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切又果真全都是假的吗?安弟平静了一下再想,觉得可能也未必如此。那天黄昏的时候,她和老魏坐在田埂边的柳树下,他们看着那个秀气的男孩子骑着车过来,远远的。她看到老魏的眼睛湿润了。老魏哭了。虽然眼泪是强忍着的,没让它掉下来,但老魏确实是哭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眼泪。安弟相信一个人的眼泪应该能够说明一些问题。眼泪,这种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即便是一个骗子的眼泪,即便是一个杀人犯的眼泪。在某个瞬间,它们也是柔软的。它们也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安弟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睡着了的老魏。安弟想,等到明天,有些话她还是想对老魏讲。她想对老魏讲,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我知道苦难在你的心里已经堆积了太大的体积。它们成了一座山。它们几乎要把你压垮了。它们已经把你压垮了。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苦孩子很多。快乐的孩子也很多。但那些丝毫没有忘却自己的苦难、脸上却仍然带着甜蜜笑意的苦孩子,却太少太少了。
安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说。安弟想,不管怎样,老魏教会了她很多。而当她想到:有些人生最重要的真理,竟然需要一些带有无赖品质的人才能教会你。
心里突然感到有些悲凉。
永远就是像遥远那样远
安弟不知道大卫以前认识王小蕊。不但不知道,安弟从来就没把这两个人往一起想过。她认为他们很不相同,太不相同。就像两根向外延伸的线条,越延伸,相隔便越远,永远没有相遇的那一点。其实安弟只讲对了一半。她忘了,两根越伸越远的线条,是可以往回拉的,在很远很远的过去的某一点上,总会存在那样一点,它们交叉而过。一定是有的。只不过是个瞬间,并且无可往复。
王小蕊倒是对安弟讲过一些男人的事情。包括那个浦东的房产开发商。她说他其实人不坏,真的不坏。是个挺实在的人。王小蕊说,那个开发商和她分手时给她的那笔钱,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想。她说,她想到他会给她钱,但没想到会给那么多。
“给不给是规则,给多少是情谊。”王小蕊说。
说完这句,王小蕊顿了顿,略微地怕有什么不妥似的,问安弟:
“你认为呢?”
安弟也略微地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与脸红,连忙说,自己倒是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王小蕊说,要是他老婆没发现这事,他们倒可能会长。王小蕊说他这人挺有安全感,即便她王小蕊以后老些,没有现在好看,他也会对她好。但问题是不能让他老婆发现。
王小蕊说不能让他老婆发现时,突然笑了起来。她说她看到过他老婆,是个马脸的中年女人,不算难看,但绝没有女人味。王小蕊说,但是他在乎老婆。她也明白,他不是在乎老婆本身。他在乎的是另外一种东西,隐藏在老婆这个词后面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打碎了,重来,但隐藏在老婆这词后面的东西,他不想把它打碎。他要让它完整着,即便只是表面上如此。
王小蕊说,他们最后分手那天去吃了顿蛇餐。是他挑的地方。极其昂贵的。
那天下着雨,他走进来的时候,王小蕊已经到了。她远远地看着他。她发现他真是非常矮,最近好像又长胖了些,身上穿的西服就有些绷紧,显得小了,但是下摆却还是显长。奇怪而别扭。王小蕊还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也好像有些奇怪而别扭。仿佛身体内部积聚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东奔西突的,寻找着出处。王小蕊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产生出一个怪异的比喻。她觉得,他就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乡下女人,把脚上、腿上、身体里的蛮力全投注在那双细细的鞋跟上。
她觉得他很可怜。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王小蕊说他们讲话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喝了好多酒,她也喝了些。她看到他有些发光的眼睛时,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清楚,这是因为他对她还有些不舍,还是由于那种悬崖勒马的惊悸?因为他刚才说到——他去看了他的楼盘,突然非常感动。他说他拥有它很不容易,他要珍惜。王小蕊说她当时真有些迷糊……但不管怎样,她吃准他是看重两件东西的:老婆和楼盘。他把这两样东西颠倒、打碎、重新来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便成为了一种东西:
安身立命。
所以王小蕊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讲,她对他的理解是完全而彻底的。甚至可以这样讲:
他们几乎称得上是同道中人。
其实王小蕊对安弟讲起过大卫。
当然她说的是张治文。她也没把张治文这三个字说出来。她说:倒是有一个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说她是在十宝街认识他的。
