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的稿费开始陆陆续续有了一些,她每天下午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下楼,打开楼道口的信箱看看有没有报刊杂志社的领款通知单。有一天正好来了两张,她斜依在楼道栏杆上想看清款子的数目,一个时髦的女人正好回家,一眼瞥见她手中的是一张领款单,羡慕地说:“又来钱啦?真不得了。”苏青狠狠瞪了她一眼,后来她在文中写道:“心被扔在烂泥里,还在跳,她的丈夫可以为别的女人放弃了和她的婚姻,但别的男人就不肯为她而放弃自己的婚姻。”说出这番话其实是有感而发,让丈夫放弃和她婚姻的女人,正是这个刚刚上楼的女人:赵涟。
赵涟其实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叫徐纡,是当时上海滩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因为同样在家从事写作,而且同样是浙江宁波一带人,而且相邻而居,徐纡和苏青走动较多。徐纡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在哲学系,后来转到心理学系,他和苏青一样博览群书,而且喜爱文学创作,在校期间就创作了短篇小说《烟圈》,后来又发表了小说《郭庆记》,写一个洗衣妇的悲惨遭遇,影响较大。赴英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回到上海,创作了《鬼恋》《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一系列作品。后来上海沦陷,他失去了工作,又正在构思后来影响巨大的代表作《风萧萧》,一时家中没有生活来源,生活陷入绝境,连房租都交不起。赵涟是个时髦的交际花一样的女人,虽然没有离开徐纡,却成天在家痛骂徐纡窝囊废,连个老婆都养不活。每当她开骂,徐纡就关上门怕对门的苏青听见。赵涟偏不让他关门,偏偏要开门骂,让左邻右舍都听见。苏青与徐纡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一对卖文为生的男女常常在楼梯口相遇却相对无言,而他们的另一半却早已勾搭成奸。后来苏青在《结婚十年》里再现了这一幕:
第二天晚上,丽英果然又悄悄地跑来看我,贤仍旧不在家。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锦夹袍,形容显得憔悴,见了我半晌开不得口,最后才毅然对我说道:“我觉得我冒昧,有句话想请问你:究竟你同你的贤还相爱不呢?”我的腹中连产冷笑,但面子上却仍旧装得很诚恳地答道:“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她默然半晌,只得老实说出来道:“你觉得他——他真的靠得住吗?因为他对我——他同我——别人——”我连忙截住她的话道:“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也相信他,别人的话我决不瞎听,我们原是好朋友。”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我,一时错了主意,已经,已经有了二个月。”
我愕然站起身来,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应该结束。请她去做贤的太太吧!我可与贤从来没有十分快乐地相处过,从最早结婚之日算起,我们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磨伤了感情。现在大家苦挨着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十年的光阴呵!就是最美丽的花朵也会褪掉颜色,一层层扬上人生的尘埃,灰黯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与活力。花儿有开必有谢,唯有果子是真实的。给我带去我的孩子吧,停会我自对贤说,我情愿离婚。
可是贤却坚决地回答我道:“我不能失去菱菱呀,还有元元,还有簇簇。就是你,青妹,我也不愿意同你离开。”丽英亲耳朵听着,掩面自出去了;不久听说她堕了胎,悄然离开上海。
丽英就是徐纡的太太赵涟,赵涟的堕胎和离去并不能改变苏青与李钦后的婚姻状况,尽管苏青一厢情愿地认为:“丽英去了总是件好事情呀,我得忍耐着等他回心转意。”李钦后不可能回心转意,他们的婚姻已千疮百孔,像一床破得不成样子的被单,已经无法缝缝补补,唯一的指望是重新买床新的,对苏青与李钦后来说如此,对徐纡与赵涟来说也是如此。小说中,徐纡走向堕落,“余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才思是敏捷的,本来天天写文章换钱,现在不得不搁笔了。就是已经出版的书,他也不愿再印,卖完为止。他的朋友多是艺人之类、平日本是乐于声色犬马的,现在更加日夜追欢起来,丽英同他吵过几场,他便拿茶杯摔过去,还用脚把她乱踢成伤,丽英气苦地哭回母家去了,口口声声要离婚。余白冷笑道:‘离婚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家中钱不够,落得省一个人吃用;只怕你离了婚从此就找不到第二个丈夫。’丽英说:‘是没有丈夫也胜如天天愁米愁煤还吃人打骂。’”
丽英说得对,丽英就是赵涟,她无意中说出了苏青心里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