛,好饿……

她知道,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他不像大哥那个花心萝卜那样,对女孩心事不点都透;她和他相处这些日子以来,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他还好心想帮她,却因为她的不痛快而遭受无妄之灾。可是,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那些话,她明明不想说这个的,明明不想发脾气的,明明不想拿他当出气筒的,他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后悔!可是、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走了……好难过……肚子是这样,心也是……

她满心都是惶恐、酸楚、委屈、难过、后悔,一想到可能从此他都再也不会理睬她,眼泪吧嗒吧嗒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个不停,却没有勇气追上他去道歉,现在才发现自己好懦弱……呜……

夏侯云卷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浑然不知连靖涛没多久又折了回来。

直到温暖柔软的毯子轻轻包围住她,她受惊地抬起泪眼,看到连靖涛有些尴尬、微红的脸。她呆住,他不是离开了吗?不是被她骂走了吗……

“我只是去拿这个。”仿佛看穿她的想法,他扬扬手中的薄被温声解释着,心疼地看着她仿佛被抛弃的样子: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来不及擦的泪珠还挂在腮边,仿佛浸在泉水里的蓝宝石一样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呃……”她张大泪眼,忘了哭泣,傻傻看着有些不自在的连靖涛。

“抱歉,我没法抱你到卧室去,你……要不要吃些止痛药……”他抱歉地说,同时递上药片并从茶几上的玻璃壶中倒出水来一并给她。

云卷看着他,原本无助的心突然踏实起来,原来他只是去帮她拿毛毯和药,原来他没有离开……

“呃……谢谢……”她红着脸接过药和水,嗫嚅道。

“要不要我打电话找夏侯恩回来?或者你告诉我你家庭医生的电话。”连靖涛尴尬地看着她,头一次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即使当初家逢剧变时,他也不曾如此不知所措。

“不用了,我只要这样就好。”她缩在毯子里小声回答,觉得肚子好受多了,不知道是药起作用太快还是因为知道他并未弃她而去。

“啊,是吗?那,你就这样好了……”他不大自在地说,然后想退开。

“别走……”一只白嫩的小手突然拉住他的衣角,闷闷的声音微弱地从毛毯中间传来。

连靖涛讶然地看着被毯子包成的小球团儿,她孩子气的举动让他原本尴尬得要死的情绪平息下来,动一下,感觉那只小手又拉紧了些,他无声地笑了——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大的孩子。他放下拐杖,在她身边坐下来,自然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连人带毯子一起圈进怀里。

抱住她,感觉毛毯下的小身子先是一僵,紧接着就偎过来,蹭了蹭,仿佛不舒服似的,挣开一半毛毯,整个人直接贴到他怀里再蹭,直到好像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这才真正安静下来,连靖涛忍不住又笑了,拉过被抛弃的毛毯为她盖上,抱紧。

贴着连靖涛温热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云卷鼻头一酸,眼泪又扑簌下来。

“还是很不舒服吗?”感觉胸口的衬衫变湿了,连靖涛忍不住低头担心地问。

“没有。”

“那为什么哭?”他皱眉,伸手想抬起她的脸。

“……”无言,并且不肯抬头。

“云卷,说话,别让我担心。”他无奈,只好微用劲抬起她的脸蛋,仔细地端详她的神情,这丫头闷葫芦的个性有时还真是让人头疼。

“我、我……人家的作业还没有做完……那些并购企划书明天就要交给幕僚团……”她眨眨泛泪的大眼,控诉地指着那一堆堆被她丢得到处都是的公文,没发现自己正对他用依赖的口气抱怨。

“那些就先别管了,我会帮你把它们处理完。”他许诺,让她安心。

“真的?”她委屈地哼着,像只落难的小猫。

“真的。”他承诺。

“嗯……”她还是苦着小脸儿,犹豫不觉。

“还有什么?”他温声诱哄,没有半点儿不耐。

“我好饿……”她害羞地低声咕哝,同时,小肚皮传来很应景的咕噜声。小脑袋垂得更低,连耳根都红透了。

连靖涛不带任何嘲弄地笑了,纯然关怀,“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我想吃……”她欲言又止。

“吃什么?”他鼓励地问。

“我想吃……”

“什么?”他没听清楚。

“我想吃红豆汤圆……”她一鼓作气说出来,立刻脸儿羞得通红,趴进他的怀里不敢抬头,简直丢死人了!她怎么这么没出息!