他长得挺好看。真的是喜欢她。她说后来她认识了浦东房产商、浦西房产商,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后,才知道了什么叫真喜欢。但是她也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喜欢她。因为她漂亮?或许是。因为他对她说过:你真漂亮。他还对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他说:你看上去真像一只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开心的。她还去过他住的地方,他画了许许多多奇怪的画,她看不懂,但觉得挺新鲜。这个感觉其实也就是她对他的感觉。不太懂,但新鲜,有刺激。只有一个问题是让她感到困惑的:他没有钱,非常穷。他不愿意她去十宝街。但他又没有钱。她告诉过他,她去十宝街就是为了钱。他们为这事吵过几次,吵过又好了,但过不多久又得吵。就这样吵着吵着,过了些日子,她毕业了。她觉得再不能这样吵下去了。
就去了南方。
王小蕊说,其实她还是经常会想起他。她说她很清楚自己离开他的原因。他穷,虽然她喜欢他,但是她不愿意过穷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就是这样确凿,她宁可把自己的喜欢杀死,也不愿意过穷日子。
“我是铁了心的。”王小蕊说。
还有一个原因王小蕊没有对安弟讲。
那是她看到浦东房产商那个马脸老婆以后产生的。如同惊雷。天才的王小蕊忽然顿悟:假如她真的和张治文好了,假如她真的成了他的老婆,总有一天,她也会是那个马脸女人的下场。总会有那样一天的。即便张治文没有那样的行为,她王小蕊也会有这样的心理。
再有一个场景王小蕊也没有告诉安弟。
后来她又见到张治文了。
她发现,她离开他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在一起的可能也彻底丧失。他们真正的、永远的成为了陌生人。
一个太早,一个太迟。张治文与大卫,就这样与她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美人鱼的故乡
王小蕊最后还是决定要走了。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去。她选择了一个去处:丹麦。
决心其实早就在下了。只不过下得有些断断续续。有时候似乎决心已定,有时候却又分明动摇起来。她坐在艾温公寓的大晒台上看黄浦江,手里拿了一个红酒杯子。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看会儿风景,喝会儿红酒。有时候,喝着喝着她就喝多了。她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她不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她不知道这种空虚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它们现在围绕着她。她以前穷得一塌糊涂、穿着红色亮漆廉价高跟鞋的时候,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后来她挖空心思脱贫致富、终于穿上名牌服饰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那样孤独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仍然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候,她有希望。她看到现实的巨手在向她召唤。
但现在它们来了。
它们现在围绕着她。不跟她罢休。
她和母亲联系的时候多了。她打电话给母亲,说的是些家常的事情。什么什么路上新开了一家杭州菜馆,装修得特别好,据说菜也是相当不错的。什么时候有空了去尝一尝。外滩的观光隧道开出来了,要不要去看看。春天了,季节转换的时候最容易得呼吸道的毛病了。一定要小心啊。
开始时母亲有些不安的样子,还不是太能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以后,母亲也开始说些她想说的话。母亲说隔壁的谁谁谁最近抱上外孙了,白白胖胖的小子。重着呢。母亲还说厂里的老张昨天提到你了,说要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后来这样的电话渐渐地又少了下来。恢复到和以前一样了。
她又在空空荡荡的艾温公寓里走。从晒台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卧室。她在卧室里停留的时候长些。她脸朝下趴在那张松软硕大的双人床上。她一趴上去,床便迅速地往下凹陷进去。人一躺在那种往下凹陷的地方,就会感到浑身无力的感觉。王小蕊就感到了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崩溃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她从艾温公寓里走出来。向这个城市里走。走到城市的深处去。
城市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富于变化。只要几天不见,这个城市就像立刻换了种模样一样。城市越是大,王小蕊越是觉得自己小。城市越是变化得快,王小蕊越是觉得自己已经落在了潮头的后面。
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嗅觉是灵敏的。
王小蕊觉得自己能争取到的都已经争取到了。剩下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
她选择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外籍华人。和王小蕊差不多高。头发秃了一半。他在丹麦有份不错的工作,为了得到一笔遗产,需要已婚的证明。
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王小蕊和他进行一次假结婚。期限为两年。条件是他必须给王小蕊办好去丹麦的移民手续。他们同机到达丹麦后,从此便各奔东西。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王小蕊给安弟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