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赤膊女人与赤膊女人的问题,是沈小红父亲小跑堂向彪哥提出来的。
现在小跑堂在天下第九楼当顾问。天下第九楼开业那天倒是很火,来了好多人庆贺。大大小小的花篮摆了好几十只,几乎快要放上大街了。来宾里有好多人是小跑堂认识的,张先生、姚先生,张先生的朋友王先生、李先生,姚先生的朋友赵小姐、朱先生……恍恍惚惚的,小跑堂好像还看到了那个好吃的人,那个被称作美食家的朱自冶。还是那样瘦瘦的像根柳条枝儿,穿了套旧西装,规规矩矩地系着一条旧领带,领带塞在西装马甲里。不知道为什么,小跑堂仿佛还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樟脑味道。
小跑堂一阵惊诧,刚想启口叫他,他却在人堆里晃了晃,不见了。
小跑堂心里迷惑,赶紧里里外外、楼上楼下找了一遍,没发现。再仔细想想,不对。那个好吃的人朱自冶要是还活着,现在也快要八九十岁了。虽然朱自冶注重营养与养生,也总还没到长生不老、容颜不改的地步。但那人还真是像朱自冶。小跑堂想,要是朱自冶真的活到今天,即便七老八十的,知道有奇绝的花宴可吃,无论如何硬撑着也是要来的。不要说七老八十,就是真死了,不在了,即便变了鬼,他也是要来的。
想到了鬼魂的事,小跑堂不由又有点害怕。连忙向热闹的人堆里钻进去。站到了彪哥的旁边。
彪哥那天穿了件暗红色大团花的长衫,站在天下第九楼门口,向庆贺的客人一一抱拳拱手作揖。
长衫把彪哥衬得器宇轩昂,又隐约有些落寞,与时代有隔似的。
小跑堂刚刚受了鬼魂的惊吓,心里感到了寒意。在彪哥旁边站了会儿,突然觉得彪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挺戏剧化的。五颜六色、扎扎实实的人群里,彪哥的一袭长衫特别扎眼,还有着某种不祥之兆。
竟然也让小跑堂想到了鬼魂。
鬼魂的事小跑堂没和任何人讲过。小跑堂是个明理人,知道生意人忌讳这个。不仅生意人忌讳,平常老百姓也忌讳。无缘无故讲这些,几乎就是咒语。总的来说,小跑堂对彪哥的印象不错。彪哥开天下第九楼,小跑堂首先是高兴,然后就有点担忧。小跑堂的担忧来自于几十年来的感性认识。
举例来说,小跑堂风风雨雨几十年,遇到过几个美食家朱自冶这样的人?
一个,就一个。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虽然朱自冶性格怪异,个性孤僻,但对于生活的品位,绝对是一流的。也正因为这种怪异与孤僻,才使他把这种品位推向了极致。换了个凡人,既想不到去做,即便做了,也做不到份上。不要说做了,真正能欣赏朱自冶怪异之处的人,又有几个?所以说,天下第九楼的事,小跑堂听了,高兴之余,头脑里就只有一个字:
“悬”。
至于原因,很简单,小跑堂认为,做这件事情,就相当于一下子要从观前街找出九百九十九个朱自冶来。
喜欢吃的人倒是不少,但喜欢吃的人与朱自冶又绝对是两个概念。
小跑堂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弄不好彪哥要吃亏。而且还不是小亏,闹不好会砸。但这个想法小跑堂没对彪哥讲。首先是因为私心,现在小跑堂是天下第九楼的顾问了。顾问是个什么级别,又顾又问,还能往兜里拿钱。小跑堂做梦都做着这个事情。再有,小跑堂倒是对康远明说过这回事。
康远明听了,皱了皱眉头。说了句:
“你就做好你的顾问吧。”
给他这么一讲,小跑堂觉得也对。这事不是自己考虑的事情。自己考虑的事情应该是做好本职工作。替彪哥采购些好的花料啊,经典菜和革新菜相结合啊,诸如此类。做好了这些,自己在良心上就过得去了。再说──小跑堂突然想到了宝贝女儿沈小红。沈小红已经和他说了结婚的事。沈小红显得很兴奋,脸上红彤彤的。
“爸爸,你说,婚纱照在哪家拍?台北莎罗,真爱,还是另类?”