“好。”连靖涛笑意更浓,却聪明地没笑出声。还以为她有多刁钻的要求,却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真是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要吃上次你煮给娃娃的那种。”她闷声强调。有一次娃娃生病时,他为了哄娃娃开心煮红豆汤圆给她喝时的样子,她一直深深记忆在心头,那是一种被珍惜、被疼爱宠溺的美好。那一刻,她深深嫉妒着娃娃,因为只有娃娃可以独享他的专宠。

“好,我现在就去给你做。”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指名要自己包的汤圆,他依旧一口答应下来,口吻中满是不自知的宠溺,他拍拍她想起身到厨房去。

“不要!”她却突然抱他抱得更紧,大叫。

“云卷?”他不解,她不是想吃汤圆吗?

“不要,我……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才去……”她埋头在他怀里,吞吞吐吐闷声说,简直羞死人了,可是,这怀抱好温暖、好踏实,和父亲、母亲、兄长的全然不同,靠进来就不想再离开,怪不得娃娃总爱腻在他的怀里。拜托就让她任性一次……平日里,几个哥哥总是逃避继承的责任,所以,她承担着,希望做得更好,不会让父母担心,可是,她真的好累、好累。眼泪又忍不住要落下来……

“好,我不走、我不走,乖,别哭,我不走……”连靖涛柔声安抚着怀中哭泣的小女孩,温暖修长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抱在怀中慢慢摇着,就像在哄小宝宝。

在连靖涛低沉温柔的声音中,夏侯云卷慢慢停止了抽泣,不知是他的声音有魔法还是从来不曾管用过的止痛药终于发挥效用了,总之,她觉得那刀子一样剜扭着她下腹的痛感渐渐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波一波浓浓的睡意,她眼皮渐渐变重,终于抗拒不过睡神的召唤,沉沉睡去。

当夏侯云卷醒来的时候,连靖涛已经不在她身边了,整个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一阵失落没来由地从心中冒出。抬头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他有一整个下午的课,他现在应该是上课去了。她涩涩一笑,是呀,她又不是他唯一的宝贝侄女娃娃,哪里有资格要求他一直陪着她?何况他已经忍受她的任性,不仅让她把鼻涕眼泪抹在他一身,连被她强迫做红豆汤圆都一口答应下来。看看周围,厨房那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丁点红豆汤的味道飘过来……真是的!你在痴心妄想什么!他能够敷衍你,答应你,没有直接一口回绝,你就应该偷笑了,你还奢望什么……湿答答的液体滴落在素色的被面,晕开成一朵朵小花,她愤怒地想抹掉,却越抹越多……

就在夏侯云卷陷入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伴着她熟悉的“笃笃”声向她慢慢接近,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回荡在有些空旷的客厅,仿佛天籁:“云卷,你醒了?”

她迅速抬起头,泪眼中,熟悉的俊雅修长身影让她怀疑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连……连……”她傻住,不能成言。

“你怎么了,肚子还在疼吗?”看她竟然满面泪痕,连靖涛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档案夹走上前坐在她身边,担心地上下审视。他不过上楼打印个文件,不想下来时,原本睡得香甜的小女孩竟然哭成泪人儿。

“你……你不是去上课了吗?”她讷讷地问,对他没走的事还有些没法相信。

“我没去。”他漫应,见她似乎没事,才放下心来。

“那刚刚……”

“我回房帮你把文件打出来。”他指指被他丢在一旁的一叠材料。一个下午,他就坐在她的身边,守着她,顺便帮她把公文处理了。知道她是个倔强而脆弱敏感的小东西,之前那么激动,他怕她醒来不见人会不安,于是没敢走开,却还是……

他低头看她,自然地伸手为她拭去泪,“感觉好点儿吗?”

“嗯。”她脸红。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他为她掩上薄毯,起身。

她点头,看着他消失在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食盅折回来。

“这是……”她好奇地看着他含笑轻轻打开盖子——

“红豆汤圆!”她小声惊呼。就见食盅淡红微粉的浓汤里,莹白圆润的汤圆散发诱人的香味,令人看了就食指大动,上面还冒着热气呢!

“吃吃看,合不合胃口。”他鼓励。

云卷小心翼翼捧宝贝似的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爽滑香甜的汤汁一路滑进胃里,暖了全身;咬一口汤圆,红豆馅甜而不腻,汤圆皮酥软柔和,她幸福得几乎要呼出声来。喝着暖暖甜甜的红豆汤,她不自觉地在唇角扬起甜甜的弧线,不小心露出了一直藏在左唇边的一个小笑窝。

