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可思议!真想见见这个德成,他一定是个有趣的人。”访客不再翻弄记载自己各项杰出成就的DVD,诚恳地说道。
此刻,圣何塞市郊,一间精致小巧的糕饼店门口停着一辆货车,送货的司机大声打着招呼,“老板,点货!这是你定购的面粉。你检查一下数量看够不够?”
德成头戴雪白厨师帽,一身干净笔挺的厨师制服,“不会错!请放在厨房的大钢架子上,谢谢你!”
“今天天气真好,晴朗极了!嘿,我就喜欢这种天气,让人心情好,特别有干劲!”被作为典型推介的德成站在店门口,仰望天空不住地赞叹。
摆满各色各样精致蛋糕点心的橱窗上方,大大的霓虹灯骄傲地组成招牌——“德成烤饼店”。
诊疗室外,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加斯汀揭下白布。
贴满白色绘画纸的整面墙上,在太阳的万道光芒照耀下,成百位天真纯洁的天使,扇动雪白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巨幅画面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震撼力量。
“加斯汀!”珍如整个人怔住,喃喃地不断赞叹,“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加斯汀。”
“你做到了------”珍如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她的视觉渐渐模糊。
东舟呆坐窗前,望着天边飘渺的浮云,一筹莫展。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事业毫无起色。他多年来积攒的资金即将耗尽,下一步如何迈出,他不敢深想。
成浩表情凝重地坐在一旁,沮丧地望着东舟,“创立资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又会重蹈覆辙。我们的研发成果不是没有市场的,但在当前形势下想打动沙山路上那些风险投资家,真的极端困难。眼下谁能让投资家们花5分钟时间看一眼自己的商业计划书,谁就可捷足先登。”
东舟一声冷笑,“这类计划书他们每天都会接到几十乃至上百个,我们的计划书递上去至今126天毫无音讯,恐怕早就淹没在汪洋大海里了。”
他有一句话想说而没说出口,“你又有何高见?”
问了也是白问,成浩要是有解决的办法,他早就开口了,两个人也无需相对呆坐了。
东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消极,他内心一震:不能这样颓丧!坚持奋斗下去不止是为了创业梦想,更是为了将来的人生,自己与明月将来的人生!如果现在放弃,恐怕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他勉强振作精神,“我们绝不能放弃,不能半途而废!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必须找出破解之道!”
这天夜里,东舟在床上辗转反侧,绞尽脑汁。不尽快找到出路,公司无法避免倒闭的厄运。
他苦思冥想了几个钟头,越想越睡不着觉,索性起身。
打开通往花园的大门,冬季清凛的风猛地灌进屋子,他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气温达到零度,庭院中的草尖结着白色半透明的霜,亮晶晶发出冰莹的光。他仰望夜空,月朗星稀,天色已近黎明。
深冬时分的庭院中,几棵高大却又纤细优美的日本枫树上,仍然还有鲜艳如红宝石般的五角枫叶在风中飘零。隔壁劳伦斯书房中射出柔和的灯光。
劳伦斯没有睡?还是早早起来了?东舟心里略略有些安慰。毕竟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自己不是唯一清醒着的孤独者。
他轻轻敲着劳伦斯的木板篱笆门。没多久,庭园的灯亮了,劳伦斯开门出来,“睡不着,是吗?”
东舟不好意思地笑笑。劳伦斯冲他眨眨眼睛,“那么,过来陪我喝一杯咖啡吧。”
滚烫香醇的咖啡,加糖加牛奶后,变成一杯上佳的冬季饮品。东舟坐在劳伦斯的书房中,一小口一小口幸福地抿着咖啡,身体马上暖和起来。
“睡不好,是因为心烦吗?听说你最近忙着创办高科技公司的事情,进展怎么样?”劳伦斯的询问,正中东舟心事。
“进展不好。”面对自己敬重的长者,东舟十分坦白。
“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的计划书吗?”出乎东舟的意料,劳伦斯没有安慰他,却忽然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略略有些发怔,但还是详细地向劳伦斯解释了一遍自己拟就的商业计划书。
劳伦斯入神地倾听,脸上不时露出赞赏的微笑,“很好!很好!”
