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刀螂是个糙人,按照我们这儿的分类,应该归属于山狼水贼系列。他对一般人都不服气,却对他哥田蚯蚓很服气,这除了既定的关系,还因为他特别爱吃大米饭,而他哥没怎么费劲,就种出了大米,这简直是太神了。由于埋葬田站丁和十里红的那块滩头地一直撂荒着没人耕种,生产队的犁铧都绕着走,说是怕惊动睡在里面的冤魂,田蚯蚓就拣了漏。连我们都弄不懂,田蚯蚓是怎么入的门道,也许他一直暗中琢磨来着,也许是胎里带来的灵性,蒙昧之中心有灵犀,反正完成了春种秋收的全过程,白花花的大米实实在在地收到他家里去了。兄弟俩细水长流,均匀分配,能一直吃到第二年扣头。那年月细粮紧缺,哪家有了病人,也会端着碗踅过来,就像讨要药引子似的,十分不好意思,说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怀孕的兰蔻蔻害口了,也很想吃大米饭,可丰笛为了实现革命的终极目标,很能廉洁自律,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大米,——我们私下里都把丰笛叫做红色喇嘛,说要不是考虑到日常排泄和制造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问题,丰笛裤子前面的鸡架门都可以不留。当时丰笛就说,你咋还挑拣着吃?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在挨饿受冻呢,咱们能吃饱就不错了。再说,田蚯蚓的大米怎么吃?那都是从死人身上长出来的,想一想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兰蔻蔻说,挨饿我承认,可赤道两边的黑人阶级弟兄,都热得发昏,咋还能受冻?丰笛说,那就叫水深火热!兰蔻蔻是说不过他的,丰笛十分的雄辩,如簧的巧舌常常能翻转出璨花之论,就是兰蔻蔻唱着说也不是他的对手。兰蔻蔻说,你能做彻底的革命者,我可不能做彻底的革命者。我是人,是人都想吃香喝辣。再说,你以为是我馋大米饭了么?不是,那是咱儿子馋了!既然你弄不来大米,我就去找田蚯蚓,反正他一直打着跑腿儿,打小就想跟我睡觉,我两腿一劈,一袋大米,比王大干的大包米时代进步多了!丰笛说,随你的便。那么个猪不吃狗不啃的傻子,除了知道大米饭好吃,别的啥都不知道,你要是能跟他睡觉,那可滑天下之大稽了。
兰蔻蔻当然不能去找田蚯蚓,她对他保持着一贯的鄙薄,而且她也不是随便劈腿的女人。她找的是单超智,忸怩了好一会儿才说,单大哥,我实在是太不争气了,革命意志不坚定,思想里装的是世界革命,可身子里跟普通的大老娘们都一样,怀着孩子也犯小病,脱不了酸儿辣女那一套,想大米饭都要想疯了。单超智是个沉稳的人,所谓鸭子凫水,暗中使劲,一开始,我们都忽略了他,一直把他看成平庸之辈。平庸差不多就是无能,无能的人好交,谁有事都找他,因为他先到一步的排序,我们都喊他单老大。他也结婚生子了,就是说,同龄人全面开花结果,只有田蚯蚓一个人没赶上节气,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单嫂和他的姻缘来自一场电影,单超智发现,坐在他身边的矮胖姑娘一把一把地甩着大鼻涕,心里就很感动,抛开阶级觉悟不说,这起码是个善良的人。结了婚才知道,原来是他看错了信号——那一天她感冒了。单嫂远不如兰蔻蔻漂亮,所以他对漂亮女人始终保持着无边的梦想,这也是成熟男人的通病。他那双老实人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其实心想的是另一套。于是他说,丰副主任那么大的领导,哪会亲自张罗大米。这样的小事,我就替他办了。
单超智并没打丰笛的旗号,去找粮食局和县招待所,那样惊山神动土地,会损伤丰笛一尘不染的一贯形象。他骑着自行车直接来找田蚯蚓,说孕妇兰蔻蔻想吃大米饭,你看这咋办?田蚯蚓还没说话,水刀螂不干了,他说,让狗日的娘们见鬼去吧,当着官太太,还跟我们要大米,不给!单超智脸皮厚,吃了瘪子也不走,坐在炕沿上,两条腿悠荡悠荡地直敲炕墙。田蚯蚓笑笑说,不看丰笛的面子,也不看兰蔻蔻的面子,我们看单大哥的面子。水刀螂就不吭声了,拿着一条布口袋,用葫芦瓢一下一下挖着,本来想收手,看看田蚯蚓的眼睛,又挖了两瓢,这才系上口袋说,下不为例啊!单超智驮着大米送到丰笛家,放下就走,走到院子里才说,是从江那边弄到的。这也是田蚯蚓再三交代的意思,否则兰蔻蔻联想太多,大米饭就没法吃了。
我们的田蚯蚓还在掏大粪。他喜欢冬天的日子,干冽的空气限制了大粪的挥发,臭味会消减到最小的程度,而且大粪被冻成冰坨坨,被人戏称为黄金塔,掌握了诀窍,只要把基础处理好,用老镢头稍稍一弄就完事了。不同的是,他得下到厕所底部,这是个令人尴尬的视角,得时时提防头顶上突如其来的霹雳闪电,疾风暴雨,还得做到非礼勿视,以免沾上流氓的罪名。有意思的是,有的老娘们一时内急,根本就满不在乎,不顾田蚯蚓大声警示,蹲下就湍急地一泻,还抚慰他说,半大老了,没那么多穷讲究。再说,你也怪可怜见儿的,老大不小了,还没见识过这个呢,看看就看看吧,其实,跟猪的羊的牛的马的都差不多!田蚯蚓当然是不能看的,他自有卑贱者的高贵尊严,不能对那玩意仰视,何况牲口的那玩意他见得多了。
那一天田蚯蚓正在茅坑底下埋头苦干,就见女厕那边急匆匆进来一个人,腰带都解开了,正想褪裤子蹲下,关键时刻,他赶忙咳嗽一声,那人这才即刻刹住,嗔怒地向下喊道,你这个人,咋不早点吭声,是不是想偷看?这声音不但田蚯蚓熟识,全汇源的人都很熟识,透过那个小小的长方形坑位,田蚯蚓就看见了一张久违的粉脸,原来是兰蔻蔻。而田蚯蚓戴着口罩,兰蔻蔻是认不出来的。田蚯蚓说,我要是想偷看,那就不吭声了。我就是反应慢,说话不跟趟。这就是说,我能偷看而又不偷看,坚持不吃锦州的苹果,这是很高尚的呀!兰蔻蔻听出是谁,涩涩地笑两声,突然就哭了。
兰蔻蔻说,田蚯蚓,你咋还干这个?
