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并不着急。检察长办公室的驳回也好,布克家的起诉也好,都不可能堵住众人的嘴。实际上,在曼哈顿海滩的大街小巷,关于麦克马丁幼儿园的种种故事,种种传闻,种种流言飞语,有根据或没根据的,有来源或没来源的,随处可闻。警方明白,只要人们继续谈论下去,他们迟早会“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这桩后来殃及全美、株及百万人的连环案是从一件很小的事情开始的。
1983年5月初,39岁的秋迪·约翰逊到洛杉矶南郊曼哈顿海滩的麦克马丁幼儿园要求送孩子入托,被园方告知“得排队”“得等”,因为园里的大中小班皆已满员。
但秋迪是等不及的。这年春天,秋迪刚刚和丈夫分居,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13岁的米谢尔和两岁半的马休。一家三口要吃要喝要撒拉睡,做了两年多家庭主妇的秋迪只得出门挣钱,在某百货商场找了一份做营业员的工。
5月12日,星期四早晨,麦克马丁幼儿园的员工们发现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园子里的滑梯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进来的。孩子尚小,问他什么也讲不明白。一位阿姨从小孩随身带着的包中翻出一些纸张,得知孩子名叫马休·约翰逊,秋迪的小儿子。
幼儿园的老板娘、前任园长弗吉妮雅·麦克马丁听说了这件事很生气,主张马上打电话叫秋迪过来把孩子领走。弗吉妮雅的女儿、现任园长佩姬·麦克马丁·布克显得比较能理解,说孩子的妈妈肯定也有她的难处,肯定也是万不得已。
就这样,小马休愣给“挤”进了麦克马丁幼儿园。
秋迪·约翰逊是否因为被拒绝而怀恨在心,或因为幼儿园的员工们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些看法而认定他们歧视了小马休?人们不得而知。按秋迪后来的说法,6月,小马休在大便时叫“痛”。7月初,秋迪带儿子到附近一家医院急诊,因为马休说他肛门“痒痒”。秋迪当时告诉大夫,她怀疑是她的阴道感染传染给了儿子,所以大夫实际上并没有诊治马休,而是给秋迪开了治感染的药。几天后,秋迪在电话上对她的娘家兄弟提到过小马休肛门红肿。从此,秋迪开始经常检查马休的肛门。
据秋迪说,8月11日那天早上,在送马休去幼儿园之前,她查看了儿子的肛门等处,一切正常,下午接回家来发现肛门又红了。同日晚,马休的父亲也看见了孩子肛门红肿,他以为是拉肚子引起的,而且,马休的卫生习惯一直不太好,所以就给儿子抹了些氧化锌油膏。
但秋迪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孩子一定是被麦克马丁幼儿园唯一的男性保育员、园长佩姬的儿子雷蒙德·布克给“性侵扰”了。秋迪盘问了小马休整整一晚上,孩子自始至终回答“不”“没有”。
秋迪又想起不久前她给马休买了一套“小医生”玩具,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孩子们中十分流行的玩具,小小的红十字箱里装了微型听诊器、压舌板、注射器、温度计、药瓶药盒等。秋迪记起有一天,小马休拿着注射器挨个儿给他的娃娃们“打针”。秋迪于是又拉过儿子,问布克老师是不是给他打针了?马休说“没有”。秋迪不相信,她说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以马休的年龄和经历,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打针”是怎么回事。其实孩子从一生下来,就定期到大夫那里打预防免疫针,更不必说,那年夏天,小马休没少跟着妈妈去医院。约翰逊家的大儿子米谢尔在8岁时诊断出了脑瘤,因其所在部位不宜动手术,从此便成了医院住院部的常客。1983年的整个暑假,米谢尔一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而且,在玩“小医生”的孩子们中,用玩具注射器假装打针相当普遍。
然而,秋迪不愿意接受任何其它的解释,她揪住儿子反复追问。问急了,马休说,布克老师曾给他“量过体温”。
秋迪又不知怎么灵机一动,认定马休说的“温度计”一定是雷蒙德·布克的阴茎。
第二天,8月12日,秋迪·约翰逊打电话报警。值班警员告诉她,这种事情光口说不行,必须得拿出真凭实据来,比方,医生证明。秋迪二话不说,放下电话就领着马休上了医院。
大夫耐心地听秋迪讲完儿子在幼儿园被“鸡奸”的故事,又耐心地对她解释道,如果一个像马休一样的两岁孩子遭到鸡奸,通常会伴有肛门撕裂和青紫,而且孩子通常会严重受伤,甚至致残致死。但小马休只有一些轻微红肿,这委实不能算作是被鸡奸的证据。
秋迪还是不愿意放弃,她一面照旧每天送儿子去麦克马丁幼儿园(后来有不少人质疑,既然秋迪知道孩子在幼儿园里遭到了虐待,为什么还往那儿送?),一面继续收集“证据”。过了三天,小马休又开始腹泻。秋迪没有打电话,她带着儿子直接去了警署。
