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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一俊遮百丑,夜色下的城市轮廓堪称壮丽,横成岭,竖成峰,某一处大刀阔斧,某一处又挤挤挨挨,有汉字的灯箱,也有汉语拼音或英文的霓虹,总之是一个小地方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趋附时代潮流的样子。可是,巴兰兰毕竟生于斯长于斯,角角落落都是熟进骨子里的,所以她的眼睛丝毫不受迷惑,一味挑剔,越过满眼的阑珊和粉饰,看见的多是荒凉,发着暗光的亲昵的荒凉。“巴总,怎么走?”小蒋问。“还用问,三江啊!”巴兰兰的语气里有一刹那的烦躁。小蒋乖巧,明白自己问错了。两人各怀心机,车内的气氛稍稍变得凝重起来。其实,刚才巴兰兰恰好也在问自己:“住家里还是外面?”在裴城她个人并没有住房,妈妈和弟弟一家挤在妈妈单位的福利房里,面积只有七十多平米。以前她每次回来总是住酒店的,而且是裴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三江大酒店。不过以前那是衣锦还乡,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住高级酒店既是身份的需要,也的确是为了出入方便,在酒店和亲朋好友酬酢往来,又体面又自由。此番却是今非昔比,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经名存实亡,公司财产几乎在一夜之间灭失殆尽,属于她的只是后备厢里那区区三百万现金,眼下她差不多是携款潜逃的角色了——不得不辞别海南,被迫北上回到故乡裴城,以如此尴尬的身份,仍然住五星级酒店吗?
“你住我妈那儿吧。”她补充。
“嗯,好的。”小蒋答。
小蒋曾随巴兰兰多次来过裴城,熟门熟路,把车停在三江大酒店门口,替她登记好之后,小声问:“东西怎么办?”她一时不甚明白,看着他,小蒋扭身做出搓钱的动作,她才说:“待会儿扛家里。”小蒋帮她把随身行李拎进了房间。她说:“你等等,我洗个澡,然后咱们回家。”小蒋说:“那我先下去。”她说:“你歇会儿吧,喝杯茶,我包里有茶。”小蒋坚持说:“我先下去吧。”于是下楼回车里去了。
她先和妈妈通了电话:
“妈,我待会儿回家吃饭。”
“你在哪儿?”
“我在三江,冲个澡就回去了。”
“老这样,突然袭击!”
“嘿嘿,你不是早习惯了吗?”
“这个死丫头!”
“多做点好吃的。”
“你一个人吗?”
“还有小蒋,对了,晚上小蒋住家里。”
“家里怎么住?”
“腾一个房间出来嘛。”
她脱净衣服,进卫生间开始冲澡的瞬间,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小蒋如果开车跑了,或者留下车,卷走三百万现金怎么办?
只是她并没有紧张,丝毫没有,她对小蒋的忠诚绝对有信心,她肯定,小蒋不是那种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坏人,小蒋也不会。再说,这三百万现金,加上陈总拿走的那三百万,再加上救陈总出来的那一千万赎金,都是她和小蒋分头一次又一次从多家银行提出来的。小蒋如果有歪心眼,任何一次逃走都可以。
狗眼看人低!她骂自己。
冲完澡,她又开始坐在镜子前化妆,拍爽肤水、上保湿美白霜、涂粉底乳液、扑粉,再打胭脂、画眉、画眼线、描眼影、装假睫毛……甚至比平常还要认真细致,似乎是故意拖延时间,暗暗对抗自己对小蒋的怀疑……
一小时之后,她才下楼。
她想,妈妈的饭也该做好了。
她给小蒋打电话:“我下来了。”
她走出大堂,看见了自己的车,心头一热,小蒋小跑着从车前面绕过来,替她拉开车门,她屈身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回家。”
裴城是K省的第三大城市,改革开放后的十几年里,它的发展同样惊人,街两边也是霓光闪闪、气象不俗,匀速前行的车流里,一样流淌着动人心弦的物质光辉和现代气息!巴兰兰发觉,自己用不着好好睡一觉,用不着看见新的太阳出来,就已经换了一种心情,就像在海南,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早晨一觉醒来,又总是神清气爽,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可抑制的乐观主义气概。“哼,我还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我要接着做房地产!把海南做房地产的丰富经验用在裴城!”她对自己说。“我不能颓废下去,我要让妈妈、弟弟、妹妹,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看到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乐观上进的巴兰兰!就算是仅仅为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忠诚可爱的、离开家乡随着自己不远千里来到裴城的小蒋同志,我也必须重新干出一番事业来!”她继续对自己说。
几分钟后就到家门口了。
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她想。
小蒋从后备厢里抱出那个硬邦邦的旧麻袋,里面正是劫后余生的三百万。看到它平安到家了,她不禁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已经做好一桌子菜,全是她爱吃的家常川菜:回锅肉、蒜香带鱼、清炒鳝丝、香辣猪蹄……弟弟一家和妹妹一家都在等她。他们都吃过饭了,又围在一起陪她和小蒋吃,正要动筷子,她问:“有没有酒?好想喝!”
