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本联队长前夜在别桥街上庆贺胜利时并没有像其他将士那样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些酒,讲了一通歌颂天皇、宣扬王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老调,便连夜制定明日围剿新四军余部的计划,不知为何他的手老是发抖,心儿乱跳,白天惊心动魄的战斗时时在眼前浮现。第二日他挥师向长荡湖湖边扑去,结果搜寻了半天,不见新四军一丝踪影。他感到不解,好端端的一个十六旅从昨日的战斗看,新四军战死人数并不像起初预料的那么多,而且下属在戴家桥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显然新四军转移出去的人远远超过原先的判断,所以自己制订了极为周密的计划,第二日一早,便开始了拉网式的进攻,可新四军杳无踪影,那么那些在戴家桥出现的新四军哪儿去了呢?从下面汇报上来的情况看,只有晚上张村一带发现一些动静,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整个长荡湖西岸被围得水泄不通,难道他们有地遁之术,如果这些人真的跑了,这对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晚上他独自呆在金坛城的兵营中喝着苦茶。
金坛县城有两处慰安所,尾本从来不去。长了一把长长的络腮胡子的尾本体格健朗,身上青筋突出,满脸皱纹,样子十分粗暴,是一个十足的雄性动物,但他似乎对女性的需求并不像大多数此类雄性动物那样强烈,而是特别喜欢喝茶,醉心于茶道。他年幼时在北海道深受其父影响,精研茶道,深得茶之三昧,但是浪人辈出的北海道,武士之风如炽热之火,早已把尾本的心熏黑了,强烈的血性被诱发,在噬血吞肉的武士精神催发下,尾本的那份用之于茶的心,付之于茶的礼仪早已发生了扭曲,虽然他仍喜欢茶室中喝茶的那套程序,但早已把其中的内容抽换掉了。
他需要茶室,小巧雅致,结构紧凑,竹木和芦草编成,面积以置放四叠半“榻榻米”为度,也就是说九至十平方米左右,所以一到金坛便命人在联队司令部居室中布置这样一个茶室。但是他很少招待客人,因为他需要安静,尽管日本的茶道本来宣扬的也是一种静,但那是多人的静,尾本需要独自的静,而且这种独自的静,绝不能用“和,敬,清,寂”的意旨来概括,自然也不能用“一期一会”、“牵牛花”、“渔夫生涯竹一杆”、“泥中莲花”、“见色明心”、“独坐与茶禅一味”来解释。虽然尾本深晓这些道理,也在喝茶礼仪中完全体味过、实践过这样的茶道思想,但是武士精神早已抽掉了喝茶时的茶的思想内涵,除了保持外在形式外,对于尾本而言喝茶与茶和茶道无关了,而恰恰和武士道融合在一起了。
尾本把茶道和武士道相联系,源于一次奇异的感受,按传统惯例,日本人认为樱花最美的时候并非是盛开的时候,而是凋谢的时候,樱花花期不长,但凋谢有个特点,就是一夜之间满山的樱花全部凋谢,没有一朵花留恋枝头,这是日本武士崇高的境界,尾本受此影响,他的武士精神和外在行动有时表现为绝对的幽静,在片刻的耀眼的美丽中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之后,毫无留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的优美呀,所以尾本一旦念此便会进入一种寂静的状态,而这种寂静和茶室中独坐时的寂静极其相似,不过背后生成的缘由不同罢了,所以酷爱茶道的尾本在日本时常会在茶室独坐中体味到武士道优美境界之寂静,也常常置换于武士道文化的氛围中。
尾本骨子里是一个武士,是一个军人,是一个奉行天皇之命的臣民,是一个侵略杀戮成性的军国主义者,渐而渐之,在茶室中,武士道军国主义的内涵完全取代茶道之内涵,却和茶道独坐的寂静状态,奇妙结合。而且尾本发现,一个人如果老在同一环境中,同一心灵感受中思考问题会产生难以克服的盲点,比方说在军事会议上讨论问题,在“武运长久”的办公室中思考问题,就和茶室中静坐思考问题不一样,如果在茶室中独坐时,在极寂静状态下,似乎是在胎息状态中去思考军事问题,会有出其不意的收获。因此,他的司令部必有一个茶室,而且他规定,如果没有特殊的极其非常的情况,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的。
他生好炉,添好木炭,对着茶室中斗大的“道”字,鞠了一躬,片刻后,水沸了,他的心却定了,他把极苦的一种灰茶捣成粉末,和竹匙一起放入茶碗,然后提起“肩冲”茶壶,将沸水顺竹匙冲入碗内,然后用竹指搅拌器搅匀。
一味苦涩的香味即刻弥漫过来,一股股热气升腾于斗室中,它浸润了尾本脸面上残存的血迹和身着的新换的和服,尾本的那种寂静感又上来了,他赶忙走到插花的花瓶旁,拿起战地日记本和一支派克钢笔。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差点儿吐出来,“苦,苦。”他连连地叫道,奇怪,这平昔并不感到特苦的茶,何以如此之苦。他马上又轻抿了一口,发觉茶味很清淡,并不苦,他觉得奇怪,“难道惨烈的战斗把味觉也搞紊乱了?”