接待约翰逊母子的是曼哈顿海滩警署主管儿童案的侦探简·霍亚格。尽管多年后她在法庭上作证说,小马休并没有对她承认什么,但女侦探当时的记录却写着,小马休“断断续续地”说他肛门痛,说他看见过布克老师的阴茎,说布克老师给他拍过照。
8月17日,秋迪和马休专程返回警署“作补充”,说雷蒙德·布克给孩子照的是“裸体像”。这一次的警方报告上注明是“秋迪替马休说”。秋迪说马休告诉她,雷蒙德把他捆起来,用一把头发吹风机遮着他的脸,还说布克老师也对别的小朋友们这样做。
这些补充显然引起了警方的重视。简·霍亚格指示秋迪带马休去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的马利昂·戴维斯诊所,那里有一个新成立的“受虐儿童门诊室”,专事诊断儿童性虐待。
替马休做诊断的是一位刚从学校毕业的“毫无经验的”年轻实习医生,她看见孩子的小屁股发红且有抓挠的痕迹,问马休是怎么回事,孩子不会说。又是孩子的母亲讲了一遍鸡奸的事,年轻的实习医生于是在诊断书上写下了“鸡奸”。
对于曼哈顿海滩警署而言,有了这样的“专家结论”就可以立案了。
1983年9月1日,星期四,是雷蒙德·布克在麦克马丁幼儿园工作的平平常常的一天。他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曼哈顿海滩大道的斜对面,一名便衣正通过望远镜观察着他。
曼哈顿海滩警署布置这个监视岗哨已多日,今天的便衣是一位留了胡须的大胖子。傍晚时分,他看见雷蒙德将他班上那群在园子里疯够了的两三岁孩子们轰进D号教室,盯着他们洗手洗脸,准备回家。
雷蒙德今年25岁,应该算是麦克马丁幼儿园的第三代主人。1955年,雷蒙德出生前三年,他的外祖母弗吉妮雅·麦克马丁在曼哈顿海滩最主要的街道“曼哈顿海滩大道”上创办了这所麦克马丁幼儿园。和美国千千万万的幼儿园、或日托中心一样,麦克马丁幼儿园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作坊”。弗吉妮雅和雷蒙德的母亲佩姬·布克操持着这里的一应日常事务,雷蒙德的父亲、休斯飞机公司试验工程师恰科·布克帮忙打造了园子里的滑梯、秋千、跷跷板,和教室里的小桌子小板凳等等,还兼着负责幼儿园建筑的维修保养。
一辆小轿车停在麦克马丁幼儿园的大门外,便衣看见雷蒙德77岁高龄的外祖母颤颤悠悠地拄着拐杖走下台阶,上到车里。自从因患关节炎行动不便,将幼儿园全权交给了女儿佩姬后,老人家仍坚持每天来这里看一看,转一转,像她自己说的,“活动活动筋骨”。她还和在任时一样,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其实她并不是不放心佩姬办事,比如上次秋迪·约翰逊硬把孩子送了来,弗吉妮雅尽管非常不高兴,但佩姬说留下,小马休也就留下了。
小轿车一溜烟,消失在曼哈顿海滩大道的尽头。胡须大胖子将望远镜的镜头拉回来,再次对准了D号教室中唯一的成年人。
雷蒙德一米八几的个子,言谈举止却十分腼腆。他的父母本来是希望他能在上完大学后找一份工作,雷蒙德试了三所学校,皆半途而废。又试过几份工作,都不理想,两年前便进了自家的麦克马丁幼儿园。在朋友们的心目中,雷蒙德身强体壮,却又文静随和,偶尔也会跟人抽烟喝酒,甚至吸吸大麻。小伙子显然没有什么上进心,也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纯粹是一个“被生活拖着走的人”。他的业余时间差不多都耗在了吃喝玩乐上,但他从不胡吃海花,或闹出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是听听音乐,泡泡酒吧,或在沙滩上打打排球。
雷蒙德在麦克马丁幼儿园倒是工作得得心应手。他喜欢孩子们,孩子们也喜欢他。有人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大孩子。刚才在园子里,便衣看见孩子们或拉他,或推他,或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或大呼小叫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或搂着他的腿耍赖,或干脆就猴在他身上。雷蒙德还真的有一副天生的好脾气,任由孩子们如何折腾,都没见他发火或大声喝斥。胡须大胖子想,我可做不到这样。
幼儿园家长中的一些单身母亲们很欢迎这位男老师,觉得这或多或少弥补了孩子在家中没有父亲和男性影响的缺憾。另一些人却认为,挺大一小伙子成天跟孩子堆儿里混,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了?特别是,雷蒙德穿着打扮都相当随便,留着长长的头发,戴一副看上去很阔很重、在20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蛤蟆”眼镜,从来不西服革履,也从来不系领带。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老板娘的外孙,园长的儿子,麦克马丁幼儿园迟早会传到他的名下。再者,这世界上不是有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都在自己的“家庭作坊”里“很没出息”地干着吗?
