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笛躲藏在家里,一边将养一边等通知。他的情绪很差,还觉得很丢人,好像不是他被别人打了,而是他把别人打了。这一下家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单靠兰蔻蔻一个人的工资收入,只能勉强糊口。那天田蚯蚓让水刀螂提着江鱼看他一眼,捎信说,他有意和他联手种水稻,东北大米后来居上,具有不可动摇的王者地位,前景是很可观的,顺便再邀请他参加水刀螂的婚礼。丰笛当着兰蔻蔻的面,鄙夷地笑了,他说,谁也不是狗尿苔,昨天下雨,今天才长出来的。你哥究竟是咋回事,汇源人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再说,王大干是什么人?我就是宁可饿死,也不能和这种败类在一起踹咕泥!水刀螂很生气,可是他笑了,他说,很对,你这么聪明的人,别说受我哥领导,就是领导我哥,那也太丢砢碜!他没提婚礼的事,走出院子,又嘟囔着补充了一句,都说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何况操他妈这样的奇耻大辱!
田蚯蚓跟王大干商议,花三千块钱,把他的房子买了下来,给水刀螂做新房,也开辟出一间,算是他的办公室。王大干当然很乐意,那房子太惹眼,而且和他的身世联系太紧密,他很想摆脱这个外壳,像蝉蜕那样新生一下,价码又合适,两全其美,交易很快就做成了。房子的确是好房子,当年还是和日本鬼子的碉堡前后脚建成的,老地主曾经叫号说,就是日本鬼子的碉堡倒了,我的房子也不能倒。这除了房子确实结实,也看出了老地主狡猾的预见——随着鬼子的溃败,碉堡也灰飞烟灭了,而他家的房子用老窑头烧成的带琉璃泡的青砖砌就,再有百八十年也不成问题。田蚯蚓把李亿叫过来,和王大干一起拆炕,因为这铺炕过于陈旧,有着骄奢淫逸的记录,会引起龌龊的联想。而且睡炕的生活方式已经过时,汇源进入了睡床的时代,辛可乐曾为这一进步高声叫好,他从语言意义上说,全国都说起床,咱这儿还说起炕;全国都说叫床,咱这儿不得不说叫炕,这也太别扭了。
盘踞在地面三十多年的大炕终于被掀翻了,尽管其间有过修修补补,可炕的基本构架从没动过,当弥漫的黑灰散尽,一个小陶罐显露出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金条和银锞子,向外放射着缭乱的毫光,显然是老地主藏起来的。李亿的眼睛欻欻地放光,抓了满满的一把,就往自己口袋里塞。他说,三一三十一,咱们一人一份儿!王大干咨嗟着不敢吭声,他感到惊诧和遗憾的是,他在这炕上扑腾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身下就是真金白银,而如今房子已经易手,他不再是房子的主人,财宝却现形了。田蚯蚓说,这么分没数。你们俩等着,我借个戥子去!上了大街,他就把警察叫来了。
李亿在王大干的监视下,已经把那些东西分成三堆,就等着田蚯蚓回来分赃呢,一看局势生变,气得五官挪位,凄然一笑说,田蚯蚓,你真是个傻子,都傻透腔了。你以为叫来警察,你就全能得到?你连一块金银渣渣都得不到。田蚯蚓说,这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更不是王大干的,咱咋能昧下?咱上缴,孩子哭抱给娘才对!李亿一脚把那几摞金银踢乱,又扑打了身上的黑灰,起身走开说,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当祖宗。我跟你这样的傻子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老子不伺候了,你另请高明吧!
这件事纷纷扬扬的,在汇源远近传来传去,辛可乐就此做了一篇文章,说别人见钱眼开,田蚯蚓见钱眼闭,是名副其实的傻子,不过得加上革命两个字。他还写司马迁被宫写《史记》,田蚯蚓被骟种水稻,古人今人遥相呼应,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前一篇文章见报了,后一篇文章被编辑揩了鼻涕,随手扔进了废纸篓。他就拿着那张报纸,和一张七元钱的稿费单,兴冲冲参加了水刀螂的婚礼,借着酒力,在席间向我们大肆炫耀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家红灯有人传,我老爸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的雄心很大,曾多次向我们流露,汇源的皇帝娘娘多得可以开party,之所以叫不响,被冷落在北方的一隅,是因为缺少与之匹配的文人。历史的重担落在了这茬人的肩上,而环顾左右,舍他其谁了。
我们非让田蚯蚓讲话不可。田蚯蚓很激动,不激动都嘴糯,一激动就更说不出什么了。他说,我弟结婚,我高兴。希望有关方面能让他们多生一个孩子,我那个指标,让他们替我完成……这么说着,心底的隐痛被触碰,忍不住哭起来,我们生怕造成灾难性后果,赶紧上前捂他的嘴。辛可乐以亲身经历跟他谈心得体会,他劝慰说,你也别太难过,那玩意往往舒坦一时,难受一世。你小时候不就羡慕过白骟马吗?如今也算是美梦成真了。搞搞意淫,过过干瘾,也很不错,想谁就是谁,古代的四大美女,如今的这星那星,你都能一网打尽。想兰蔻蔻也行,在梦里随便你怎么日,都不犯忌讳,还不得罪丰笛……田蚯蚓说,事是那么个事,别说那么难听!辛可乐收不住,接着说,傻子,我得给你指点指点迷津。兰蔻蔻有什么好的?是上得厅堂,还是下得厨房?甚至连贤妻良母都算不上,只不过长出个美人坯子,嗓子好就是了,还总端着,矫情饰行,放不下公主娘娘的架儿。田蚯蚓登时翻脸了,他说,你要是再敢糟践兰蔻蔻一句,我就敢把这杯酒泼到你脸上!看看戗起茬来,我们赶忙把他们拉开。辛可乐私下跟我们说,鸡巴田傻子,打小就喝了兰蔻蔻的迷魂汤了,人家××他哼哼,这才叫真正的望梅止渴呢!我们都认为,辛可乐说得很对,只不过他不该仗着酒力,在喜庆的场合说这个,何况叫醒一个傻子的美梦,那往往很残忍。