他想进入寂静状态,然后对新近发生的战斗作一总结思考,但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兀自狂跳,用了许多默念暗示,催化冥想的手法,都无法摄住那跳动的心,他的心和脑海如狂野的马匹在原野上奔驰。无奈,他轻闭着眼,任凭思维在非寂静状态下喷涌而出……对于这次在苏南消灭新四军十六旅一战,皇军作了大量宣传报道,南京大本营司令部对进攻塘马的十五旅团进行了重奖,至于合击塘马十六旅旅部的主要劲旅十五旅团的五一尾本联队更是风光无限,惹得刚调到苏北的南浦旅团起了嫉妒之心,但他很清醒,这次胜利纯属侥幸。
南京侵华日军大本营已接到日本当局的指示,不久要发动太平洋战争,驻华军队要抽掉远赴南洋作战,为解除南进后南京兵力空虚之大患,必须肃清苏南及皖南浙西一带的所有中国的抗日力量。
日本侵华大本营紧急商议对策,准备对苏南来一次大扫荡,他们算来算去,在苏南由于实行了清乡,长滆,太滆,虞澄锡地区抗日力量已被摧毁,威胁不大,只有茅山地区的十六旅和溧阳南部以及郎广一带的国民党军队存在着很大的威胁,必须加以肃清,否则部队一抽调,就很难再去对付这些抗日的力量。可如何解决这两股抗日力量呢?意见不一,争论不休,一方认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国民党势必全面倒向英美,那么国民党军队如果能有共产党军队的百分之五十的抵抗决心,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必须在此之前先摧毁国民党在苏皖浙的有生力量,确保南京的安全,为此必须先行打通宁杭通道。另一方认为蒋介石的军队并不可怕,即使太平洋战争爆发,凭国民党的军政素质难以对皇军构成威胁,抗日决心和意志更是奢谈,至多保持现状,互不侵犯,待南洋战争一结束,便可完全消灭国民党的力量,但是对于活跃在苏南的新四军,切不可等闲视之,在陈、粟北上建立苏北指挥部后,罗、廖的二支队以及皖变后的十六旅挥师西进后连克一系列皇军的据点,现在在塘马一带整训,军事力量迅速膨胀,由于他们有百姓的支持,如果任其发展,后果更不堪设想,国民党军队是疥癣之痛,而共产党军队乃心腹大患,不能不除。
争来争去,还是主张攻打国民党的一方占了上风。
日军准备11月底攻打国民党军队,但始终没有下达作战命令,因为日军反复衡量,考虑到国民党军队盘踞溧阳南部及郎广山区,如果不集中五万兵力,并配以大量的坦克、飞机及重武器难以奏效。国民党军队最软弱,地形和兵力及装备摆在哪儿。如果集中五万兵力,光靠十五旅团是不够的,非得抽调南浦旅团,但南浦旅团渡江南下,风险太大,苏北的共产党军队日益壮大,已经很难对付了。
但日军又不愿放弃这一次机会,所以重型武器集结天王寺一带后,一直等待南浦旅团的回音,11月20日,尾本联队久等不见南浦旅团南下,这位本是主张首先消灭新四军的五一联队的联队长,便向日本驻南京大本营司令部提议,不必等待南浦旅团南下,首先由十五旅团先消灭新四军,然后再等待南浦旅团南下,合击国民党军队。其实尾本根本无意去打国民党,因为国民党根本构不成对南京的威胁,他之所以提出待解决苏南新四军后再和南浦旅团合击国民党军队,主要是不愿招至另一方的反对。
日军南京总部举棋不定,考虑再三,直到11月27日下午才决定采纳尾本的建议,尾本考虑到罗、廖的威名和新四军的抗战力量,建议动用早已到了天王寺一线的日军的重装备,如坦克、步兵炮,确保偷袭成功,日军总部同意了。尾本有自己的打算,这次进攻塘马,绝无消灭十六旅旅部的把握,这会使南京总部满意吗?但他会有一个恒定的战果,可以把新四军赶出溧阳北部地区,然后加紧构筑据点,进行伪化治安,那么也完全可以完成任务,解除皇军的心头之患,所以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举措……
