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鸣庄
雁鸣庄是进入这个风景区的第一个自然村,景区大门就建在这里。山门是仿古牌坊式样,上面用鲜艳夺目的颜料画了许多花鸟虫鱼。导游介绍说,其实画这种画应该使用过去的那些自然染料才好。对于自然颜料,他没有过多谈及,我想这个年轻人所指的那些自然染料,应该是那些唐朝古墓中壁画上的色彩,不知他是否了解,很多资料上显示,那些色彩原料久已失传,已经遗留在遥远的古代,我们只能望而兴叹了。
雁鸣庄的附近,有许多景点,大多是象形的。比如龟寿石、月亮潭,都是些吉祥美丽的名字。而这个村子却以雁鸣为名。我稍有疑惑,问导游这个村子如何得名,他遥指前面的山梁说,雁群来往都要经过那道山梁,飞过山梁时总不忘叫上几声,叫声落在这里,就叫雁鸣庄了。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古辈子的山里人,就地起的名字。
他对这个村名的解释和谦卑,让我顿生敬佩。忙问他是哪里人,他说,雁鸣庄人。
哦,我点头。
一个“落”字,为“雁鸣”作了注解:带着重量,带着金属的光芒,从天空掷下来,告知这片天空下的一个普通的小山村,雁与他们的一次普通而郑重的往来。和平,自然,平等而尊重,流露着与这个村子的某种意味深长的牵系。不是“鸿雁传书”的浪漫幻想,也不是“人生到处知何处,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感叹。而是诚,是意,是天荒地老。于是,厚道的村民抛却一切虚妄,以同样和平,自然,平等而尊重的深情厚意,将“雁鸣”作为一种神圣的礼物,一种印记,一种心与心的呼应贴在自家的门楣上。这些村民应该包括这位年轻的导游。雁,鸣,庄,在这种尊重里自然融合,不必强调人文,不必强调和谐,不必强调自然,也不必强调科学。
茶庵
走出红河谷景区,朋友问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说,茶庵。
茶庵,听起来像一片佛家净土,实际上是一个自然村村名。这样的村名像我们古老的记忆,淳朴,谦卑,友善。作为传统民风痕迹,静静地保留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
用不着过多地猜测,茶庵,就是为路人这么施舍茶水的庵棚。在那些逝去的年代里,在这样偏僻的山区,这种山民自发的便民形式是很普遍的。用茅草搭个庵棚,在棚下放上一张简陋的小桌石凳,桌上放上一壶凉茶,一把芭蕉扇,让远行路过的客人歇歇脚,喝口水。但是,当我从电脑上打出“舍茶”这个词时,立刻被自动校对系统提示画了绿线。电脑不懂这个古老的词汇。而现代人呢?还有几人能懂?我也是有幸有一个教过私塾乐于为人授业解惑的老外祖父,才在我的记忆中播下了这个词语。记忆是这样的:舍,就是给人最需要的帮助,助人为乐,是积德。德,是美德。积德,是累积美德。一个人的美德多了,就是一个好人,好人就会得到好报。那时候已是文革期间,老外祖父已不能在路边搭庵舍茶,所以每有路人需要帮助,他总是不惜解囊。有乞讨者上门,即使自己不吃饭,也要将茶饭送上。我跟他学的第一句童谣是:冬舍棉,夏舍单,五月六月舍茶饭。老外祖父去世的时候,十里八村的邻里们都说他是好人。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好报就是大家承认他是好人。老外祖父得到了好报。但他一辈子都在说别人是好人。他挂在嘴上的那些好人,许多都是一面之缘。比如说抗战逃难的时候,一路上都有大户人家舍饭,一家人一路吃舍饭活了下来。
茶庵,这个似乎已经名不副实的村庄名字,一闪念,就勾起我许多怀想。现在这个村子已被开发为风景区,许多民房已改为茶屋饭店。这个村名即将被统称为红河谷景区。茶庵,这个带着祖先的亲切气息的名字,也会像那些茅草庵棚一样,成为一个遥远的追忆。
苇子园
