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田蚯蚓陪小凡高在马路边红绿灯下选模特。汇源街头的汽车明显多起来，大大小小形形色色都有，把马路都显窄了。人们调侃说，老毛子司机（斯基）多，罗马尼亚库多，咱中国汽车多，这一回可就配套成龙了。李亿已经换了奥迪，单超智则是4500丰田大吉普，只有兰蔻蔻还骑着那辆破旧的飞鸽牌二六坤车，很优雅也很寒碜地穿行于滚滚的机动车流之间。小凡高看着一张张觍然的面孔倏忽而过，就是找不到一个最理想的。正要收工回家，就发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拾荒者，正在垃圾箱里翻着什么，小凡高突然激动起来，指定他说，就是他！这张脸真是太难找了！田蚯蚓蓦然回首，哦靠一声，原来是刘大麻子。
我们都知道，昔日的民兵指挥部副总指挥步步下坡，本来挂靠在派出所开支，可终究没躲过下岗的命运——不仅仅是他，很多没有麻子脸蛋光鲜的也都先后下岗了。烟厂挣了五六年好钱，本想跟云烟PK，可很快就被强大的云烟顶垮了，那片红土地特别有利于烟草的生长，云烟很早就确立了至尊地位，进入了各级决策层，据说很多良策、上策、下策和失策都跟它有关系。起初销售员靠回扣和贿赂，还能打开一定的销路，后来人们的口味越来越刁，都说龙伞树烟太硬，跟东北人性格差不多，抽一口直燎舌头。烟厂的烟卖不动了，就发给职工顶工资，家里人没办法，又不能白扔，只好男女老少齐上阵，你抽我也抽，自产自销了。单超智已升任行署副专员，因为工作需要，仍然兼着汇源县县长，这叫做“挟年轻之优势，实现跨越式升迁。”他不但自己带头抽，还召开大会做动员，让人们都抽爱县烟，当然，也不一概而论，把年龄界定在十四周岁以上，跟国家法律认可的年龄段相接轨，还提倡抽过膛烟，就是让烟在嘴里一走一过，不往肚里吸。烟厂没能实现华丽转身，职工成批次下岗，靠着贴牌傍大厂，苟延残喘而已。殃及池鱼的是，萝卜太多坑太少，只好让好萝卜顶坏萝卜的坑，坏萝卜一边扔。烟厂看门收报纸的小女子，凭借年龄、相貌和性别上的优势，顺理成章地把刘大麻子顶下来了。
田蚯蚓就和刘大麻子商量，让把拾荒的机会让给别人，晚上给制米厂打更，白天做一个小时模特；更夫是长久的，模特是暂时的。刘大麻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田蚯蚓戏弄他，用手遮脸说，多少年都没有天花了，别吓着孩子。待到明白了小凡高的审美取向，是向罗丹的雕塑《欧米哀尔》看齐，那尊作品被人称做“丑得精美”，永恒在世界艺术的画廊里，这才犹犹豫豫地跟过来。有个一对一的傍晚，田蚯蚓叫了一声麻子叔，他就哭了。他说，田经理，你不记恨我？田蚯蚓说，我怎么会记恨，心里揣着仇恨的人才是傻子，而我，并不是个真傻子，我得到了二人转艺术的精髓，跳进跳出，戏里戏外，有时是真傻子，有时是假傻子，这样就能活得轻松一些，要不然，我早就郁闷死了。他还说，陪绑是我难得的人生财富，说不定我还要感谢它呢。刘大麻子一把将他抱住，一张麻脸鼻涕眼泪地乱蹭，那麻脸的磨擦系数极大，就像大号刚棕玉砂纸，差点儿把田蚯蚓脸上的褶子蹭平了。
李亿成了汇源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县里重大而肥美的工程，十有八九都是他承揽的。风靡一时的霸王鞭酒，让他大赚特赚之后，就悄然收场了。事实是销量越大，质疑越多，有人还反映，这东西不但不给劲，反而还破劲，成批制造软面饸饹，直喝得夫妻关系背靠背，赶超嫪毐就更是无从谈起了。可工商质检部门也没查出什么大问题，酒是真酒，药也是真药，只是酒常更新药却从来不换，至于王大干的阳物，连一点影儿都没找到，李亿说，那都化成分子原子，溶解在酒里了。真有假有，全在自己琢磨，心理暗示很重要。——中华鳖精红遍全国，比我的霸王鞭酒名气大不大？其实，就是一池子浑水里养俩老王八，最确切的叫法，应该是王八洗澡汤才对。
从那一年春天开始，李亿就撒开人马搜集榆钱，以龙伞为主，当然也不仅仅拘于龙伞，别的榆树都是龙伞的后代，如此说来，汇源的榆树都是龙族系列，龙子龙孙了。李亿将其晾干，库存起来，也不说如何使用，可我们心里都明白，新节目又要开演了。他用当年拉响水大米的卡车，拉来满满一车书，都是新的，四书五经，中外名著，尽数搜罗，无所不包。他分派部下，每人至少看二十本，不必死读硬啃，翻一翻，做做旧，在里面胡乱划划铅笔或钢笔道道，然后摆放上他的书架就行了。李亿的书架在汇源无与伦比，从地面一直通到棚顶，摆满了四堵墙壁，旁边还放着铝合金的折叠梯子，用以攀登知识的高峰。那才叫坐拥书城呢，相形之下，辛可乐三辈人杂乱无多的藏书，就只能揩鼻涕了。李亿没费那么大的憨力气，他直捣黄龙，轻易就拿到了某大学的硕士学位，这在汇源也是头一个，让我们这些同班同学深深羞愧着。