“你还有早早起床的习惯吗?”劳伦斯听完东舟的计划书后,看看书房里的落地大挂钟,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微笑着问东舟。
东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他刚到美国的时候还能早起,上学后作息时间就打乱了,常常学习到深夜才睡,10点之前能起床就算不错了。
劳伦斯关上书房的灯,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窗外天空中微光弥漫,深蓝色的幽光一点一点渗透入房间。
“天快要亮了。”劳伦斯温和平静的声音在幽光中传过来,“你注意看天空的变化。”
东舟虽不明就里,但仍然依照劳伦斯的话,静静地观察深蓝幽黑的天空。
“你奶奶大概跟你说过我的事情,但是不多,对不对?”劳伦斯忽然发问。
东舟有些意外,轻声说是。
劳伦斯沉默片刻,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来自德国,这你知道。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并非出身一般的德国家庭,我们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名垂青史的杰出人物。正相反,他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受到希特勒的重用,成为显赫一时的将军。他曾积极参加灭犹行动,手上沾满了无辜犹太人的鲜血。由于他的极度受宠,我家族里的人也多次被希特勒接见。我在少年时代,也曾于柏林城郊的元首别墅见过希特勒本人。”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政治。只是觉得通过使用煤气室的手段屠杀犹太人过于残忍。雅利安人种的优越感,使我认识不到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二战结束后,家族中这位纳粹将军走上了审判席,最终被判处死刑。我也逐渐看清纳粹党的真正面目。我开始为自己的家族而感到羞愧与自责。”
“家族中的人因躲避报复而四处逃亡。我的新婚妻子患上伤寒得不到医治,最后死在逃亡途中。我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爱我的人。”
“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黎明尚未来临。我滞留在一间破烂的小旅馆里。我当时已经冻得快要失去了知觉。整个世界在我眼里死灰一片,活着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躺倒在满是跳蚤的冰冷铁床上,等待死亡降临。可是就在这一刻,本来浓重的夜色忽然转变成一阵透彻的明亮,早晨灿烂的阳光穿过残缺不全的窗帘,照耀在我脸上,一阵温暖传遍我的全身。”
“就是那么一缕阳光,足以让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重新建立信心,找回生存的勇气。”
“后来我来到美国,独自一个人生活。在纽约遇到你的爷爷和奶奶。我们成了好朋友,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劳伦斯平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东舟在黑暗中听得惊心动魄。劳伦斯竟然有着如此跌宕起伏的痛苦人生。自己目前所处的困境,实在是无法与之相比。
“注意!还有一分钟天亮。”劳伦斯的声音有些激动。
一直凝神仰望天空的东舟直摇头,“这可能吗!明明天空比前一刻更加黑暗了呀!”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然后继续努力!”劳伦斯最后一句话深深印在东舟心中。
一分钟后,天空突然间豁然开朗,清晨的明亮光芒充溢整个房间。
天亮了,黎明来临了!
东舟充满信心,微笑着告别了劳伦斯。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他会坚持会努力。不达到目的,他绝不罢休!