苇子园,是景区深处的一个自然村,与茶庵、雁鸣庄一样,坐落偏僻,拥有青山绿水。苇子,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普通草本植物。但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还慎重地查了《辞源》:即芦苇。苇之初生曰葭,未秀曰芦,长成曰苇。这就是苇子。凭古人如此认真而诗意地赋予它们这些散发着清香的名字,就能想象它的俊逸、清秀和朴素。而苇子园这个村名,在苇子后面后缀一个“园”,强调了它的规模,这里,曾有大片的苇子,甚至可以理解为苇子可以在这里自由生长、自由蔓延,可以亲切地把村子包围起来,作为绿色篱笆和屏障,围起一片清香四起,雨露滋润的绿色天堂——那时候这个村子应该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或都只有一两户人家。倒回五十年,或七十年,在这片地处中原的深山区里,一两户人家组成一个村子的绿色天堂遍地可见。宋代诗人梅尧臣就在《鲁山行》中描述:人家何在许,云外一声鸡。这些诗句应该是对这片家园的真实描写。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小村子,那个小村子拥有多么辽阔的山林远景,拥有多么让人羡慕的绿色自然,也拥有多么清澈的蓝天白云。记得老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常讲起那些地处深山老林里的人家的生活,那时候我不理解,老人家为什么在讲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将那把白花花的胡须捋了又捋,眼神中总是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他说大深山里才是真正的好地方,山里人才是真正的厚道人,他们厚道得能与狼虫虎豹友好为邻。他说每到夜晚,会有很多狼虫虎豹到山民家里找吃的,所以山里人都有习惯,晚饭一定要做上满满一锅,有多大的锅就做多少饭,因为人吃完了,还要喂那些串门的狼虫虎豹。动物是通人性的,再凶猛的动物也懂礼节:吃完了主人为它们留在灶台上的饭,无论多少,饱与不饱,都会安然离开,从不找主人的麻烦。而山里人的厚道也是一样的,哪儿是狼窝,哪里住着老虎,山民们心里一清二楚,但彼此相熟,却很少去伤害它们。
其实,我们驱车来这儿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村子叫苇子园。当时只是爬过太多开发者为我们搭建的水泥道路和台阶后,累了,渴了,饿了,导游带我们来这里吃饭而已。当时导游介绍说这里很方便,修了很大的停车场,有许多农家饭庄,这里的饭菜质量可以与城里的酒店媲美。也就是说,在整个景区里,这里开发得最好。
导游没有介绍说这里叫苇子园,我们在这里也没有看到苇子。于是,隐于这个村庄名字里的那抹苇子的清香,那个苇子围起的绿色天堂,甚至没有给我们一丝遐想。落座后,我感觉导游言过其实地误导了我们,这个所谓的饭庄其实是一户山里人家,农家的特征非常明显。土坏房,柴草炊烟,砌在土院儿树下的锅灶,用猪油烙的喷香的葱花儿油饼,大铁锅熬的玉米糊汤。这一切让我闻到了久违的童年的味道——六七十年代的山村生活。特别是那位为我们做饭的老人,一个人忙碌,擀饼,翻饼,添柴火,仿佛一个遥远的身影。透过这个身影,我看到了奶奶、祖奶奶,看到了所有忙碌在炊烟里的慈祥的山村女人。直到临走的时候,我才清晰地看到她一头蓬乱的白发,她开了洞的上衣,她那双患有轻微青光眼疾病的眼睛,在炊烟中不停地流泪。这些,我不该忽略。是她告诉我,这里,叫苇子园。苇子园,一缕悠长的意味,留在我归途中的无限怅然之中。
回来的路上,有人发现了一簇金银花,长在小溪边。几个人一哄而上,有人建议连根拔掉。当几双粗壮的大手你争我抢近于疯狂地伸过去的时候,我想它们是保不住了。它们将像当年成片的苇子一样干净地消失。苇子,因为与这里的村民们天荒地老地相处过,作为一种印记刻在这里,今天,依然给人们留下一个可以畅想的名字。而这些金银花呢?可能在若干年后,没有人会知道在苇子园或者说在红河谷景区的小溪边,曾经生长过一丛多么漂亮的金银花。因为我们,只是不留踪影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