身份使然,单超智可以不来,可他还是来了。他让吉普车停在大门外等他,这就营造出了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融融古意。他说,我太忙,不能久坐,可我必须来喝一杯水刀螂的喜酒。我想要说的是,田蚯蚓不容易……他把一杯白酒立饮而尽,还控过杯来给人看,眼睛里都是璨璨的泪花。这无疑是很煽情的,在场的人一片唏嘘,一致附和说,田蚯蚓既当哥又当爹,不容易不容易。单超智还没走几步,我们又说,单老大真不错。单老大一步一个脚印,比丰笛可扎实多了。辛可乐说,没有年县长,哪有单副县长?哪有田蚯蚓种水稻?哪有水刀螂的新房?啥是龙伞,为老百姓遮风挡雨,这才叫龙伞呢!大家为年县长这把龙伞呱唧呱唧!众人发出了野蛮的喝彩。张化隆悄声说,辛可乐这鳖犊子,怪不得总说万人敌,一万个人也敌不过,跟他老爹一样,可真会打溜须呀。
我们送单超智来到大门口,就见一只惨白的瘦手从门下的缝隙里伸进来,送进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礼包。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丰笛,他奉了兰蔻蔻之命前来随礼,本该进院和大家热闹热闹,可是他化龙不成,又不肯陪伴凡鱼,身份和心情都不对劲,接二连三的打击,把他的精神推向了绝境,要他一下子融入俗众,这的确很有难度。他一直徘徊在院子外面,听着里面笑语喧哗,杯盘乱响,就像唐诗里月光底下的老和尚,面对一扇未知的门,不知道是推还是敲,终于没推也没敲,放下东西就想离开。
我们都还没说话,单超智就亲切地伸出手去,把那只白而瘦的手抓住。
单超智说,丰笛,你咋不进去?大家都念叨你呢!
丰笛说,我这不是在徘徊嘛,就像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一样。
这本来是《共产党宣言》的美妙开篇,用在这儿不怎么靠谱,可也不怎么离谱,我们都知道,这符合丰笛的一贯风格。
单超智说,大家都认为,你也不一定非要考大学,就凭你的水平,都应该到大学当老师了。再说,咱们这个岁数,已经是大学生的叔叔辈,就是分数再高,好大学也不能录取……
丰笛呵呵地笑开了,他的笑苦涩而干巴,声如裂帛,状似蒺藜,弥漫着硫磺燃烧的味道,全面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让我们惶恐不安。他说,单老大,你自己说说,就你那两下子,凭什么当副县长?你们口口声声是“四人帮”的受害者,难道我就不是?
单超智是橡皮性格,忍辱负重是他的制胜法宝,无论怎样的屈辱,我们谁都没见他恼过。他笑微微地对丰笛说,我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紧一步慢一步,就这么赶上了。老同学,想想田蚯蚓吧,你和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丰笛当着田蚯蚓的面说,我怎么能和田蚯蚓比呢?上帝造人的时候太着急,连七窍都没给他凿开,还混沌不分呢。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傻子?
田蚯蚓立刻露出了愚蠢而僵化的笑容,他认可地回答说,我是傻子,这也是社会分工不同。有水稻就得有稗草,要不然生态就不平衡了。
丰笛看到了单超智的汽车,那正是他坐过多年的北京吉普,而那个一向很驯顺的司机见了他居然没说话也没下车,这让他很受不了。他立刻掉转了讨伐的锋芒,指定他恨恨地说,难道这么几天,你就不认得我啦?丧家的领导干部的乏走狗,哪条腿粗抱哪条腿,其实,也就是不拿鞭子的车老板吧。
司机没吭声,扭过头去,窘着脸一笑。我们太熟悉丰笛了,他非凡的大脑里除了有用和没用的知识,还被填满了虚妄的仇恨与崇高的愤怒。他是真正的斗士,需要不断为自己找寻对手,似乎这样才能激活所有的才能和心智,在悲凉的绝境中乱杀无辜,也是不难理解的事。就在这时,几声清脆的车铃响过,一个我们都认识的邮递员骑着车子翩翩地过来了,他从墨绿色的邮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高举在手上说,恭喜恭喜,这一下金榜题名了。丰笛愣了一下,似乎还不相信,因为他不但少考了一科,别的科也考得不甚理想。就用惨白的手接过去,颤颤地打开,是华夏神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田蚯蚓”三个字。
丰笛的脸变色了。他嗫嚅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通知书掉在了地上,他俯下身,要拾起来,可他看到了自己影子,在秋日的艳阳之下,那影子显得十分虚淡,灵魅诡谲地变幻着。他又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似乎想用几何学求证太阳和影子的关系,这显然是力不能及的,于是寂寞地转了一个圈子,就绵软地坐在了地上。那一刻,我们分明听到了铮然一响,毫无疑问,是维系他灵魂的最后一根钢缆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