沈小红要结婚,小跑堂的心情很复杂。小跑堂的婚姻是一桩生活的副产品。小跑堂周围很多人的婚姻,都是生活的很多副产品。就像观前街玄妙观有多少树,就会成比例地长出多少叶子,开出多少花一样。
沈小红的母亲是小跑堂在朱鸿兴当跑堂时的同事,老家在苏北。跟着小跑堂颠簸了很多年,吃了些苦,所以身体不大好。最近几年,经常是苏州住一阵子,苏北住一阵子。小跑堂的一生中,没真正经历过“想念”这两个字,也没真正理解过“喜欢”这两个字。小跑堂经历的是:人走了,又来了。小跑堂理解的是:女人胖了,在床上舒服。
沈小红十七八岁快到花季的时候,小跑堂便给她灌输了很多现实的思想。他还偷偷地观察她,发现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娇气,其实倒是懂事而克制的。用句俗语,叫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跑堂感到既欣慰,又心酸。不过,终究是放心了。
现在,这懂事而克制的女儿要结婚了。和一支“潜力股”(小跑堂在背后一直这样称呼康远明)。作为父亲,真称得上是百感交集。小跑堂没有什么浪漫的祝愿要给沈小红,既然现实,那就现实到底──小跑堂准备为女儿添置一份像样的嫁妆。
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以及作为天下第九楼顾问的首笔定金。
不过,小跑堂终究是小跑堂。用小跑堂自己的话来说,自己是个“上年纪的人”了。即便年轻时也做过点缺德事,但人一旦上了年纪,万事多少知道个分寸,有遮拦了。前面那道坎过了,知道有些事情应该宽厚,不再生生地较着劲了。后面那道坎则横在那里──年轻的时候它或许是无形的,看不见。也可能有形──但那时还以为可以无视它。现在不了,现在那道坎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紧一下,再紧一下。由不得自己了,再较劲也没有用了。
小跑堂认为它可能还是那两个字:
良心。
天下第九楼开张一个月以后。一个刮风的下午,小跑堂走进了彪哥的办公室。
小跑堂先顺手把彪哥的办公室稍作整理。桌上掸掸灰,烟缸洗了一下,绕住的电话线重新顺一顺,然后再替彪哥重新泡上一杯新茶。小跑堂手里拿着白毛巾掸灰的时候,不由又想起些遥远的往事。接下来,小跑堂就坐下了。小跑堂一坐下来,就把一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简要地讲了讲。现在就顺了,基本上是以一个顾问的姿态了。
小跑堂建议彪哥搞点促销。
小跑堂说他刚才路过观前街玄妙观时,就看到了一个店家在搞促销。那家饭店的店门口放了个充气的白色塑胶巨人。足有两三层楼那样高。巨人的手特别长,脚也特别长,还有脖子。是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小跑堂说气体是从巨人脚下往上冲的,或许还有个人工机器装在里面。小跑堂又说,不过是不是真有人工机器,他也搞不大清楚。但确实不断有气体向上冲,因为那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一会儿身体向前倾,一会儿又往后仰,一会儿还伸一个大懒腰。都是因为气体在它体内不断流动、冲撞和挤压的缘故。
“彪哥,那才叫怪异。”
小跑堂还告诉彪哥,玄妙观里挤了好多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男的,女的,都在看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他们全都叽叽喳喳的。还不停地笑。不是有风吗,不是在刮风吗,不过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更有意思。它一伸脖子一弯腿,风就从它的身体里面穿过去了。小跑堂说:
“什么玄妙观、三清殿,什么百年老店,现在的人就爱看这种新奇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跑堂咽了咽唾沫。顺便看了一下彪哥的脸色。
“我们不干这个。”
彪哥说话了。很简单。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小跑堂受了点打击,不很甘心。就摆出了更多的例证。
小跑堂说以前我也是看不惯这些的,不是有家饭店搞什么“出水芙蓉”吗,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露胳膊露腿的,就叫“出水芙蓉”?简直是荒唐。但后来多想想,我也就有点想通了。小跑堂说以前是“美女托菜盆,飘飘河上来”,现在是“出水芙蓉”──“彪哥,这叫什么,这就叫时代的进步啊。”
小跑堂讲得兴起,拿起彪哥的茶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那个美食家朱自冶吗,他那时候每天到朱鸿兴来,吃什么,还不就是吃一碗清炒虾仁面,多点汤水,浇头放在另一个盘子里吗。现在的人,讲究点的,谁还不这样吃?至于头汤面,现在大家吃早茶,还不就是新时代的头汤面?别说这个,人家朱自冶也妥协啊,也跟着时代一起进步啊。以前是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吃,小圈子吃。后来结婚了就两个人吃。等到第二次出山的时候,大家都想到要吃了,朱自冶也就走出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大家一起吃了,还当了个什么烹饪学会的会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彪哥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了小跑堂的话。
“我……我就是说……”
小跑堂本来想再强调一下天下第九楼现在成本高,效益又不好。但一看彪哥脸色不对,连忙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应该改一改,也要跟上时代。”
“你说怎么跟?”
“也要促销啊,要让老百姓喜欢。”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不搞什么巨人不巨人的。”
“但我们可以弄几个赤膊女人呀!”
“什么?赤膊女人?”
彪哥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