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把十二部西方电影拆开重新组合而成的荒诞故事。毫无意义,只博一粲。
一
空旷的房子光线半明半暗。一部螺旋式的楼梯像奶油卷心糖一般伸展到地面。Q走进来。Q的头发乱蓬蓬的,从背后看上去像一只古希腊的花瓶,腰细得要断了似的。冉看脸蛋儿,黄黄的,青眼圈儿,睡眠不足的样子。Q进来之后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就动了一动。我们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我们看见那是个充满怒气的背影。
直到Q从小坤包里拿出一小瓶粉末,男人才慢慢安静下来。Q像烘孩子似的慢慢摩挲那男人的长发。Q拿起一支针管给男人打了一针,Q拿针管的小手指高高翘起来,指甲盖上涂着珠贝色的蔻丹。
现在我们要声明一下,这并不是一部罗伯-格里耶式的新浪潮电影,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今天,20世纪90年代。因为女主人公太熟的缘故,我只好把她称作Q,她是很欢喜做皇后的。严格地说这是Q给讲的一个故事,是她所谓的个人经历。
Q的出场并不精彩。一个脸色青黄眼圈发黑的女人引不起读者的兴趣,但是别急。不美丽女人并不妨碍有着精彩的故事。何况她是个歌星,一个远近闻名、拥有十二亿观众并且已跟国际接轨了的大歌星。在未成名和未成大名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脸蛋儿。她试过各种各样的粉底霜与面膜,从法国的夏奈尔、美国的雅施兰黛到日本的资生堂,皮肤总算还保着年轻的水分(三十二岁的她在歌星中已经算是大姐大了),但是贪心不足肯定会给人带来负面效应。在前些年风行一时的“换肤霜”浪潮中,她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本来发愁还不够白的她索性“换”成了黑“肤”,还并不是那种天生的光滑滋润的黑肤。她找消协索赔,找人砸柜台,恨不得把那家大商场放火烧了!但是没用,黑皮肤是变不过来的了,她只好换了一套适合黑女人的银紫系列妆,看上去倒有些混血味道,比先前妩媚了。但是这种歪打正着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快乐。她在露出白牙应付各路神仙之余,总是暗想着将来一定要移民出去,美国和欧洲都有做漂白皮肤的美容业务,漂得最好的白皮肤当属天王歌星杰克逊与好莱坞影后雪儿,看上去象是天生的一样。Q相信自己以亚洲人的纤细毛孔,一定比他们更能接受那种念白。当然会很痛苦。但是痛苦怕什么?雪儿不是还为了玉腿修长而把大腿骨敲成两截接上金属幺?
Q给男人打过了针就走上那部奶油卷心糖式的旋梯。晚上还有演出。Q看到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就决定用一套金色晚妆,金色珠光胭脂,金色唇膏加朱红唇彩,眼影鼻影和指甲全部用金棕色,配上紫罗兰色南韩丝短款套装,黑色剔花连裤袜,紫罗兰色镶跟高跟鞋,同样颜色的锆石耳环项链,再把头发云里雾里地吹得蓬松。这种很贵族的金紫色调子,大约还能浓墨重彩地把形象挑上去。精心修饰过了,只吃了一点点加干红的七十四朗姆冰淇淋就下了楼,此时的她,与刚刚走进来时判若两人,连笑容也是金光闪闪的很灿烂了。
但是灿烂的笑容突然凝结在她的脸上:男人的头歪在沙发的一侧,声息全无——他死了。
二
Q像平常一样和万红云同用一个化妆室,当然也同在这里卸装。演出没什么新鲜的,老一套,鲜花和掌声早就变了味儿,完全没什么含金量。Q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张老脸已经没什么念想儿了,能挣扎一回是一回,挣扎一回少一回。Q对“挣扎”这个词很满意。心的挣扎,身的挣扎,还有脸的挣扎。Q在挣扎的过程中永远很投入,看上去跟真的似的,在挣扎的过程中她一点一点地爆发着最后的美丽,一颗颗星星似的,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闪烁。在金黄色的灯光下她变成金黄色,在暗红色的灯光下她变成琥珀,在浅绿色的灯光下她是翡翠,在湖蓝色的灯光下她是蓝宝石……可是她心里知道她什么也不是。现在,在镜前坐着,化妆的油彩使她又多添了几道皱纹,平时她会小心翼翼地用乳胶把它粘平,可现在,她可顾不了许多了,她匆匆地卸妆,即使将来的皱纹需要用擀面杖来擀,那也是将来的事了。目前她需要做的,就是快快离开此地。
万红云穿袒胸露背加裙衬子的石榴红演出服。Q想,大约这就是所谓的“石榴裙”了。有多少男人匍匐在万红云的石榴裙下?那多半是过去曾经趴在自己裙下的那拨儿,八成还要多点儿,又经过了十年嘛!