田蚯蚓说,我不干这个干哪个?
兰蔻蔻说,人们都在地平线以上站着,而你,都混到地平线以下去了。
田蚯蚓说,在地平线以下,能经常见到我妈我爸!
这样的话让兰蔻蔻很想大哭一通,可厕所不是大哭的地方,她一哭,会引起别人的误会,那样遭罪的必定是田蚯蚓,他就是跳进松花江也洗不清了。于是兰蔻蔻把眼泪擦干,她的猪皮棉鞋脆快地敲击着地面,橐橐着很快就走远了。她没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丰笛的办公室,指着丈夫的鼻子说,丰笛,你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
丰笛蒙住了。他说,怎么啦?我又没惹你。
兰蔻蔻说,田蚯蚓和你是同一天出生的,是从小玩大的光腚娃娃,是你的同学,又是我师傅的儿子,你就看着他年复一年掏茅楼?看着他胡子拉茬打光棍?你口口声声解放全人类,连身边的人都解放不了,你算是什么东西!
由于场合不对,丰笛不想和她吵嘴,何况她是他妻子,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站起身,赔着笑脸,扶她坐下来,然后说,田蚯蚓的事我不是没想过,可私人关系不能代替阶级立场,个人感情也不能代替政策原则。他爸他妈是咋回事,谁能说得清楚?一个疑似汉奸和国民党特务的后代,一个极不名誉的大破鞋的儿子,还傻了巴唧的,我怎么能帮得上他!
兰蔻蔻气极了,煞白着脸,用了戏曲里的颤指功夫,差点儿就戳到了他的面门。她没能找到最解恨的书面语言,于是折回到了民间的武库,翻拣出最古旧最牙碜也最有生命力的一句,用她美妙的嗓音,脆生生地骂道,丰笛,我操你妈!然后,她把桌子上的稿纸、茶杯、墨水瓶、革委会的橡胶印章……一股脑朝他扔过去。丰笛的反应很快,而且他参加过军训,培养出了闪转腾挪的应急应变能力,一个蛙跳蹿起来,可还是洒了满身茶水。他上前把妻子抱住,妥协地说,你这是妇人之仁,逼着我犯错误呢。好吧,我就照你的意思办!
于是一周之后,田蚯蚓就到县良种场上班了,不占编制,是临时工。这个良种场一星管二,既培养庄稼种子,又培育牲口种子,起码有一半对了他的口味。种牛种马已经没有了驿站时期的英武,它们心力交瘁,精血耗尽,按照人类的意志,像性交机器那样吃着喝着交配着,繁殖出一批批日渐退化的近血亲。而王大干和地主女儿在野地里弄出来的那个孩子,就在那儿专事配种,他看着那些怠倦的种畜,站在一旁妒羡地加油打气说,快上啊快上啊,那么舒坦的事还不积极,难道还要我帮你!田蚯蚓负责的是培育作物良种,准确说,是给培育良种的人打杂跑腿。这里还有他爸田站丁昔日的助手,悲哀的事情是,培育架上有包米、高粱、大豆、小麦,还有日益没落的荞麦和黏谷子,就是没有水稻。他们告诉田蚯蚓,水稻的前途不被看好,那不是劳动人民的粮食,在政治上不可能翻身,随着田站丁的离世,它已经彻底出局,和田蚯蚓一样,处在了没人理会的境况里。
这事儿还是被人捅到了行署,行署也是造反派掌权,就认为丰笛资历不足,尚文逊武,三大战役也缺少新意和实质性内容,基本上是干打雷不下雨,完全没形成红色恐怖的高压态势。再说,本地人在本地抓阶级斗争,除了街坊就是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凡事扯耳腮动,这怎么能行?就下了一纸文件,让刘大麻子协助丰笛工作,说是协助,实际上他说了就算。刘大麻子常说,阶级斗争就像江边的龙伞,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就像海棉里的水,只要挤,总会有的。像田蚯蚓这样的汉奸和特嫌后代,看着傻乎乎的,谁能保证不是装傻?爹妈双双自杀,他能没有阶级仇恨?而且他是有前科的,公然替帝修反说话,要是他在粮食种子上做手脚,我们很有可能三年颗粒无收,也很有可能被整体下毒,酿成大规模屠杀的惨烈大案。于是,田蚯蚓跟种子打了半个月的交道,就不得不调出来,到码头货场“倒霉(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