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可乐被他的宏大工程折磨苦了,又没有电脑,伏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抠,好不容易抠完半部《红楼梦》,就抠出了高血压、颈椎病、鹤膝风、掉蝶窦等等一系列案头病,稿子摞起来,都比他人高,堪称真正的著作等身了。假托是朋友写的,咨询了好几家出版社,都被呛回来。出版社说,你那个朋友是不是有病啊?这才叫真正的浪费生命呢,还不如去打麻将,哪怕就是抄一遍四大名著,都比这个强。这不是傻A,也不是傻C,是正正好好的傻B了!辛可乐陷入绝境,想让李亿赞助出版。李亿说,你那鸡巴玩意给老娘们当卫生巾都不配,先放着吧,五百年后肯定抢手。辛可乐气得不行,背地大骂李亿是文盲,真就想用臭豆腐坛子装上藏之名山,偏偏我们汇源又没有像样的山,只好堆在墙角,又怕被家人当废纸卖了,就用牛皮纸覆盖上,又写上了“谁敢动一动,我就敢玩命!”几个毛笔大字予以警示。后来辛可乐也想走影视路线。虽说电视是大众快餐文化,编剧向来受盘剥,可一集电视剧两三万,若能写成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借此出名不说,这辈子的钱就够花了,也能摆脱龙虱子的外号。他就以汇源的本土故事为线索,一口气写了六十集,当然,“六条龙”的故事也都在里面,而且动了真感情,直写得鼻涕眼泪的。拿出去出人家却不认,说是瓜菜代,还说“文革”那段绝对不能写,写了也不能播。辛可乐就骂娘了,说“文革”是不是真实发生过?那不是三天两早上,那可是整整十年哪。人生有几个十年?国家有几个十年?有多少改变前途命运的事情就发生在这十年里?不写这十年,哪能接得上?不写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操他祖宗的,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这不是阉割历史掩盖真相嘛!这种鸡巴活,没个鸡巴干,我投错胎了,还不如跟着田傻子种大米呢!
辛可乐带着和氏献璧的悲愤,逢人就诉苦,就像祥林嫂的孩子让狼给叼去了。田蚯蚓把忽悠李亿的意思跟辛可乐一说,他还不怎么请愿。辛可乐不说忽悠,他把那叫做讴歌。他说,李亿这王八蛋,鸡巴上拴马,不是正桩。我不想讴歌他,我想讴歌你,不管咋说,你这人傻是傻点儿,可最牢靠。田蚯蚓说,你讴歌我没用,我又没有钱。你还得讴歌李亿,他碗边拉拉几个饭粒,就够你的了。辛可乐浩叹一阵,做出了被动接受的样子,说我这可是尺蠖之屈。这年头,真他妈的逼良为娼了!
辛可乐写讴歌类的文章最为拿手,而且他有这方面的基因片段,一篇《同根不相煎》的特写很快就在《中华农事报》上登出来了,李亿以强扶弱的正面形象,被好一顿爆炒咕嘟炖,说在他的多年扶助下,一个本该进福利院的傻子,都当上公司经理了,还在研创优良品种上大有作为。李亿觉得辛可乐也很可怜,作为回报,就送给他一台电脑,说你好好学学,再写起狗屁文章来,总要比一笔一划省事。辛可乐搬上电脑,乐颠颠地走了,还揣上了喝剩下的茅台酒,把李亿的大半盒中华烟也顺进了兜里。李亿守着部下的面,摇头叹息说,不值钱!部下就有些糊涂了——一部电脑,也好几千块哪,咋能说不值钱呢!李亿不再解释,把盘子里剩下的炸龙虱子扔进嘴里,猛猛地嚼着。辛可乐得到了恩赐的电脑,又觉得李亿挺不错,仗义疏才,惠及乡邻,别管是喂狼喂狗,总能舍得割肉。对着那些很隔膜的键子胡乱敲打一气,有了辞旧迎新的喜悦。老婆说,李亿并没说错,你写的不但是狗屁文章,还是专拍马屁的狗屁文章,这辈子本想嫁一条龙,结果嫁给了你这个龙虱子,啥光都没借着,还得忍受狗屁马屁的长期熏陶。辛可乐说,咱汇源是古驿站。驿站是干啥的?那就是拍马屁的呀,甭管好马孬马,你不拍它就不走。反正是咱骑着它,不是它骑着咱,到一站换一匹,咱省劲它乐呵,只要能到达目的地,拍拍马屁又何妨?