弟弟巴东东找来一瓶白酒。
她一看是剑南春,说:“没档次!”
这时小蒋已经起身下楼了。
没多久,小蒋从车里取回两瓶茅台。
“还是我们小蒋好!”她说。
小蒋女孩一样红了脸。
她早就注意到弟弟妹妹的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有些反感,她反感所有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自己生孩子,幸亏如此,在海南的那次短暂婚姻才没有留下孩子,当然也有人说:“你如果有了孩子,可能就不见得离婚。”她却不以为然,说:“以我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看到那么一幕,无论如何都会离了的。”朋友都知道,所谓“那么一幕”,其实是很多家庭都出现过的一幕:她开门回家,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赤条条睡在床上!她二话没说,就拉着丈夫办了离婚手续。那次婚姻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便是更加不喜欢被人们称作“爱情结晶”的孩子,越小的孩子越不喜欢。所以,此刻,她故意不理会弟弟和妹妹的孩子,况且,她现在突然变得有些吝啬了,像以前那样每人五百元的见面礼,眼下,竟然觉得,有些从身上割肉的味道了。不过几杯烧酒下肚后,情形又有不同,她装作刚刚意识到的样子,说:“哎呀,忘了给两个小地主礼物了!”妈妈说:“就是嘛,我以为你转眼变成穷光蛋了!”她让小蒋把红色坤包拿来,从包里摸出一沓钱,数了两个五百元,递给两个眼睛放光的小家伙,于是气氛立即变得情谊绵绵了。
妹妹巴梅梅问:“姐姐,这次回来带了啥项目?”
家里人早就希望她回家乡裴城投资了。
巴兰兰扫视着桌旁的妹妹妹夫、弟弟和弟媳,说:“这次回来确实有投资意向,你们大家帮我打听打听,哪有好地皮可以开发?”
几个人都是暗怀冲动的样子。
巴兰兰端起酒杯,说:“来,先喝酒!”
大家看到她这么爽快地喝酒,也都各尽所能地举杯痛饮,除了小蒋和妈妈——小蒋知道巴兰兰的酒量其实很一般,不过二三两而已,很容易喝醉,而且一醉就会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今天她这样贪杯,可不是好兆头,所以他坚持不喝,却随时准备像在海南那样,在关键的时刻帮她揽几杯;妈妈虽然不了解女儿的酒量,可是女儿一进屋,她就看出女儿的神情有些反常,虽然笑得满脸开花,却有硬撑的痕迹,而且,有两个细节证明了她的猜测:从前回来,她总是少不了给每个人备一份礼物,给两个孩子的钱也总是事先封在红包里的,可是,今天却没有,甚至也没给妈妈带任何礼物!还有,以往回到裴城,司机小蒋也总是一并住在酒店的,这次,却要把小蒋安排在家里……
“兰兰,少喝点!”妈妈说。
“我没事,妈妈。”巴兰兰的舌头已经大了。
“听妈的!”妈妈要抢走酒杯。
巴兰兰笑着用双手护住酒杯,像老鸡护住自己的一窝鸡崽。
“妈妈,姐姐想喝就让喝嘛!”
妈妈瞪了巴梅梅一眼:“去你的!”
巴兰兰嗲声求妈妈:“让我再喝两杯好不好?”
妈妈说:“就两杯,说话算数?”
巴兰兰果真连喝两杯,仰头下酒的样子很夸张,还故意咂着嘴,把嘴角的余酒抹了半脸,憨态可掬的样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看,没事吧?”巴兰兰笑着问,嗓音已然发飘。
小蒋判断,再有一杯,她就醉了。
这时,马林已经十分隐秘地悄悄给巴兰兰续了酒,并将自己的酒杯换成茶杯,加进小半杯酒,说:“姐姐,妹夫和你碰一个!”
巴兰兰说:“少来虚的,满上!”
马林果然满上了,且迅速一饮而尽。
这样,巴兰兰的酒就没人敢挡了。
巴兰兰轻轻端起酒杯,以一种傲然的姿态灌下去。
巴兰兰的目光像花一样散开了。
“别让她喝了!”妈妈终于发怒了。
巴兰兰没说话,静静地把脑门抵在桌沿上。
“你们知道,世界上最难做的两件事是什么?”不等大家出声,巴兰兰勉强抬起头,自己作答,“一件是屎难吃,另一件是……”大家眼睁睁地等她说,她却重新埋下头,静了半分钟,抬起头说,“另一件是,钱难挣!”