十年,想想就吓人。豆蔻年华,看着二十岁的人都嫌老,恨不得活过二十就自杀。可现在已经三十三了,三十岁过后,就是唱得吐血也买不着好,就这么个吃快餐的年代!看看脸蛋儿,混个脸儿熟,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要说万红云那张脸,典型的一张快餐脸,单眼皮小吊眼儿,一笑一口四环素牙,就是浓妆艳抹珠光宝气,也遮不住那股乡下妞儿的土气,倒退十年,Q就是一张素脸也能把她给比没了!能尿她?如今可好,小丫头家家的脾气还不小,动不动就弄点儿罢演之类的把戏给人脸看,钱点不够,回头儿就走!都是让这帮没起子的傻x男人给惯的!她一走,牛黄狗宝都给吓出来了!她那是做秀!不信你就让她走两回,别簦她那根儿弦儿,不哭着喊着要回来才算怪!
可就是因为这十年之差,Q如今也不能不买她的账,虽说Q的演唱技巧仍是一流的,可总有些美人迟暮的感觉。最尴尬的场面莫过于签名了:万红云被里外三层地围着,越发做出一副娇喘吁吁不堪其累的样子,可是Q呢,常常是门可罗雀地干等着,走又不是,留又不是,零零星星总有些人过来,可十年前的盛况却是一去不返了。譬如去年圣诞的那次演出,上大轿车的时候,竟有两个道姑模样的女人过来签名,其中一个还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太婆!笑起来满脸褶子光芒四射,掏出一盘盒带让她签名:“你是我最崇拜的歌星,十五年前你初次登台的时候我就去了,那时候你的歌迷成千上万,哪儿挤得进去!可现在,我不但能得到你的签名,还跟你说得上话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啊!谢谢!我这一辈子,值了!”Q显出很感动的样子,签着名心里在骂:“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怪不得得上观里待着!”那两位拿着签名高高兴兴地走了,岁数大的那个临走还说:“我是城东五凤观的,住持,随时欢迎你来参观!”Q答应着,心说:“我还没到那穷途末路的时候。”
Q当时忘了“人有旦夕祸福”。
三
也是巧了,警察赶到的时候万红云正去了洗手间。那个年岁大些的警察显然与流行歌曲无缘,他居然瞪着Q问:“Q呢?请问Q在哪里?”Q立即显示出她成熟的智慧。她只是怔了一秒钟,便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去洗手间的方向。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走了。Q竟然在几秒钟工夫里没忘记往自己脑袋上扣上一顶假发。本来的爆炸式立即变成了淑女的秀发垂肩式。颜色也由乌黑变成棕黄。再戴上一副巨大的法国装饰镜,远远看去就真的变了一副模样儿。
四
五凤观的住持其实并没有那么老。她的实足年龄是四十七岁。保养得好的四十七岁女人,甚至可以妆扮成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当然脸上还要粘上各种各样的代用品,当然还要恰到好处地打上灯光,当然也会叮铃当啷一嘟噜一串地坠得慌,但毕竟乍看上去人们会发出一声惊叹。
而我们的住持不是这样。我们的住持自小就与化妆品无缘。住持的青春岁月是在陕北的窑洞里度过的。那时她是知青点的“点长”,管着四个人,每天不但要“战天斗地”,还得操柴米油盐的心。都是十六七的孩子,刚从老母鸡翅膀底下钻出来的,谁会做饭?少不得靠她这个从小就当着大姐的人,今儿做小米粥,明儿贴饼子,圈里还养着猪啊鸡啊什么的,喂完人还得喂牲口,最糟糕的是喂到后来,五个人喂成两对了,就多她一个。
