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红觉得,应该向康远明提出结婚的事情了。
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沈小红觉得,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了,那个男的就应该和她结婚。最好是他充满疼爱地向她提出。他不提,那么就应该她说。她说了,接下来,他就满怀感激地搂住她,然后拼命点头。
倒不是说沈小红传统。沈小红其实并不传统。但传统是沈小红的武器。就像反传统是有些女人的武器一样。
沈小红已经盘算好了。挑个适当的时机,由她来暗示康远明。要是康远明挑明了,她就顺水推舟。万一康远明装糊涂,那么沈小红就自己把红盖头揭开来。但不管怎么说,任凭你康远明在外面如何翻云覆雨、天马行空──那根风筝线得抓在沈小红的手里。
但那个适当的时机,沈小红过了很久还没有找到。平时吃饭喝茶,沈小红嫌它太突兀;等到拥抱亲热,沈小红又觉得略显轻佻。康远明高兴时,沈小红怕他说话不算数;而康远明不高兴的时候,沈小红更是怕撞上枪口,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缄口不语。
有一次,两人吃完饭后逛街。满街都是太阳,火辣辣的。康远明怕热,浑身冒汗。偏偏沈小红还发嗲,要死死挽着康远明的胳膊。康远明说热,让她拿下来。沈小红就拿下来了,但过一会儿,又挽了上去。就这样逛到观前街一个妇婴用品商店门口时,沈小红忽然突发奇想:
不如就在这里提出来?
等到又一转念,却觉得仍然不妥。这种做法,似乎很有要威胁康远明的嫌疑。再说,沈小红的肚子不争气,并没有任何不平常的动静。观前街上正贴着巨幅的电影广告:《大红灯笼高高挂》。沈小红前几天刚看过。沈小红被里面四姨太的遭遇吓坏了。况且,现在的医疗诊断多发达,哪里需要等到一个心怀鬼胎的丫头打小报告。沈小红可不想冒这种险。弄得不好,被康远明抓个把柄,找个借口。到了那时候,岂不是弄巧成拙,有苦都没处说?
不提就不提吧。但康远明又一点看不出要提的意思。
沈小红有点发愁。
或许,世界上的好多事情就是这样。机会说来不来,说它不来,它倒很快就到了。
那天是个礼拜天。原先两人讲好了,下午康远明陪沈小红去看望一位远房的姨妈。这是沈小红已经讲了很长时间的事情。好不容易康远明才答应了。但到了中午,电话响了。
是康远明。
康远明约沈小红去沧浪亭的茶室坐坐。康远明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沈小红谈。康远明没讲到沈小红远房姨妈的事情。既然去了茶室,姨妈家自然就改期了。既然康远明认为去沧浪亭谈话重要,那就一定有着比看姨妈重要的理由。
对于这点,沈小红从来深信不疑。
康远明没在茶室里等沈小红。康远明站在沧浪亭门口的小石桥上。坐在黄包车上的沈小红远远地望过去,因为是略微的仰视,康远明便显得特别高大。高大而威严。仿佛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似的。
沈小红心头一颤,稍稍有点心悸。
沈小红从黄包车上下来,上了石桥。“来了?”沈小红说。不知道为什么,沈小红又有点脸红。为了掩饰这种脸红,沈小红就又对康远明说:“进去吧。”
康远明看了沈小红一眼。
“等一会儿,先在外面走一走。”康远明说。
沧浪亭的水廊这边人倒是不多。树茂盛得很,到处都是绿的叶子。但即便树这样茂盛,四周的水仍然显得很疏阔。很少能在园林里看到这样疏阔的水域。特别是在苏州。并不是面积的问题。拙政园也有大片的水域,但拙政园的水是繁华的,花团锦簇的。有着人间的烟火气。
不像沧浪亭。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沧浪亭的水,沈小红就会觉得有点心慌。比较而言,沈小红更喜欢沧浪亭的假山。爬上爬下,热热闹闹。不管下雨还是不下雨,摔跤还是不摔跤,都很实在。即便喝茶也要好很多啊。就是那一片水。看上去白茫茫的。沈小红觉得抓不到边际,是脱离她智力以外的一种东西。让她无法心安。
但康远明明显地喜欢这片水域。他甚至在一根柱子前面站定了,抽起了烟。
“知道为什么让你来沧浪亭吗?”康远明说话了。康远明说话的时候,水边小小地起了一阵风。风把康远明身上的绸衣服吹起来了。不是轻佻,而是超脱。超脱得让沈小红觉得无法把握。
沈小红的心一阵怦怦乱跳。
康远明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对她讲过话。非但严肃,几乎还有点平等。要商量着什么事情似的。因为沈小红早已习惯了不平等,所以说,一点点平等的感觉,仍然只能让她感到心悸。沈小红有点慌了手脚,各种奇妙的联想涌上心头。结果,脑子里同样变得沧浪池水般白茫茫了。
沈小红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摇头点头的时候,沈小红心里一直在想:
万一康远明想把她甩了,那就只能用大红灯笼里四姨太的方法了。用了再说,只要能把康远明拖住──“你看到对面那棵老树了吗?”康远明说。
“老树?”顺着康远明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沈小红倒是看到了老树,但不是一棵,而是好多棵。各种各样姿态的。沈小红不知道康远明指的哪一棵。更不知道康远明现在说一棵树,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好多年前,有个叫芸娘的女人,结了婚以后,就住在那棵树旁边的屋子里。”
讲到这里,康远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问沈小红:“你知道这个芸娘吗?好多苏州人倒是都知道这女人的。”
沈小红摇摇头,很茫然的样子。沈小红的手指甲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觉得尴尬透了。不过,让沈小红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对于她的无知,康远明倒像是没什么意见。康远明倒是蛮坦然的。笑了笑。继续讲他的话:
“结婚以后,芸娘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在沧浪亭的家里养养茉莉花啊,动点心思在早饭晚饭的小菜上啊。别人家里吃稀饭吃粥,顺带着吃点卤腐就算了。她就不是,她把男人侍候得好好的。还要用麻油加些白糖来拌一拌。喝茶,也不是简简单单地喝。夏天的时候,沧浪亭的荷花都开了,荷花刚刚开的时候,晚上是个花骨朵,白天就整个开了。那女人就用个纱做的小包,包了好的茶叶,什么东山碧螺春哪,西山碧螺春哪,洞庭龙井哪,把它们包起来以后放在荷花心里。晚上放进去,白天拿出来。她老公要喝茶的时候,用这样的茶叶去泡,当然是香啊。那种周到,那种体贴。据说她还很想为男人找个小老婆……讲到这里,康远明可能觉得发挥得有些不妥,停住了。然后,接下来的一句,总结性的一句,康远明使用了缓慢的、匀称的语速:
“不管怎样,男人讨老婆嘛,就要讨这样的老婆……”
讲这句话的时候,康远明做了个动作。康远明的手,对,是左手,康远明的右手现在正拿着一支烟。康远明的左手抬了起来,放到沈小红的头发上,并且比较轻柔地摸了一下。“嗯?”康远明说。用的是个语气词。带有追问的意思,追问,也是本身的确认。康远明就这样,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放在沈小红的头发上,康远明的眼睛看着沈小红,然后说:
“嗯?”