田蚯蚓就这样涉险过关,不但保住了滩头阵地,还等于牢固地占领了大江两岸。为了名正言顺,不再受大盖帽的气,就为公司产品——稻种和大米,拿到了质量管理体系认证,他个人还破格晋升了技术职称,得到了副高级农艺师的头衔。当然,这背后都有单超智的影子,他预见到了随后的几步,也就把握了动作的先机。他干得太漂亮了,主牌副牌攥了满把,只剩一张大王孤零零地落在杨专员手上,形势已经十分明朗,无论他怎样挣扎,他都输定了。
应该说,甜菜是好东西,辽金以降,北方人生活里的甜味,都是从甜疙瘩那里得来的。甜菜切成薄片,用文火慢炖,能熬成糖稀,是一种类乎沥青的黑稠焦糊,一勺子搭下去,能抻出好长的糖线,凝固后就是原始的土糖了,一咬嘎嘣嘎嘣脆响。如果把甜菜片扔进粥锅,那么一锅粥就都是甜的了。烤甜疙瘩更好吃,有点儿烤地瓜的味道。剩下的渣滓,可以用来喂猪,尽管猪吃了容易拉稀,可以搭配一些把干药。自打南北一统之后,甜菜和甘蔗顽强地抗争一段,就明显落败了。那一阵骋目看去,遍地都是碧绿的甜菜缨子,那是真正的绿茵,怎么看都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关键的问题是,甜菜太能吸纳地力,种一茬六七年缓不过劲来,这一重要常识,其实杨专员也是知道的。可杨专员对黑土地一往情深,他坚定地相信,南边的薄拉地都能一年两熟三熟,北边这么好的沃土,一年一熟还做不到么?这简直就是怀疑北方女人的生育能力!多撒一把化肥就有了。就让种甜菜,在商品经济的大背景里,营造出了一个计划经济的小气候。
这桩“甜蜜的事业”红火了三五年,问题就暴露出来了。问题并不是来自糖厂,糖厂通过压级降等、打白条、克扣菜农等等办法,总还能维持生存;问题来自农村,周边的菜农刚刚得到的甜头全都变成了苦头,就不干了,纷纷要求毁了甜菜种水稻。可不种甜菜,糖厂怎么办?糖厂还是县里的支柱产业呢,而且是杨专员耗费心血亲自抓起来的经济增长点。县里就层层开会,分解并落实指标,让大小干部下去督促和监控。农民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一边种甜菜,一边骂祖宗。
隆冬时节也是糖厂的黄金榨季。丰老妈的远房侄子赶着马车来送甜菜,在田蚯蚓家落落脚。他们一起六个人,家里不方便,田蚯蚓就领到小馆子去了。田蚯蚓是个仔细到吝啬程度的人,我们同班同学,除了辛可乐硬蹭,谁都没吃过他的请,可他对农民却另眼相看,直说农民兄弟辛苦,得请请农民兄弟。怕他们点菜点重了,事先说好,每人点一个菜,都写在手心上,像周瑜和诸葛亮对策赤壁之战似的。哪知道展开手心一看,竟然不谋而合,都是炒干豆腐。这个结果引起一片大笑。田蚯蚓从笑声里感到了悲哀。他说,兄弟呀,思维趋同了,这就是说,六个脑袋等于一个脑袋了。
看看没人帮衬,饭后田蚯蚓就亲自陪同了。那是滴水成冰的深寒酷冷,白毛风扫荡着汇源的长街,人们都早早回家,在人工制造的温度里安睡,或者开展一下床上的文体活动,根据磨擦生热的原理,这也有利于抵御要命的低温。可送甜菜的车队蜿蜒着排出二里地去,人们抱着鞭子,狗皮帽子结满了白霜,臃肿的棉装就像大布俑似的,还是冻得满地跺脚,瑟缩着哆嗦着蹴踏着,在大马路上留下了一条条尿道子。马们的驿马血统代代递减,已经是十足的俗物,它们没有衣服可穿,就那么长久站在严寒里,马毛上都是冰凌,马眼里都是凄楚,好像都要冻僵了,好像随时都会倒毙。这不是人遭的罪,也不是马遭的罪,连石头都要冻裂了。收甜菜的人坐在屋子里看地秤,他们不冷,他们是工人,工人是大哥,农民是二弟,哥比弟爷态,这没什么好说的。排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轮到,车要过两次秤,第一次是总重,第二次是扣杂,用大数减小数,净重就出来了。糖厂在地秤上做了手脚,这也是彼此认可的巧取豪夺,可他们这一车甜菜,竟然出了负数,这就太离谱了。
田蚯蚓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可他们没认出来,因为他也戴着大狗皮帽子,只露着脸部中央的一窄条,玻璃映出了他的脸色,就跟冻甜菜疙瘩一样灰暗而僵白。再说,就是认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管不着他们,他们不怕他,他们根本不拿田傻子当一回事。
田蚯蚓说,是不是算错了,哪能是负数?就是拉一车空气,也只能是零啊!
他们说,甜菜里夹带太多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就是把两个数颠倒过来,也没什么大意思。
田蚯蚓说,他们走了几十里,排了大半夜,难道还要倒找钱?
他们说,那倒不必,我们不和农民兄弟计较,两不找了。
丰家的侄子当即就哭了。他一哭,田蚯蚓也受了传染,为了可怜的人也为了可怜的马,他不哭不行了。他把桃花水母嘴仰向冬夜的天空,像受伤的孤狼那样对月长嗥。强大的气流从他嘴里喷薄而出,像一道白色的长虹,贯穿了深邃的夜空,旋即被冻成了霰子,唰啦啦落到地上。他哭得热情奔放,全身心投入。这是一个年已不惑的傻子生命的号角,此前蓄积既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他的哭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飙,首先把地秤房的玻璃刮碎,然后掀翻了糖厂的石棉瓦,像边塞的劲风那样,驱着冻成石头的甜菜疙瘩满地乱走,砸向被夜色遮蔽的盲点。伫立在冬夜的马们萧萧而鸣,排长队的农民汉子在田蚯蚓的激情领唱下皆大恸哭,于是,一首宏大的悲苦浩歌撼天动地。电视台的小记者被哭声惊醒,抓拍到了这个弥足珍贵的场面。三天之后,我们都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了田蚯蚓的形象,那一刻他没戴帽子,裸露着一张扭翘的丑脸,两耳冻得通红,如同脆薄的炸虾片,像笑那样深情地哭着,口型似乎还很讲究,声音飙高到HighC,很像是掉膘的帕瓦罗蒂,仰望着情人的窗口,在深情演唱《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