看着她有滋有味地喝下红豆汤,还破天荒地露出甜美的笑容,连靖涛微微松了口气。

自那之后——

“连大哥,现在XX股票已经跌得出了北极,怎么办?”计算机屏幕前,少女紧张的大眼睛连眨都不敢眨,手心冒着汗,焦急无措地呼唤着救命草。

“这一支的话,可以再等一等,应该还会涨。”随意瞥一眼屏幕上股票的走势,男人只平静地回答一句就又埋头到书中,却奇异地安抚了少女紧绷的神经。

“连大哥,如果发现有人污款,我是不是直接开除他比较好?”少女犹豫不决。

“你不觉得应该先查查他污款的原因再考虑是否开除他比较好吗?”温声轻语若有所指地建议。

“连大哥,这个案子……我……赔了……”少女很愧疚,很愧疚。

“没关系,赔了再赚就是了。”平和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安抚和鼓励。

“连大哥……”

白色的小洋房中,时时飘荡着愈见频繁和依赖的、少女清嫩的呼唤,随后,总会有从容淡定、仿佛永远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解决的、好听的男中音不紧不慢地耐心给少女千奇百怪的问题以响应……时间就这样悄然流淌,转眼,已经是第二年的初秋。

夏末秋初的时节,天气已经脱离了粘腻的闷热,虽然温度还是不低,但偶尔掠过的浅风已经夹带了丝丝凉爽,昭示着秋意的来临。

连靖涛代夏侯恩操刀的事情终究还是曝光了,因为云卷坚持他付出了辛苦就应该获得应有的对待,于是她把事情捅了出去。

那之后,夏侯集团总裁也是夏侯云卷的父亲力邀他加入夏侯集团,他曾婉拒,但终究还是屈服于云卷那双哀求的大眼——听说他婉拒了父亲的邀请,她没有说什么,却总用那双仿佛浸在水雾里的深蓝色猫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然后在他因为发现她的凝视而回望时飞快地转开。于是,他投降了,对那一双黑蓝色的大眼睛。然后他开始在夏侯集团担任特助,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了夏侯云卷的辅导。

某个假日的午后,像往常那样,云卷和连靖涛各自霸住客厅和与客厅相连的露台忙碌着,自从他进入夏侯集团之后,这样的相处模式似乎更加理所当然。

当太久的安静让连靖涛觉得不对劲时,他自计算机中抬起头,有些稀奇地朝客厅里望去,然后笑了:怪不得半天没有东西被丢来丢去,也听不到熟悉的软嫩娇声喃喃诅咒的声音,原来是她睡着了。

就见客厅里,摊开的活页夹七七八八地散着、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文字的公文东一张西一页丢得到处都是,笔记本计算机的显示器还亮着,而那小小的人儿却已经毫无防备地趴在沙发上——与其说是“趴”还不如说是“挂”在沙发上睡得香甜。

他拿过拐杖起身,轻手轻脚走进客厅,翻出矮柜里的薄毯,走近少女身边。就见云卷趴伏在沙发边沿,半边身子已经悬空,眼看就要睡出去,她却右手抓着一支银色的签字笔,左手勾着印了两只螃蟹打架的马克杯,粉腮枕着不知从那里弄来的一本比字典还厚的法律原文书,睡得稀里呼噜的,要不是一双淘气的裸足挣扎地钩住了沙发突起的扶手,她大概早跌得满头包了。看着她全没戒心地睡得一塌糊涂的样子,连靖涛不禁好气又怜惜地摇摇头——这丫头,真是的!总是这样,没做完公事前,宁可累得在沙发上睡到跌下来,也不肯回房去好好睡在床上。他轻轻扶她躺进沙发里一些,免去她坠地的危险,为她盖上薄毯。看她动了动,没醒。他为她掠了掠顽皮挡在她鼻端的一绺发,疼惜地看着她眼底微微的阴影,目光中透露着不自觉的温柔。

那件尴尬的事情发生后,他和云卷之间虽然都有默契地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但彼此的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对他彻底放下防备,敞开了心怀,甚至变得非常依赖他。而他随着接触的日渐频繁,对云卷的了解也逐渐加深。他惊讶地发现,看似冷漠别扭的云卷其实就像只固执而纯真得可爱的小猫,认为你不安全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骄傲地竖着高高的防卫墙,可是一旦认定了你时,就和你亲得不得了,并且掏心掏肺地对你好。这孩子就像他的小侄女,总让他打心眼里忍不住想要去疼惜。

尤其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看着云卷学业、公事忙得团团转,常常累得咬着一半吐司就趴在办公桌或者他家沙发里,小脑袋软软垂在一堆公文中睡着了。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帮助夏侯兄弟到底是对还是错。这样子将一切都压在云卷身上,对她实在不公平。可是,想到那四个连最简单的流水账都能做成天书的兄弟,他深深地叹口气——

