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蓝月亮的寒冷夜晚,竹园里的荆轲再次看到了那枚银环。当时芥兰脱去衣裳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她说的是那个时代的话语,翻译成为现代语言便是:“啊,荆轲,我的身子是你的,整个儿都是你的……”但是眩晕中的荆轲仍然没有忘记他的英雄大业:“不,芥兰,我爱你。但是,不能。你懂幺?我这一生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知道,我当然懂。你是属于燕国的,你也许负了什么特殊的使命,但是没有关系,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等了你整整三十年,不想错过你,我这一生,总要有一次完整的爱啊!”说完这话,芥兰看到荆轲的眼睛里竟也闪起了泪光,他低下头,他的半张脸几乎被头发遮住了。荆轲这时心里十分复杂,有些话,连对芥兰也不能说。芥兰怎么能知道他负的是什么样的使命?!又怎么能知道燕太子丹为了让他完成这项使命使出了什么样的招数、什么样的杀手锏?!荆轲自认为在芥兰面前,已经十分的不洁了。那是在三个月前,太子丹为荆轲找来了良骧宝剑,都是天下闻名的至宝,荆轲一喜之下,与太子丹豪饮起来,先是用盏,然后用樽,最后用瓮。然后,就昏昏沉沉地闻见一般香气,比麝香悠长,比花香浓烈,比药香柔软,比沉香迷醉,就舒服地躺在了那一片香气四溢的云朵上,如梦如幻,好像有人脱去了他的衣服,与他云雨一番,彼时他觉得周身松弛无一丝力气,如同身处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其清新旷远,正是神仙洞府的味道。那令人销魂的一刻,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了。
翌日醒来,未免大惊:身旁裸卧者,正是燕太子丹!剑客荆辄立即从醉酒中惊醒,如同关在笼里的野兽在宫闱中转了几转,还好,未见卫士宫女,忙乱中只抓了一枚竹简,匆匆写道:“酒后失德,罪该万死,大恩必报,后会有期!”写完把竹简一扔,转身就走,这才发现殿门是锁着的。
太子丹鹰犬般阴鸷的笑声在身后幽幽地响起了。
“荆卿,何必如此见外?你我本是兄弟,有金兰之契为证。既为兄弟,有何事不能商量?荆卿实在是过于苛责自己了!”
荆轲没有回头:“太子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小人虽为一介莽夫,也懂得大丈夫一诺千金的道理,既然小人早已答应刺秦大计,太子又何苦出此下策,令小人难堪呢?!”
荆轲说出“刺秦”二字的时候太子丹大大地颤抖了一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下,四顾无人,方才应道:“荆卿误我深矣!我富贵为太子,却是个不幸之人!儿时得修过痹症,七岁方能行走,常受芥兰等弟妹耻笑,今遇荆卿,如久旱之逢甘霖,又岂能随意错过?!荆卿高大威严,侠肝义胆,文韬武略,真勇儿也!蒙卿不弃结为兄弟,我岂能只为用卿,实在视卿为至爱矣!良骧宝剑都不足以表达爱卿之情,只有献上贱体,才能报卿于万一呀!”
这一番告白自然让热血男儿荆轲五内俱焚,恨不能将刺秦的计划提前,让自己提前死去。然而自那天始,他总是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特别是对于芥兰,他总是寻找各种理由回避。如今,他面对着芥兰,这个在燕国的传说中嗜杀成性的美丽公主,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流泪。
而芥兰,却误以为荆轲只是一心为她以后的幸福着想,更加感佩,一恸之下,竟揪下了那枚银环,银环上还沾着血,还有芥兰公主热气腾腾的肉香,放在了荆轲的巨掌之中。
荆轲把双手慢慢合垅了。
“公主殿下,告辞了!”荆柯强忍泪水,长揖到地。
“不!不!!”芥兰扑上去死死抱着他,十根葱管似的手指直掐进他的肉里。
荆轲默默无语地站立着,他觉得,心在悄悄地一点一点地碎裂。
“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最爱我?”芥兰的手指已经把荆轲的胳膊掐紫了。
荆轲重重点一下头,重得就像一块大石落地。
“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芥兰为自己最后的小小虚荣不屈不挠。
荆轲突然默不做声!
这是一种危险的令人胆寒的沉默。芥兰的眼睛从泪水中挣扎出来,直盯盯地瞪着这个一生中惟一爱上的男人。
荆轲的声音很小,但是在那个有着蓝色月亮的夜晚,显得很大,很清晰。
“你说什么?!”
“荆轲一生最爱公主,但是公主并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荆轲好像已经从痛苦的心碎中挣脱出来,正在清醒。
“那你说,你觉得哪个女人最美?!”芥兰的灼热的爱瞬间化作一腔怒火。
“清源寺的女尼慧心。”
“你说什么?!”
“清源寺的女尼慧心,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哈——哈哈……”芥兰公主再次狂笑了,面对着荆轲,这个千古一绝的剑客,狂笑不止,“天呐,天……呐,哈哈……哈,你见到的,大概是慧心的曾孙女吧?可惜她是尼姑,不会有什么曾孙女,除非……除非她是个花尼姑。哈哈……也不是不可能啊,有花和尚,就会有花尼姑……没什么新鲜的……”
“公主殿下,慧心的确已经快一百岁了,但是荆轲认为,美与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慧心,是个一百岁的美女。”
芥兰停止了笑,惊异地上下打量着荆轲,慢慢地,目光变得恍惚了。在那个有着蓝色月亮的夜晚,荆轲走后,芥兰公主独自一人恍恍惚惚漫无目的地走着,就那样走出了竹园后面的小宫门。那条石子铺成的甬道依然像小时候那样蜿蜒着,她只穿了薄薄的软缎绣花鞋,一粒粒的小石子硫得脚趾生疼,可小时候光脚踩着石子为什么不觉着疼?物是人非啊,再过几年,恐怕要拄着拐杖走路了。她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媪,一步一颤地走着,假如真是那样,不如死了的好。她想。在这个失去爱的夜晚,她突然对于死亡充满了恐惧。
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个一百岁的美女呢?
