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耗子死的时候,王大干正在行署开会。王大干杀马救灾的事迹把大家感动得稀里哗啦,牛专员的眼圈也红了。他说,既然你的马死而后已了,我再送给你一匹吧,不吃草料,专喝汽油的。再说,你这个阿骨打形象已经过时,得改变改变了。牛专员送给王大干一辆八成新的草绿色长江750摩托。王大干真是个新时代的骑士,骑马骑惯了,骑女人也骑惯了,渐渐有些罗圈腿,不骑着东西不行了,在行署大院里比画了几圈,就速成了。他没坐车,是自己骑摩托回到汇源的,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所幸骑得慢,没伤到要害,只是把大胯摔掉了,走路拖拉着一条腿,手里还拄着那把与身份和形象相匹配的老锄头。
王大干认为,江耗子死得很壮烈,既然是英雄辈出的时代,那就应该树为英雄;英雄要是不树,那就被埋没了。公社的很多人也都这么认为,包括田站丁在内。就跟着王大干,找年县长来了。年县长岂敢怠慢,亲自沏茶倒水,还给大家散着大前门香烟。年县长的职责是主抓全县的政务,对这种事还很生门。可是县委书记不在家,他想回避都不行了。就站起身来,在地上踱了两个圈子,表态时还很慎重。他说,这个这个啊,英雄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得上上下下普遍认可。作为个人,一个渔民实现了自己,英雄当之无愧;可作为社会,他扔下了孤儿寡母,是不是莽撞了一点儿?偏激了一点儿?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命最重要,别的都不能比。也就是说,他大脑发热,冒傻气了,死得太轻率!
大家全都低着头抽烟,那烟袅袅地飞升着,屋里的空气有些混沌。王大干半天没吭声,咳嗽一下,从胸腔里拔出一口浓痰,又狠狠地吐在了年县长的脚下,这时才说,年县长,我操你妈!
年县长是外派的,刚刚到任半年多,跟王大干还不怎么太熟识,当时就被震住,惊愕地看着这位著名而豪横的老劳模,脸都绿了。王大干还不罢休,就用那双被诸多领导人握过的大手,抡起那杆战天斗地的锄头,朝年县长的办公桌猛砸下去,哗啦一声,铺在上面的大玻璃砖就碎了。王大干说,一个鸡巴小县长算个球啊,我见过的官官,哪个都比你大,行署牛专员还送给我摩托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江耗子毕竟是我的手下,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他也是为了大家能吃上一口鳇鱼肉,算得上舍己救人了,怎么不就能树为英雄?你等着,我让上边发话,早晚得把你的纱帽翅儿给摘了!年县长站在一地碎玻璃中间,嘴唇翕动着,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王大干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回头就找辛老疙瘩,让他往上边捅材料,还特别强调说,要写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效果来。辛老疙瘩使出了牛劲,几易其稿,也没写出那种梦寐以求的效果,反倒把自己的前列腺写得跑冒滴漏,就悲哀地叹息说,人老笔秃家什软,完他妈犊子了。材料分别寄往各级报社电台,人们都期待着轰动,可始终都没有动静,竟然成了一枚哑弹,这才觉得,年县长的话不那么中听,倒也入情入理——江耗子死得其所又死得无谓,把他排列在英雄与非英雄之间,也许就是最准确的定位了。
走出灾荒年代,我们都是中学生了,最明显的生理标志是喉结渐显,嘴唇上生出了淡淡的茸毛,声音也浑厚多了。丰笛比同一茬人都厉害,连跳两级,仍然在班级稳拿第一,这让我们皆大傻眼,除了臣服,简直就是无话可说。他家和兰蔻蔻家不远,有意无意,两个人常常走在一道,有说有笑的,这等于在巡展一个才子佳人的组合模式。民意也一致认定,在汇源,兰蔻蔻只能嫁给丰笛,而丰笛只能娶兰蔻蔻,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没什么好说的。兰蔻蔻已经出徒,就不再到师傅家去了,课余常有演出,观众的彩声都是送给她的,分给十里红的就少了。兰蔻蔻真是光彩照人,胸前有了含蓄的隆起,眼波妩媚地一转,很要男人的命。她是一朵要开未开的花,苞蕾已经打开,却又羞涩地关闭着内核,留给人无限的遐想。那天田蚯蚓和他们走了碰面,丰笛故意别过头去不看他,兰蔻蔻则优越地一笑,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田蚯蚓。田蚯蚓就慌得不行,敷衍地一点头,赶忙逃开了。走出一段,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痛苦地张望着那对璧人,而兰蔻蔻恰好也在回头张望,目光就在半空中相撞了。他们爆发出一阵类乎阴谋得逞的大笑。他们的意思很明了,他们看不起田蚯蚓,认为他是傻子,见了傻子要是不笑,那就是神经不正常了。
