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寄回来一张以油井房为背景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清瘦,双手插腰,做出了意气风发的样子,瞻望着一个十分虚远的目标。六叔在信里说,饥荒好像慢慢过去的,又好像突然过去的。人们已经不再为填饱肚皮发愁,体格强健起来,脸色也好多了。粮油定量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标准,每月还有细粮,虽然不多,只有三斤,也不错了。油田家属生产队是很能干的,她们种的粮食和蔬菜,真的解决了大问题。她们养的猪很神道,一听敲钟就知道跑过来吃食。她们养的牛也有“五好”标准:膘口好、身架好、力气好、脾气好、出勤好……他还用了现成的话来套油田的形势:一切困难都被我们顶住了。总之,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这时陈支书正在生病,我父亲就把六叔用汇单正儿八经地寄回来的20元钱,全都撂在了他的枕头旁。陈支书流泪了,他说:“钱,我不能要。都给小六子攒着吧,小六子有出息,他能吃饱,能生活在曙光里,我们也就放心了。”
荒野上的干打垒越盖越多,已然勾连成片,只是每片之间过于疏离,有点儿像憨老婆摊煎饼。烧原油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且永不再来了。天然气管线伸进了每一栋建筑,无风的天气里,能闻到它无处不在的臭鸡蛋气味。麻雀朴素的羽毛渐渐被雨水洗刷干净了,它们利用人类的喘息之机大量繁殖,很快又变成了荒野上的强势种群。只是采油三大队旁边那棵大杨树上,喜鹊已经不见了,只留一个头盔似的空巢蜇人眼睛。
张老板到采油六大队送鞋收鞋回来,抄的是近路。他嘴里哼哼着跟晋元峰学的毛子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他觉得这歌和他挺对路。当时正是傍晚时分,血色残阳还悬在地平线上,四野静悄悄的。走着走着,身后突然有两只手搭在了他的双肩上。张老板身上倦倦的,便说:“别闹别闹,都快累稀溏了。”那人没说话,依然搭着,还把热乎乎的口气吹进了他的后脖颈。张老板没回头,表示友好地拍拍那手,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乜眼一看,竟是毛茸茸的狼爪。张老板大吃一惊,刹那里也就明白,传说中那种荒原孤狼掏人的故事正发生在他身上——先是悄悄尾随,然后扒上人后身,只要人一回头,马上就是一口,死死掐住喉咙,致人于死命。张老板登时一身冷汗,把提在手里的背篓掼掉,双手紧紧抓住那狼的两只前爪,用头顶住狼的下颏,如同一件披风,就那么拖拉着狼疾走。那狼拼命挣扎,却又动弹不得,只是在他头上溅出了淅淅沥沥的涎水。
张老板眼看支撑不住,刚好来到了三大队的地界,见有一个人在油井之间逡巡,就嗷嗷乱喊起来。那人看见了他,惊定在那里,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竟是焦洪林。张老板啡啡地喘着说:“快拿家什!”焦洪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在自己的工具袋里摸索,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了一把管钳子,抖抖索索举起来,哪知张老板两手一松,竟把那狼放掉了。那狼干咳着,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趔趔趄趄的,一直跑进绛紫色的黄昏里。
焦洪林诧异了:“你这是干什么?”
张老板说:“你找家什的时候,我听见它哭了。”
焦洪林说:“张家生,你胡扯什么?狼还会哭?我看你越活越邪门了。虎豹豺狼,都是人类的敌人,难道你不懂?”
张老板说:“我懂,可我不忍心,我忽然之间就可怜它了。兴许它就是这块荒原上最后一只狼,被咱撵得没处去,也找不到吃的,这才来打人的主意。”
焦洪林说:“如果这只狼把老百姓的牲口吃了,把咱们采油女工吃了,你怎么交代?”
张老板说:“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焦洪林说:“就凭你这样的政治觉悟,早晚要犯错误。”
张老板急于找回他装鞋的背篓,没再接话,又匆匆往回走。焦洪林望着他的背影,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嘁,没见过这号人,散漫惯了,怎么说就是不进盐酱!”