唉,还是老实地想想如何帮助云卷尽快获得独当一面的能力比较实际些吧……况且,想来云卷也非常了解自己的兄长们,所以,无论多不甘愿,她还是认真地工作,不曾真的撒手。顶多干得恼了,骂骂他们、打打他们出气,或者偶尔抓到他们时,拖来公司做几天苦工,借此来平衡一下自己恶劣的心情。

连靖涛看看云卷娇娇弱弱的小身子,还有散得到处都是的公文,他无奈而心疼地摇摇头——就让她多睡会儿,剩下的由他来吧。他想着,用不会吵醒睡眠中小人儿的动作起身,捡起画了许多圈圈叉叉的文件向露台走去。

几乎他转过身的同时,原本闭着的眼睛悄悄张开,痴痴地看着微跛的、却让她安心的背影。空气中仿佛还存在着他独特的味道——连靖涛嗜茶,平素又不吸烟,于是长久下来,身上竟然隐约透着股子淡淡茶香,干净清雅得让人陶醉。云卷摸摸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满足地扬起唇角,无声而甜蜜地笑得眉眼弯弯。小鼻子轻轻地、深深地一抽,空气中的淡雅萦绕在了鼻端,呵……他的味道……

偷眼看向露台的方向,他已经又在软椅上坐下,手中拿的几份文件正是刚刚自己看到头昏的,看着他专心致志工作的侧影,云卷的心涨着暖暖的满足,甜甜的仿佛吃了蜜。

她多喜欢、多喜欢他呵……她好喜欢他……很多很多的喜欢……很多很多……

十七岁的生日宴会是夏侯云卷毕生的噩梦。在这个本该美好的日子里,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情——至少对夏侯云卷而言,是这样的——宴会的高潮时,她那四个难得回来的、以跷家逃避家族责任为毕生己任的兄弟竟然发表了联合声明,将自己继承的股份全转移给她,然后再次逃之夭夭。这意味着,她将成为夏侯家的继承人,而最让她气结的是,父母竟然高举双手表示赞成!

此刻——

夏侯家的起居室里。

“连大哥,你不觉得这很没有天理吗?凭什么要我来继承夏侯集团?!”水晶清莲般的绝色小美人手中捏着一团纸,窝在一个架着双拐、消瘦清俊的男子怀中,气急败坏地蹦蹦跳,之前她一场雷霆之怒不仅叫生日宴会变了二战遗迹,连她的父母都被她滔天的怒焰吓得抱头鼠窜。

“云卷……”抱着气得发抖的小身子,越发清雅出尘、稳重成熟的男子难得一脸左右为难。

连靖涛觉得自己十分无辜,今天来参加云卷的十七岁生日宴会,他不过上楼接个电话,再下来竟然面目全非,原本衣香鬓影的宴会竟然变成诺曼底战场。硝烟弥漫中,躲在角落的夏侯夫妇偷偷拉过他,简单说明了云卷发火的原因,拜托他帮忙镇暴之后,就火烧屁股似的跑了。他知道,一直以来,不知道为什么,云卷对他的话格外地顺从,但这种事情他不好插手吧……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地丢张继承权转让书就全跑掉?!还选在我的生日当天!他们有没有想过,我才刚刚十七岁?!”夏侯云卷咬牙切齿,虽然因为他的劝阻,她勉强压下了继续过激行为的冲动,但怒火还是烧得很旺!她越想越不甘心,小脸更是被气出青笋的菜色。

连靖涛无言,只能安抚地拍着怀里这个被他当成小妹妹般疼爱的少女,他其实也很不齿夏侯兄弟的恶行,但是,如果作为一个集团的幕僚,为了集团的生存,他不得不说,夏侯兄弟和夏侯夫妇的选择还是明智的。云卷的确比她那四个在经商上笨得飞天遁地的兄弟强过何止千万倍。

“他们居然连妈咪、爹地都收买了!他们好过分!”云卷继续控诉,大眼充血,小鼻子一张一翕地喷着气。这四个坏人!恶人!奸人!

“云卷……”他根本插不上嘴。

“我要枪毙他们!我……”夏侯云卷小脸阴晴不定,越想越生气,风暴又渐渐凝聚到眼中,她真的要气疯了。

好容易,在夏侯云卷喘息的空当,连靖涛勉强插上口:“云卷,你要冷静……他们到底是你的兄弟……”连靖涛苦笑,现在他也只能这么说,云卷这次真的被惹毛了,可是话还没说完——

云卷却突然泄气地垮下双肩,委屈地、不甘心地恨恨道:“我怎么就慢了一步呢?!我、我、我也想跑的啊……”

“……”连靖涛无语对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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