但是她空怀一腔悲愤。因为她是惟一的女布尔什维克,她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得压抑自己本来的欲望,以换取公众的掌声。她也曾在深夜想不开,于是打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读毛主席语录,以求得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翻遍了语录也找不到他老人家关于这方面的论述。这位能战天斗地的铁姑娘头一回被难倒了。眼泪像坏了水龙头的自来水管似的哗哗往下流,再也收不住了。
雪里送炭的还是贫下中农。亲不亲阶级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在她最需要爱的时候,生产队长向她敞开了胸怀,她呢,也就及时悟到了“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世界很小,是个家庭。
但是她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愿望终于没能实现。首先是,亲爱的生产队长死了,而且死得灰溜溜的毫无色彩,是一种三代单传的大骨节病,一过三十五岁就转骨癌的那一种。然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她的儿子死了,得的仍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
于是她成为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
有了上述原因,她的人观也就不足为怪了。
五
Q在五凤观得到了贵宾级待遇。
Q被住持领进房间里的时候,疑心自己来到了一个五星级宾馆。原来20世纪90年代女道姑的生活是这样的!Q在瞬间有点迷糊,但她立即悟到这是对自己的特殊照顾。住持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女孩子,现在留学上了奥地利。那女孩子可不是一般人儿——”住持似乎有意在卖关子,但是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Q下意识地躲闪开住持的嘴——那里正漾着一股酸白菜的味儿。Q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一个卖糖人儿的李寡妇,嘴里就是这股味儿,李寡妇一走,Q的妈就说,穷酸味儿穷酸味儿,说的就是这股味儿!老话儿哪儿有错的!但是住持岂止嘴里有味儿,跟人说话的时候,还好轻碰一下人的手,这毛病可把Q腻歪坏了!Q虽说出身并不高贵,却是多次出过国的,知道西方人即使在一道夹壁墙里擦肩而过,也要尽力避免身体的接触,所谓“exuseme”是也。Q最受不了的,就是一大堆人乌央乌央地往一块扎堆儿。若是冷不丁儿有什么人不小心蹭了她一下儿,她也像身上爬了个泥鳅似的作出夸张的反应。这会儿住持这么一下儿一下儿地碰她,她只好下意识地做出躲闪的动作,想用形体语言让住持明白,可没想到住持正处于亢奋之中,根本没注意Q的反应。好在住持并没问Q到这儿来住的原因。所以住持前脚儿一走,她后脚儿就急忙打开小手袋一在紧急关头她没忘了带走男人的日记本——那是他的秘密,她一辈子都想看的,现在更想看了。她想知道这个王八蛋男人为什么要死?她对他忍耐很久了,但她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死的方式有千万种,他干嘛要选一种来害她?