张老板伺候晋元峰期间,跟医院大夫混得很熟,也随之对实用医学发生了兴趣,还带回不少偏方秘方验方让大家尝试。比方说,用马勃或盐加韭菜治外伤出血;用黄豆和鸭睾丸或羊睾丸熬汤治脚气病和风湿病;用萝卜泥加盐或加酱油,和浓茶掺在一起治胃难受……总之,张老板成了职工和家属中最受欢迎的万金油,只是那张嘴总没遮拦,说出话来码边骑缝,半荤半素,让人捏着冷汗。
张老板还在鞋篓子里放了一套劁猪骟马的家什,不管到了哪个村屯,有求必应,不要任何报酬,只求把劁下来骟下来的物件做熟了下酒。那一天,三大队副业生产队的马闹春了,焦躁嘶鸣拒不上套,还以蹄刨地,表现出了明显的厌食倾向。起初家属们都认为得病了,后来看见马肚子底下啷当着一大截冗余,实在不堪入目,才知道很严重又很正常的事情发生了。良种场离得远,又不是一个系统,张嘴求人毕竟不方便,知道张老板是牲口把式,就来请他出山。张老板熟悉牲口习性,懂得因势利导,托着公马的那货,看着就像个火车连结员似的,轻而易举就把事情办妥了。家属们远远看着,看得面红耳赤。张老板说,牛马比君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解决了它们也就消停了。家属们千恩万谢的,送给他两枝蝶花烟,说下次再发生类似情况,还得有劳张师傅帮忙。张老板抽着一枝,把另一枝夹在耳朵上,嘻嘻哈哈地教训她们说:“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配老虎。下次你们发情找我还行,牲口发情,你们自己解决去吧!”家属们见他嘴巴啷唧的,使使眼色,便一齐围拢过去将他放倒,扯住四肢夯墩,直夯得臭屁连天。张老板就连声告饶,嫂子大姐地乱叫,弄了一身的灰土,才终于得以脱逃。
回宿舍的路上,张老板遇见了六叔,嗨了一声说:“马御厨,我向你请教个问题,你说,人为了什么活着?”
六叔想了想,就用全国通用的句式回答说:“为人民服务呗。”
张老板说:“你也学会说假话了。又没别人,你说说真话。”
六叔说:“要说真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反正爹娘一生下来,又没夭折,那就得活着呗。”
张老板又一次拿出了发现真理的口气,庄严了神色说:“其实无论是人还是一切动物,国王还是乞丐,活着不过就是为了两个眼眼,上头一个,下头一个,你承认不承认?”
六叔窘起来,嘿嘿着说:“也许有道理吧,食色,性也,古人老早就说过的。不过这是最低层次的要求了,人总要比动物高级吧。只听说人有饿死的,没听说人有憋死的。”
张老板说:“说高级也行,说虚伪也行。实际上人还不如动物哩,动物直来直去,人总他妈的说假话,有时你不说还非逼着你说;动物到了发情的时候才那个,人啥时候都发情,是顶不知道廉耻的。”
六叔咦了一声问:“你又哪根筋被碰着了?”
张老板说:“生活一好转,能吃上饱饭了,人们大头小头都昂扬起来了。那天我到一个钻井队去掌鞋,正撞见几个钻井工在擦澡,你猜怎么着?一色的硬橛橛,互相比赛挂大头鞋,撒尿能滋出一丈远去。晚上喝了几口酒,有个钻井工拿出个电影女明星照片,把脸贴上去亲着,鼻涕眼泪都蹭了上去。睡觉睡到半夜,忽然有人喊,井喷啦!井喷啦!我光着身子就往外跑,却见一个钻井工红头涨脸的,从被窝里拎出一个湿漉漉的裤头来……”
六叔说:“生牤子嘛,很正常。”
张老板说:“正常什么?这才是不正常哩。”
六叔说:“有啥好办法,国家困难时期,油田又男多女少。”
张老板说:“男人长了这么个多余的玩意,真耽误事。我看了跳高比赛,就明白了,早先都是脸朝下,什么跨越式啦,剪式啦,滚式啦,俯卧式啦,都不怎么高明,就是因为男人的那玩意碍事,嘀里嘟噜直挂竿;现在好了,现在吸取了经验教训,搞背越式,脸朝上,避开了那档子乱事,成绩就上去一大截!”