李亿的慈善事业更是不断向深广发展。他给敬老院的每个老人，福利院的每个残障人员都配了小灵通手机，防止他们走失或错过饭顿，当然，聋哑人都用振动档，这一点早就考虑到了。松花江水已经不能直接饮用，县里不得不大打深水井，还把污染较轻的嫩江水引过来一缕，以解燃眉之急。桶装水开始大行其道，水厂也是李亿开的。他给中小学每个教室都配备了一台饮水机，常年免费供应纯净水，上面印着，李亿uncle祝小朋友健康茁壮成长。uncle这个英语单词的模糊性和涵盖性非常合适，无论叔叔伯伯舅舅，只要是这个辈分的男性，全都一勺烩了。小朋友饮水思源，都说李亿uncle好。开理想班会，男孩子纷纷表示要向李亿uncle学习，长大了当大款，住高楼，坐轿车，耍牛逼，当然，他们还小，别的好事他们也似懂非懂。女孩子则掩嘴窃笑，怎么启发都不说，过后才知道，她们要努力往漂亮了长，往妖精上打扮，长大了直接嫁给或傍上李亿uncle这样的大款，这样就省事多了。逢年过节，李亿总是用汽车拉着东西，到处访贫问苦，单超智前脚走，他后脚就到，单超智给一桶豆油，他就给两桶；单超智给十斤肉，他就给二十斤。李亿说，县里困难，我帮县里溜溜缝吧。你们别以为这是我的恩德，其实都是单县长的恩德，没有他的英明领导，我能耐再大，也啥嘛不是。有意思的是，伏波寺也对李亿反扶贫了，作为最大的施主，寺里没少得到李亿的善捐，喇叭们又能怎么扶贫呢？只能送他几本佛经，让他静心养养灵魂而已。可李亿没时间，李亿也静不下心来，把佛经也摆上了书架，为李硕士的知识渊博涉猎广泛做了很好的装潢。
李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招数，创造并演绎着人间神话，不断实现漂白与重塑。百忙之中，闪展一双俯视苍茫的慧眼，这才发现，他把同一茬的“敌人”全都打败了，在汇源，只有田蚯蚓还作为公开的对手苦苦支撑着，而且水稻的前景可观，很可能就让他成了气候。
那天就给田蚯蚓打电话说，傻子啊，干啥呢？
田蚯蚓说，还能干啥？鼓捣水稻呗！
李亿呵呵笑，他说，我既佩服你也可怜你。你过来一趟，咱哥俩联欢联欢。
田蚯蚓就坐倒骑驴过去了。
十八楼的下层就是饭店，名叫香巴拉，还是辛可乐给起的，可汇源人不明白香巴拉的意思，都叫乡巴佬，这就两拧了。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却站了四个服务员，都是水灵灵的柴禾妞，出奇制胜的法宝是，菜名都写在贴身的衣服上，点菜是真正的点菜，用指头往那个部位一戳，嘀一声，菜名就自动传到厨房里去了。李亿往一个小妞的胸前两个凸点和裆里两个凹点狠戳了几下，那一带都是贵菜，戳得小妞一边强颜苦笑一边打拘挛，四个价码吓人的硬菜就定好了。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李亿知道田蚯蚓的酒量，并不攀他，两个人自拉自唱，喝得差不多了，也绕得差不多了，这才进入正题。
李亿说，我出八百万，你把那一套卖给我。你还当经理，只不过是我的子公司，这样要资金有资金，要后台有后台，发展起来肯定比你这样使憨劲快多了。
田蚯蚓嘿嘿傻笑。我说，八百万我不卖。给我两亿，马上成交！
李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田蚯蚓，你这可是不识抬举了。你有啥呀？不就是日本人给的那台制米机吗？连屎带尿划拉到一起，连三百万都不值！
田蚯蚓说，我不卖母鸡，我卖鸡蛋和鸡崽。你有你的宏伟蓝图，我也有我的宏伟蓝图。
李亿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你的宏伟蓝图是啥？说出来咱听听！
田蚯蚓说，我不说，我是不到火候不揭锅。
李亿说，你这个人就是犟，傻犟傻犟的，手里攥着屎橛子，给你麻花都不换。你是不是指望，县里不种黄烟，就全都改种水稻啦？差矣，我提前透露给你吧，单老大已经拍板，烟厂下马，马上改建糖厂，那些黄烟地，也全都要改种甜菜啦！
这个消息其实我们都知道了，那还是单超智渗透给我们的。他面色沉重地说，现在不是马专员了，又换成了杨专员，我虽为副手，却说了不算。再说，在烟厂的底子上建糖厂，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能节省很大一笔开支。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又不能祝愿糖厂像烟厂一样早日垮台。当时田蚯蚓笑一笑说，我等着。我有足够的耐心！
那是个无果而终的聚会，就是说，我们的两位老同学尽量想紧密靠拢，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李亿用奥迪车送田蚯蚓回家，然后说，你想和我玩二龙戏珠，门都没有。我是先礼后兵，对不起了，我得打破你对稻米的垄断，你没饭吃那天，就来投靠我，反正我养了那么多闲人，也不差你一个！田蚯蚓回头向他挥手告别。奥迪车开走了，望着那车远去的背影，田蚯蚓自言自语说，狗日的太沉不住气。本来是持久战，可他刚放了两枪，就单方面宣布胜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