六
五凤观原来代表五个女人。当天便有个女人来了,吓了Q—跳。那女人道名玄一,俗名玉爱。Q—见了她,便觉得她叫玉爱更合适,玄一这名字跟她有点对不上号。玉爱胖乎乎的,三层下巴,肚子像怀了五个月的孩子,幸好胸脯更圆更鼓,略略把肚子掩盖了些。Q觉得奇怪,她想玉爱这种女人应当是离不了男人的,怎么跑到观里来躲清静?一问,才知道老公出了国,一去不返,可怜玉爱已是三十九岁的人,按照生活中一些不成文的规定,三十九岁的女人只有六十岁的男人才来问津。但玉爱一想到六十岁的老男人就要吐。所以玉爱只好找来些代用品,将就着聊以自慰。
玉爱眼睛里的狂热让Q非常害怕。玉爱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眼睛就大大地张开了。脸上全部肌肉都在活动,因为毛细血管的扩张,她的鼻子和嘴巴在刹那间都有些变形。于是Q在害怕之余又有些高兴,她高兴自己能为一个90年代的女道姑带来这种效应。
但是真正高兴的事还在后面:玉爱飞跑出去,然后又飞跑回来,带来了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半枝玫瑰》。
玉爱看着她说:你是Q,真正的Q。这整个观里只有我认得出你来,她们都是些笨蛋,她们连黎明和张学友都分不清楚,全是一帮嫁不出去味同嚼蜡的老白来帮子!只有我,还保持着和外面世界的联系。这本书,是香港96新版,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接着玉爱象是听见一声召唤似的飞跑出去,然后又飞跑回来叮嘱了Q—句:这本书你可千万别让人发现!
她这么飞来飞去的很轻盈,一点儿也不象是那么一个胖乎乎的身材所为。这件事是事后才感觉到了,Q觉着奇怪。
七
晚饭的时候Q不能不露面了。
另外三位她没见过的道姑分别叫玄空、玄觉和玄广。比较起来玄广要年轻些。一问,才知道玄广竟然是个研究心理学的女硕士。玄广长得黑黑的,涂了很厚的粉,但依然掩不住两颊上的斑。Q觉着玄广不知道哪儿长得有点像万红云。玄觉是长脸儿,黄黄的,不苟言笑,说话有板有眼慢条斯理,像个领导干部。最漂亮的是玄空了,玄空可不是一般的漂亮,玄空是50年代的影星,年纪该算是老太太了,可是依然美丽,玄空是那种美丽到骨头的女人,Q可真想不出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出家当道姑。饭菜太简单了,对Q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在Q这个阶层,“吃饭点龙虾”算是“四大傻”之一。可现在的Q,宁可当四大傻也想吃龙虾,别说是龙虾了,就是吃点海参鱿鱼也成,再不就是吃点宫保鸡丁也成,实在不行,就是点肉丝肉片也能凑合了……可现在吃的是什么啊?!一碗胡萝卜丝,一嘴小油菜,一碟咸菜,一碟辣椒。灰乎乎的饭粒象是剩的。这让人怎么往下咽啊?!Q把碗端在胸前,咽一口,眼泪就往外冒。
吃饭的时候Q目睹了住持的威严:大家都悄无声息地吃着,谁的勺子轻轻碰一下瓷盆儿,住持犀利的眼光便要投射过来,如同鹰隼一般。但是Q在吃了三勺之后便无法下咽了,她砰地一声把勺放进瓷盆儿里,住持的目光条件反射般地投来,却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就像一把剑突然弯在了大火里,钢铸的剑变得像面条一样柔软。
住持向Q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来到阳台上。仲夏傍晚的风很温柔,住持的目光比风还要温柔。住持庆幸自己现在能这么近地看清一个大歌星的全貌:没有化妆,只穿极随意的一件扎染袍子,却仍然楚楚动人。动人的根本原因其实是瘦,大歌星是那种吃什么也胖不起来的人。这是最让住持羡慕的一点。住持本人却恰恰相反,吃糠咽菜也瘦不下去!住持看见轻风在微微地拉着柔软身体上的裙裾,于是心情仿佛也变得柔软了似的,很体谅地说:“吃不下去吧?一会我让她们给你单做,送到你房间去!”Q这才把眼泪止了,回转身来,见大家都在看她,住持说:“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我娘家的内侄女,写小说的,想来体验体验生活!”Q瞪了她一眼,心想这出家人撒谎倒是张嘴儿就来!还说是什么内侄女,岂不是矮了她一辈儿?!也罢,管她那许多!现在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能有个吃饭的地方儿就不错了!随即堆下笑来,说,“请各位姐姐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