这绝对是匪夷所思的高见,六叔笑坏了,差点儿就瘫在地上,揉着肚子说:“怪不得你邪性八道的,就是那些猪鞭狗宝吃多了,火大攻的。”
正说着话,就见晋元峰从一辆卡车上下来,手拄一根藤条,跛着脚朝他们走来。他们呆呆地看着,看得一阵心酸,慌忙上前去扶,又被他挡开了。
晋元峰说:“知道三角形的稳定性么?我三只脚,比你们都稳当;你们能摔倒,我摔不倒,今后就是不倒翁了。”
张老板说:“救你那个女人,真神不露相,到现在愣没找着。”
晋元峰说:“慢慢找吧,工夫不负有心人。”
说话间,焦洪林扛着一大块写好的黑板报,趔趔趄趄地过来了。看见晋元峰,吃了一惊,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才缓过一口气来。
焦洪林说:“你不是调走了么?听说你爸找到了部里老领导,特批你回北京啦!”
晋元峰说:“我不走,秦恬也不走。最困难的时候都挺过去了,我干嘛还要走?这辈子,我就在这儿安家落户啦!”
焦洪林干笑一下:“不走好,不走是对的。”
说罢又扛起那块黑板,一块风帆似的飘过去了。六叔明白个中隐情:都哄哄说,刘播要提拔晋元峰当指导员——反正是响当当的大学生,上不了生产一线,没法继续干技术活,当个指导员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对焦洪林来说,无疑是挺残酷的消息,就像好不容易爬上了大树,摘下的果子却扔到了别人的筐里。因此两个人见面心照不宣,难免有些硌生。
那一天,严凌又要来了。所谓吃惯的嘴,跑惯的腿,往下跑只要顺路,他总要到三大队来,这不能不说与六叔做的面条强大的诱惑力有关系,难怪有人说,马御厨说不定在作料里面放了大烟葫芦,让人吃了上瘾。
偏得领导光临,刘播当然高兴,就向崔大可布置,让六叔想法弄两个菜,最好就地取材,少花钱多办事,不花钱也办事。崔大可是很有办事能力的,跑到副业队弄来一只童子鸡,又拎上旋网,要到泡子里去逮活鱼。六叔很清楚,他根本就不会撒网,还是个旱鸭子,因为不好意思支使六叔,就做出舍生取义的姿态来。六叔二话没说,接过鱼网,骑着那辆老爷车子自己去了。
离那泡子老远,就听到声音不对。六叔惊诧莫名停了车子,屏住气息,悄手蹑脚走过去,拨开芦苇偷看一眼,原来是夏晴和米新朵两个,正在浅处唧唧嘎嘎地戏水,还互相搓洗着身子。夏晴挺白,可米新朵更白,看上去如同标粉和精粉。六叔心里咚咚乱跳,赶忙收回目光,贼人一般逃回来。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眼前老是白晃晃的,人都怔忡了。回到宿舍,趴在炕上,把头埋在行李里,心里一次次复原着那白色的轮廓,却又一次次烟雾一般飘散。六叔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米新朵的名字,念叨来念叨去,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哭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严凌进屋了。严凌在薛明和刘播的陪同下一一察看职工宿舍,正巧赶上了这个当口。看着六叔的泪眼,就问:“小鬼,你咋搞的嘛?是不是想家啦?”
六叔还能怎么回答呢?只好随弯就弯,说是想老爹了。
严凌坐在炕沿上,叹息一声说:“想家就回去看看吧,给你老爹坟头上添几锹土,我特批啦!”
六叔怕的就是回家,赶紧摆手谢绝说:“首长,我能克服;大家都在克服,我有什么不能呢!”
擦去泪水,六叔就到食堂做饭。看见夏晴打门前经过,神色绝对庄重,跟戏水时的夏晴判若两人。六叔也是孩子心理,想听听这位劳模都跟首长都说些什么。就假装送茶蹭过去。
只听夏晴说:“党是我的妈,油田是我家;我听妈的话,我爱我的家。”
严凌一拍大腿说:“好啊,好啊!老劳模有了新发展。咱们不能总盯着五洲四海,咱们得立足脚下,既要唱《国际歌》,也要唱《国歌》,更要唱地方歌,这才对路嘛。——这话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夏晴阢陧了半天,才说:“首长,我不撒谎,这都是焦洪林帮我总结的。”
严凌唔着,说:“焦洪林?这人我认识。这人现在还在工人岗位上?走,找他谈谈嘛。”
刘播就带着薛明和严凌,坐上汽车,到井上去找焦洪林了。
按说六叔实在不该掺和,可涉及到了夏晴,就有些不自在。六叔在半路上候着夏晴,对她说:“师傅,我想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