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睁开眼,喝了一口茶,觉得茶没有第一次苦,却比第二次苦的多,他拿起笔想写下自己的那份感受,但手却不听使唤,他又闭上眼冥想起来。
他觉得战争这东西有许多偶然的因素,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说是一个充满偶然的艺术,11月份,两次准备袭击国民党,却扬言要袭击十六旅旅部,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迷惑国民党军队,另一方面可以逼走共产党军队,结果,部队迟迟没到位,无法发动对国民党的战斗。这本不存在对十六旅部的攻击,但从谍报人员情况反映,十六旅两次西移,又两次返回。新四军没有退却,始终活跃在眼皮底下,溧阳北部态势依旧,本想牵动国民党,无意之中牵动了新四军。这次目标一直针对国民党,但部队迟迟不能到位,由于自己的坚持,这一次总部终于没有放弃南下进攻的计划,只是目标换成了共产党,由于25日,十五师团十五旅团一部从溧水城、洪蓝埠出发,合击四十六团,逼其东移,如果28日用重兵三路合击塘马,有望一举摧毁十六旅旅部及苏南政府机关。当然新四军作战灵活,作战勇敢,目标未必能到达,但用重兵、重武器、炮骑、坦克合击,即使扑个空,也可以赶走新四军,实行军事占领,让溧阳北部完全掌握在皇军手中。占领了这一地区,日后可以南击国民党或西击新四军,重点西击新四军(假如新四军转移至西面溧水),完成控制整个苏南的战略任务。占领这一地区,可以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苏南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利用溧阳北部这个枢纽地带控制整个苏南,这可是战略上大大的胜利。
真有意思,原先那一套对付国民党的战术方案,几乎可以不加修改移用到对付新四军上,而且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保密作用,这不是奇妙中的偶然,偶然中的奇妙吗?
他微微地点着头,昏黄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双眼一眨不眨,眼中放射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解之光,腮上的大胡子也莫名其妙地抖了几下。
半晌,他眼珠一转,抬手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觉得茶水微苦中有一种微微的甜味……放下茶碗,他抓起笔,在本子上不由自主地写上了“偶然”二字。
在战术实施时,对于使用汪伪部队,他持谨慎态度,他考虑到每次活动有伪军参加,往往是前脚走,后脚情报就飞走了,起不到效果,所以围捕巫恒通、陈洪、任迈都不使用伪军,但对付十六旅不可能不使用伪军,因为可以让他们充当炮灰,另外不需要保密,原先决定是进攻国民党军队,口号不变,但行动时只要突然改变方案就行,至于日军军队,只要规定他们在什么时间到达什么位置,就万无一失了。
对于部队配置,他反复强调了要具有快速,机动的特点,他分析十五师团几次采用“长途奔袭,分进合击”的战术的成功战例,总结围捕巫恒通、陈洪、任迈的成功经验,认为对新四军十六旅部的进攻,必须要有大量的骑兵,否则很难形成有效的合围势态,这是要点。但他也知道新四军作战顽强,机动灵活,打起阵地战,本方损失会太大,必须加强炮火力量,如有坦克则更好,好在攻打国民党军队的重武器现摆在那儿,他请求师团调拨给他使用,师团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