大家从巴兰兰的眼眶里看见了眼泪,仿佛是“屎难吃,钱难挣”这话无力撼动别人,却独独击中了她本人内心的某一处要紧部位。
的确,一开始,大家心里都是凉飕飕的,以为她这是借着酒劲敲打家里人,提醒他们,不要老想着揩她的油,盯住她的口袋不放,她挣点钱谈何容易!可是,随即,他们看到她哭得实在伤心极了,撕心裂肺的样子,绝不像是装出来的。后来被弟弟妹妹扶进屋里,趴在床上又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破涕为笑。
“我要回酒店了。”她说。
“让梅梅陪你去。”妈妈不放心地说。
“好啊,我喜欢。”她说。
穿好衣服,正要出门,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让小蒋把始终立在门口的大麻袋提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也拉进去,关上门。
“妈妈,这个帮我看好。”她低声说。
“啥东西?”妈妈问。
“钱!”她说。
“都是……钱?”
“三百万!”
“你让我放哪儿?”
“床底下呗。”
小蒋弯下腰,把麻袋放平,推入大床下。
“一分都不能少噢!”
“去你的!”妈妈戳戳她脑门。
“嘿嘿……”她笑。
2
海南的公司,是我和陈总两个人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他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是我的,我们本来做得好好的,一个新的楼盘眼看要动工了。某一天傍晚,三个警察来到公司,神神秘秘地说,请陈总跟他们走一趟。第二天早晨我接到陈总的电话,说他在市区的某个五星级宾馆里,让我马上过去,我放下电话立即赶到宾馆,敲开房间,看见先前那三个警察和他都在房间里,透出一种好生奇怪的氛围,他向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副总,巴兰兰。”那三个人倒是和和气气的,有一个还冲我微微一笑。陈总看上去也是衣冠整齐,平静如常,和平时在办公室没两样,还慢条斯理地给我倒了茶,说:“先喝点茶。”就好像那三个人高马大的警察并不存在,我准备喝茶的时候,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咱们账上那一千万还在不在?”我立即答:“还剩……五百万。”事后陈总很佩服我的反应——我知道我们账上至少还有一千六百万,陈总比我更清楚,可是他却说“一千万”,显然在暗示我什么,我心领神会,而且迅速作出了合理推测:我们遇到大麻烦了,他所说的一千万,可能是人家提出的赎金数,甚至更可能是,赎金的数字大得多,陈总只承认公司账上有一千万,主动讲出来是为了避免我说错。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对我笑过的那个警察说:“五百万?那可能……还得公事公办。”我一听心里一惊,我明白任何一家公司都经不起“公事公办”,真的到了“公事公办”那一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会落个人财两失。不过我一点都没有慌乱,我从他们的口气里判断出,他们其实不想“公事公办”,那样,他们自己捞不到任何好处,就算我们的钱全是不法所得全是黑钱,也进不了他们的口袋。我用试探的口气问陈总:“需要我去借钱吗?”陈总说:“不用了,大不了蹲几年监狱。”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口气变硬了,说:“真的?你想蹲监狱?那我回去给领导汇报!”接着又漠然地对我说,“巴总,你可以走了。”我看了陈总一眼,他暗示我可以离开。我出来后,便和小蒋十万火急地分头从几家银行提出账上的大部分现金,只留下不到六百万。不敢转账,一转账就暴露资金流向了。接下来,连续三天没有陈总的任何消息。他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第四天早晨陈总终于来了电话,直接在电话里吩咐我:“你想办法再借五百万,凑够一千万现金,给我送过来。”下午,我用密码箱提着一百万到了酒店,还是那间房子,还是那三个警察,我把沉甸甸的密码箱交给陈总,说:“这是一百万,其余的在车里。”陈总把箱子转给为首的那个警察,对方打开看了一眼,示意下楼,下楼后把另外九百万转入他们的车里,为首的警察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陈总问:“有没有释放证?”那个警察说:“这儿是五星级酒店,不是监狱。”陈总说:“那好,我们走了,谢谢你们!”我们默默地离开酒店,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我的住处,陈总才说:“兰兰,实话告诉你,一千万其实是零头,没经你同意,我已经把整个公司让出去了。”我很生气,大喊:“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有我百分之四十股权在里面!”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问:“到底为什么?”他淡淡地说:“背后有人,我们绝对惹不起的一个人。”我说:“我不服,我去北京找人!”他笑了,说:“咱们还剩区区六百万,够去北京找谁?”我跺着脚说:“咱们都把房子抵押了,去贷款!”他大声说:“别那么冲动,再说我也不想干了,那六百万咱们一人一半,我打算出国,你干脆回K省另谋发展,我有强烈的预感,我们如果继续待在海南,凶多吉少,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我问:“会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不满足?”陈总说:“他们担心我们说出去,所以,会在适当的时候除掉我们!”我一听,全身一下子软了,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奋斗了五年的海南,可是,我深信陈总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我就回来了……
3
“五年三百万,不少啦,姐!”
“如果不出事,姐现在应该有三千万!”
“人好好的,比啥都强。”
“你说,我在裴城,能不能做大?”
“凭你的能力,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要是太累就算了。”
“确实累,好累好累,可我咽不了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