而且,不管怎么说,麦克马丁幼儿园在曼哈顿海滩是远近闻名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一直有长长的排队名单,有的夫妻甚至是一经查出了怀孕就跑来报名,很有些供不应求的意思。弗吉妮雅·麦克马丁曾被曼哈顿海滩市政府授予“玫瑰史册”奖,被居民们推荐获“年度优秀市民”称号,以表彰她对社区的贡献。有记者在报道中说:“20多年来,曼哈顿海滩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家庭曾经把他们的孩子送到麦克马丁幼儿园。”57岁的佩姬·布克更算是当地的名人,她是曼哈顿海滩所有俱乐部和午餐会的成员,经常在各种公益或慈善活动中露面,连邻居中的律师、医生或影视界人士等也对她敬三分。
一个小男孩儿爬到雷蒙德的背上,伸手揪住他的长头发。便衣透过D号教室通园子的玻璃门,看见雷蒙德轻轻掰开孩子的手,将他抱到椅子上和小朋友们一起坐好,还低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乖乖的”或“听话”一类。
5点半,雷蒙德和A、B、C号教室的另外三个老师依次将孩子们带出大门,在人行道上沿着园子的铁栅栏一溜儿站好。那三个老师都是阿姨,是弗吉妮雅从她们的教堂里请来的知根知底儿的老熟人:64岁的蓓蒂·瑞多尔、57岁的玛丽·安·杰克逊和34岁的芭贝娣·斯比特伦。麦克马丁幼儿园还有一位“半职”员工,雷蒙德27岁的姐姐佩姬·安·布克。佩姬·安师范毕业后在公立学校做特殊教育,寒暑假或缺人手时也来幼儿园带班。
家长们陆续到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车辆沿着马路牙子有次序地排成长长的队列。大胖子便衣以羡慕的目光一一扫过车队中那些很能显示车主身份的“林肯”“奔驰”“美洲豹”等,偶尔也会有一两辆看上去不怎么样的二手车。车到铁栅栏跟前,便有老师跑过来拉开后门,一面唤着孩子们的名字,一面匆匆忙忙地叮嘱几句:“海琳娜,快坐好了。记着吃药。”或者是“尼克,系上安全带。咱们明儿见。”很像工厂里的流水作业线。家长们一般只是有礼貌地招招手,或点点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有好多人跟后面候着呢。
接孩子的那通乱终于过去了,便衣看见雷蒙德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三位阿姨从他身边经过时都亲热地拍拍他的肩,或薅薅他的头发。不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雷,你妈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雷蒙德从没见过他的母亲像这个样子,迷惘、惊骇、甚至带有某种恐惧:“多丽丝刚才来电话,问我:‘佩姬,怎么回事?’她说警署的侦探简·霍亚格挨个儿给我们的家长们打电话,说一位家长报警说你对她的孩子性骚扰,还说:‘请你们都问问自己的孩子,雷蒙德·布克有没有摸过他们的屁股或阴部。’我当时吓坏了,听不明白她在讲些什么,所以她又对我重复了一遍。”佩姬顿了一顿,“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跟警察解释的?”
雷蒙德也吓坏了。他略想一想,说:“安妮塔有一次抓过我的下身,隔着裤子。”
“那你做了什么?”
“我拿开她的手,说:‘你不能这样做。’ 安妮塔说,在家里,她爸爸允许她这样。”
佩姬·布克立即给曼哈顿海滩警署打电话,但是简·霍亚格不在。
那天,大孩子一样的雷蒙德·布克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第二天,9月2日,星期五,佩姬又在银行门口碰到了多丽丝。“咳,佩姬,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你们还蒙在鼓里,”多丽丝说。
下午,佩姬·布克回到家里还不到十分钟,就听见前门被擂得震天价响。佩姬当时觉得整栋房子都快被震塌了。佩姬打开门,是警察,其中一位还是幼儿园一个孩子的家长。警察们只说了一句话,说他们带了《搜查令》,就开始搜查。搜完了布克家又搜老太太弗吉妮雅·麦克马丁家,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一个三乘五英寸的卡片盒子,里面装着过去三年麦克马丁幼儿园所有孩子的家长姓名、家庭住址和电话等资料。每当弗吉妮雅在当地的报纸上读到这里头有谁家要嫁闺女娶媳妇,或谁家的老人寿终等,便会依照地址送去一张卡、或一份礼、或只是打电话祝贺祝贺、或问候问候。警察们不顾老太太的抗议,强行带走了卡片盒和其他私人物品。那个周末,警方搜查了麦克马丁幼儿园。
9月7日,星期三,雷蒙德·布克走进幼儿园,看见他的父亲也在那里,身边还有两名警察。
“你就是雷蒙德·布克?”其中一位说。
“是的,”
“你被捕了。”
稍后,恰科·布克交了保释金将儿子赎出来。雷蒙德一进家门便抓住母亲的手:“妈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雷。”
其后的几天,弗吉妮雅卡片盒里200多个孩子的家长陆续收到了曼哈顿海滩警署署长和首席警探长联合签署的调查信函:
亲爱的家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