芥兰的心念一动,脚下便加快了步伐。清源寺的那个女尼慧心,的确是与自己有些缘分,可能是孽缘罢,谁知道呢?
清源寺笼罩在蓝色雾霭之中。好像迸入了一个陈年旧梦,芥兰看着那三个由燕王亲笔题写的字发呆。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尼合掌道声阿弥陀佛,细微微的颈子如同春韭一般娇嫩,说话的声音也含着一股奶气:“可是芥兰公主殿下?师太请您进去呢。”
芥兰随着那一点灯光,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飘悠悠穿过假山与回廊,来到正殿。举目望去,见一老尼端坐正中,鬓发如银,肌肤枯白,修眉秀目,眉目之间有一点神韵,目光如炬,光彩照人,心想这便是慧心了,气势上须不能输给她,于是轻启莲步,旁若无人地拾阶而上,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朗声问道:“你可是清源寺的老尼慧心?”慧心并没有抬眼,答道:“贫尼正是慧心。”
芥兰蓦然拔剑,叱道:“大胆妖尼!汝修持不力,心猿意马,早该关汝山门,念汝年迈,只问汝三个问题,答出便罢,若是答不出,便休怪我无情了!”
慧心依然没有抬眼:“施主请问。”
芥兰见她仍大大咧咧地坐着,动也不动,连公主也不称呼,只称施主,心中更加恼怒,道:“慧心听好。我要你用譬喻之法,讲述佛法人生。我问你,佛家三宝如何比喻?”芥兰话音刚落,慧心便应声答道:“佛宝如救星,法宝如行舟,僧宝如长城。”
“那么愿力与正见呢?”
“愿力如根本,正见如铠甲。”
“闻法如何,因果又如何?”
“闻法如求医,因果如种植。”
“哼,算你还有些道行,如此却不能轻饶了你!”芥兰狠狠把剑插人剑鞘,“我要问你三百个问题!”
“施主请问。”慧心依然宁静平和。
“生死怎讲?”
“生死如长夜。”
“情爱怎讲?”
“情爱如椿缆。”
“智慧?”
“智慧如光明。”
“劝信?”
“劝信如传灯。”
“修行?”
“修行如作战。”
杂“精进?”“精进如冲锋“往生?”“往生如不朽“无明?”
“无明如乌云。“信心?”
“信心如禾苗“忏悔?”
“忏悔如除垢。“静思?”“静思如金玉“慈悲?”
“慈悲如冬日。“扬德?”
“扬德如报恩。“净心?”
“净心如净土。“平直?”
“平直如道场。“戒律?”
“戒律如良师。“布施?”
“布施如播种。“皈依?”
“坂依如靠山。
“参学?”
“参学如探宝。”“五蕴?”
“五蕴如苦聚。”“三界?”
“三界如闭宅。”“六尘?”
“六尘如魔魇。”“欲望?”
“欲望如深渊。”“烦恼?”
“烦恼如逆缘。”
那一个夜晚,这样的一问一答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月亮和星星都隐没了,东方出现了一丝曙光,问的声音从暴怒走向平静,又走向沉潜、感佩、心悦诚服……答的声音则如一潭深水,波澜不惊。后来,在太阳的万道金光照进寺院的时候,她们的声音渐渐沉寂了。
芥兰公主凝视着这位巍然不动的老尼,看着她那水波不兴的眼睛和貌若观音的脸,忽然从中读出一种经历过尘劫的枯澹与悲悯,那是一种极其高级的美,那种美足以令一切世俗之美少了元气与精神,因而显出衰败的征象。
荆轲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师太,收下我吧,我愿拜您为师,在清源寺出家为尼。”
在慧心回答了第三百个问题之后,芥兰终于彻底折服取星的裨密武器了。
慧心微微一笑:“人世沧桑,譬如日升月落,残缺无常;生涯流离,譬如草木零落,境随风转;譬喻,是佛法的灵光,是佛陀的圆音,是它引领世人入我佛门,芥兰公主,你有福了。”
这是慧心大师留在世上的最后几句话。
慧心大师圆寂之后,芥兰在清源寺带发修行,出家为尼,法名玄清。数月之后,荆轲刺秦的消息传来,燕国举国悲痛,太子丹遣人到清源寺报信,玄清师太当时正在主持一场法事,玄淸看到信使便颤抖起来,领诵经文的声音变成了一种鸟类的哀鸣。当她听说荆轲被五马分尸之后就失去了知觉,她把自己关进慧心生前坐禅的禅堂里,从里面把禅堂的门反锁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都害怕了,经过方丈的同意,撬开了房门一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大家都呆了。
后来,听说荆轲的头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根手指,手指上面套着一只银环,那银环被人怀疑是一种很厉害的暗器。
几年之后,玄清师太回到清源寺,众位尼僧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的一头乌发变得银白如雪,就像当年的慧心。谁也想不起来她就是芥兰公主,芥兰,似乎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关于芥兰,史书上只有几句话可查:“芥兰,燕王之女。绝色。性乖张。尝养清客,惟不及乱。后出家为尼,不知所终也。”云云,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