沈小红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明白是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又不大敢相信。正在这时候,水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只野鸭子,其中一只叫了一声,另一只就也跟着叫。叫声很怪,东奔西突、不知所以的。有点像沈小红现在的心。
“乖乖的,听话,啊。以后把早饭晚饭烧烧好,我喜欢清淡些的菜,孩子嘛,最好是男孩子……”
沈小红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康远明的语气、姿势还远远不能与“求婚”这两个字联系起来。但康远明讲到的细节却确实是婚姻的细节。早饭晚饭,荤菜素菜,生儿育女。一讲到细节,沈小红的心就定了。细节是沈小红的强项。沈小红天生就是来抓住康远明的一些细节的。抓革命,促生产──沈小红从水的迷茫里挣脱了出来,心里一阵狂喜。
虽然没有玫瑰花,没有单膝跪地、海誓山盟,虽然沈小红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求婚方式,但沈小红是个现实的孩子。现实的孩子从来就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康远明要和她结婚。这还不够吗?!虽然康远明对于婚姻的注解无非只是:向贤惠的很久以前的那个女人学习,烧好早饭晚饭,注意菜的口味,侍候好男人并且生出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孩子。但这些不正是沈小红要的婚姻吗?!
沈小红觉得挺满足的。满足极了,简直快要满足死了。沈小红记得很多关于婚姻的名言。其中一句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就是对那个女人的最高奖赏。沈小红想:根据康远明今天的表现,自己即便得不到一等奖,二等奖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了。
沈小红的脸上显出了很娇羞的表情。
为了今天的约会,沈小红非常认真地化了妆。先上乳液、肤色矫正液,再上粉底,画眉毛画眼线,口红、胭脂,一样都不能少。沈小红今天的脸就像个色彩纷呈的大拼盘。里面装的,全是对于婚姻(当然,现在已经转化为对于康远明)的一片诚心。天气热,心里又焦虑,沈小红脸上的妆已经化了好多了。妆化了好多,再加上娇羞,看上去就是一种惨不忍睹的赤诚。
沈小红依偎着康远明在沧浪亭的水廊里走了走。
康远明起了头,沈小红的话就多了。沈小红问康远明,什么时候办事呢?穿什么颜色的婚纱?结婚照在哪家拍?台北莎罗,真爱,还是另类?干脆秋天就办了吧,冬天穿婚纱太冷了,胳膊都露在外面……但康远明对这些话题明显不感兴趣。沈小红问多了,他又有点不耐烦起来。康远明说这些东西都你去办吧。简单点,不要搞得太复杂。康远明还对沈小红说,你不要去学那些女孩子虚荣的东西。要本分,要现实,要老老实实的,啊!
沈小红使劲地点头。沈小红觉得康远明讲得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康远明所有的话沈小红都非常认真地听。康远明对沈小红讲:以后要把家好好地管起来。康远明还说:女人管好家里面就行了,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当然,这些都是概念性的东西,但康远明还讲到了一件非概念性的很具体的事情。
康远明对沈小红说,接下来他可能会很忙,因为彪哥马上就要办一个非常非常高档的饭店,是专门经营花宴的。康远明说还没有人办过这样的饭店。这次彪哥要花非常多的钱。康远明还说彪哥很信任他,让他帮着一起搞。
后面的话沈小红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一个正快乐着的人,是听不进与她的快乐暂时无关的事情的。沈小红站在沧浪亭的水廊里,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一些情景。比如说,第一次和康远明约会时的蒙蒙雨。康远明一个嘘寒问暖的电话。到了后来,她和康远明到沧浪亭来爬假山。天气很湿,假山的石阶上还长着青苔,她就滑了一下,差点摔跤。那次康远明只是扶住了她,并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但不久以后,在她家里,在很淡的茉莉花香里面,康远明和她上床了……这很多阶段性的亮点,沈小红一时无法把它们联结起来。它们好像有点独立,各自为政、互不相干的样子。还略微有些矛盾和抵触。但最终,它们神奇地消失在沧浪亭白茫茫的水域里了。它们各自的意义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真正主角的康远明在沧浪亭池水前说的一句话,做的一个动作。
“嗯?”
说完这句话,做完这个动作,康远明用了一个含混的白茫茫的语气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