田站丁又掂上祖传的老镢头,开始鼓捣他的水稻了。这个时候顺风顺水,国家希望东北能出大米,能多出大米,能出好大米,而且年县长是这么想的,王大干也是这么想的。王大干说,驴日的田站丁,你还等菜哪?北边的国营农场,都在下手鼓捣呢,你再愣怔,都晚三春了!可是田站丁找不到合适的稻种,他鼓捣出来的稻种都进入了辘辘饥肠,变成农家肥,最后又扬撒在汇源大地了。正愁得没着没落,伏波寺的小喇嘛背着半口袋稻种来了,原来是嘉信喇嘛留下的,他分到了自己的那份,又说什么都不肯吃,让饥谨过去之后,再还给田站丁。田站丁当时就流泪了,到龙伞下跪拜再三,还和现实紧密对位说,嘉信大喇嘛宁可自己饿死,保住了汇源的最后一批稻种。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雷锋精神哪!觉得对不上卯榫,有些串龙套,又校正说,雷锋精神其实也就是观音菩萨精神,凡是大慈大悲的精神,都是一条根上的。
江耗子死后一年多,水刀螂的妈也死了。水刀螂的哥哥姐姐星散四处,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又顶不起房子,田站丁就认做螟蛉,接过来和田蚯蚓做伴。水刀螂不懂得什么是螟蛉,田站丁说,你是水里的玩意,懂不懂螟蛉都行;可田蚯蚓得懂,不懂得螟蛉,就没法防治病虫害了。那一段的日子河清海晏,由年县长主导,田站丁正式转入了干部序列,有了农业技术员的身份。他鼓捣出来的水稻已经惠及周边,实现了小面积覆盖,尽管口味还不尽如人意,属于初级产品,毕竟能通过非正常渠道买到。田家人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吃大米饭,十里红的手艺不行,水添多了,做成了黏糊头,可一家人还是吃得有滋有味。两个孩子拍着隆起的肚子,打着幸福的饱嗝。田站丁说,孩子们,投票吧,拥护大米,还是拥护高粱米?拥护白面,还是拥护包米面?田蚯蚓和水刀螂一致拥护前者,而且还幼稚地认为,辛老疙瘩所说的共产主义太虚幻,其实共产主义,也许就是大米饭管够造。十里红多次外出巡演,还进过两次省城,作为二人转耆宿和泰斗级名伶,成功演唱了《西厢》、《蓝桥》等经典名段,被评论界誉为稻田地里的天鹨。十里红不懂,田站丁就解释,天鹨也就是云雀。十里红说,云雀落进了稻田地里,是吃米呢还是吃虫呢?到底是益鸟还是害鸟呢?田站丁说,当然是鸣禽加益鸟的意思。其实,只要不被关进笼子豢养就好,那可就啥鸟都不是了!十里红格格笑,用软拳擂丈夫。田站丁反制地扭她的胳膊,十里红就张扬地大叫,孩儿们,上啊!依照十里红的逻辑,母亲就是祖国,祖国就是母亲,这就是说,祖国母亲在召唤了。田蚯蚓和水刀螂两个就赶紧上来助战,于是,一场乐不可支的家庭混战就开始了。
水刀螂还是亲水,动不动就划船下水,拎回一些大的小的杂鱼给家里人下饭,身上的鱼鳞怎么都洗不干净。田蚯蚓也跟他下水,水性不怎么样,可船驾得好,仿佛水刀螂能透视水面看到鱼,他能透视水面看到人,水刀螂一个猛子扎下去,哪怕十丈八丈,田蚯蚓的船也能跟上。水刀螂一钻出水来,看船等在一旁,就不解地说,咋回事嘛。田站丁说,这就叫知心会意,说明你们哥俩好。他还讲了一个木匠和泥瓦匠的故事,说泥瓦匠鼻子上溅了个泥点,腾不出手来擦,木匠抡起斧头劈下去,就把泥点砍掉了。别人觉得惊奇,木匠说,我这样做,不只是手艺精深,还因为我们相交多年,知心会意了。没有办法的是,水刀螂的学习实在太糟糕,十里红还得经常去开家长会,硬着头皮,听老师用挖苦贬损的字眼介绍他的情况。十里红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了,她说,我小儿子也许就是松花江上最出色的渔夫,这个难道就不是优点?口孽太重,总归不是好事!老师当然不能跟她争辩,当面还保持着一贯的师道尊严,不过一散会就嘀咕说,再红也不过就是个戏子,有啥可牛烘的!家里一个傻子,一个笨蛋,还美滋滋的呢。总把孩子的缺点当优点,没见过这么护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