田森手里紧紧地攥着节目介绍单,不停地环顾四周,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包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来早了。他低下头打量自己一身笔挺西装——不错!衬衣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西装料子也还算考究,更不用说自己脑门冒汗使劲擦过的一双意大利制的手工皮鞋,完美极了,无懈可击。
这一切精心打扮都是为了观看高雅的意大利歌剧。这一身行头可花费他不少银子。当他骄傲得意地来到圣何塞歌剧院大门前,才沮丧地发现——有一大半来看演出的观众,竟然只是寒酸地穿着半正式的套装。
剧院本身规模虽小,却还有浓厚的中世纪装潢风情,大概是为了体现意大利歌剧古老色彩的缘故。红色厚重的帷幕后面,是他向往已久、花费数百美元订下来的歌剧院包厢。他在大厅中认真地喝过酒吧提供的葡萄酒。这也是上歌剧院来欣赏艺术的人们必做的一件事情,他绝不马虎敷衍。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来观看高雅艺术,要严肃对待。
带着浅浅地几分酒意,他兴致勃勃地来到定好的包厢门前,由衣着还算正统的领座员带到座位上,他惊讶地发现——包厢中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化妆室。一面年代久远、略有些掉漆的椭圆形梳妆镜悬挂在墙上,旁边摆着一张18世纪法国式丝绒扶手椅,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地华贵之气。不由自主地研究过镜子中自己一丝不苟的发型之后,他的小小虚荣心得到满足。
坐定之后,他细细端详来观看演出的人们,越看心里越不自在——观看歌剧演出的人们,百分之九十九竟然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们。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异类。正胡思乱想,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嗓音。
“小朋友,是第一次来看歌剧吗?”
他转头一看,一位举止优雅、上了年纪的白发女士冲着他甜甜一笑。田森自以为成熟稳重很有见识,可是面对这位风度气质绝佳的女士,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
他腼腆地笑笑点头,算是作答。
白发女士微微一笑,环顾四周,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语气中充满了缅怀,“我大概也是在你这个年纪才第一次来歌剧院。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她专注地凝视田森,“这是一个好地方,人类的幻想在这里得以无尽地发挥,人类最痛苦和最美好的感情也幻化在你眼前。好好享受。”
田森有那么一会儿沉醉在她的话音中,不由得出了神。
歌剧开幕,田森不停地抬头看英文字幕,他当然是一句意大利文也听不懂。白发的优雅女士却全神贯注地随着节奏时而叹气,时而沉迷,显然她对剧情娴熟于心,不需要字幕提示。
田森却是越看越诧异,这算是什么意大利歌剧?歌剧的情节对他这个现代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一位意大利公爵认为一个吉普赛老女人下咒语想要害死自己的大儿子,下令烧死了老女人。老女人的女儿为报复,偷走了公爵的大儿子。公爵派兵追到那女儿居住的地方没找见人,却在篝火中发现一具烧焦的小孩尸体。多年后,公爵的小儿子爱上一位公主,而公主却爱上一个吉普赛男子。该男子不幸为公爵小儿子所擒,公主为了救心上人,答应嫁给公爵的小儿子。后来公主喝下毒药以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公爵的小儿子一气之下杀了吉普赛男子,那男子的母亲在旁边又哭又笑说,“好极了,你杀的是你的哥哥!”原来这位母亲就是被烧死的老女人的女儿,当年她狠心将自己的儿子投入火中,却带着公爵的大儿子逃跑了。她将公爵的大儿子抚养成吉普赛人,终于为自己母亲报了仇。公爵的小儿子闻言痛哭,至此大幕缓缓落下。
杀人如麻,阴惨惨的意大利中世纪风情,还有大段大段内容怪异的歌剧唱词与对白,看得田森目瞪口呆。他完全感受不到这类歌剧的美好之处。也许下一次该选一出喜剧?比如《费加罗的婚礼》之类的“美好”剧目。
再说,他也无法适应歌剧节奏缓慢的进展。许多次,当体型肥美硕大的公主在台上深情吟唱时,他却在包厢里昏昏欲睡,险些打出震耳的呼噜声来。可是上年纪的老人们却无比投入,一个比一个精神。看歌剧的美国老人们拿着数目不菲的退休金,既有时间又有闲情,歌剧这种需要慢慢欣赏品味的文化艺术,绝对不会使人听了心脏难受,又可以消磨时光,最对有钱老人胃口。
田森回忆起上星期看的音乐剧,节奏明快且琅琅上口,不由得感慨:还是音乐剧合自己口味。他逃也似地离开圣何塞歌剧院,在马路上一群群涌过的现代人中,找回了正常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