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的事业——仕途。从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汉首先要干出一番事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无奈,但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没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当然他不愿被一个女人砸掉。换一个女人,他一定会用冰一样的冷漠逼她走开,换一个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对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爱的、开朗快乐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也就只好妥协了。他得乖,得装孙子,他强忍怒火,继续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他看到她的脸由酱红转成铁青,又由铁青变得苍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转成悲伤,而他的死刑也已改为死缓。
他喃喃着:“骂吧,你骂吧,只要你能出气,只要你病能好,怎么着都成!……”以他这样一个七尺大汉,说出软话来特别让人心动,骂累了的她这时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来,刚才还是血影刀光的剑锋,却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乐。深渊就在眼前,房门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来临的设计图,房门敞开着,宴会尚未结束。恨与爱的转换如此之快,没有满足的那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泪,她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势不可挡。哭到他生气,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动。
他的决心再次被她的眼泪粉碎了。
他叹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到底有哪点儿好值得你这样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经倦怠无力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力量,两个刚刚还在绝境中挣扎的人这时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死死地抓住对方,好像要在彻底枯萎之前抓一个殉葬者,他们从床上翻到地上,淹没在汪洋大海般的体液中,他们被洗劫的骨架,他们虚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后来他身子动不了了,仍然坚持矗立着,她把身子弯下去,紧紧贴着他,她想把自己装进去,重新变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还在听她讲着故事:
东海有一只鸟,叫做精卫……
她在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她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东海还有一种鸟,名叫意怠,和别的羽族比起来,这种鸟迟钝无能,无法单独生存。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按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严格服从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害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
假如一株开满香花的树,碰上意怠这样的鸟,又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看着梦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个乖孩子。
46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他醒来的时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麦面包,煎鸡蛋,鲜榨水果汁,牛奶和两盘凉拌青菜。非常丰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着一件颜色绚丽的内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爱意。
阳光如同浓酒一般洒在她的肩上,在这么美好的阳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阴霾,她终于明白了,他是真的爱她,面对真正的爱人,她不想有一丝的阴影。“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她说。
“哦,什么?”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鲜梨汁,十分惬意,好像好久没有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实话,……那个……”她似乎有些犹豫,“那个怀孕的事儿……”她看到对方抬起眼睛来了,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有些紧张,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是假的。”
“你说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亲爱的,我跟你说……”她用尽可能动听的声音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看见他震惊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说白了他只是略略有点吃惊,然后很快恢复了常态。她暗暗佩服他的承受能力不同凡响。同时,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对真爱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隐瞒,所以……”她看见他站起身,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怎么,你这么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吗?”
“哦,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这段很忙,还有我父亲的事……”
“那你头晕好些了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这附近有个老中医,医术很不错的……”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车还停在你们家对面,挺不放心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开车小心。”她显得很贤惠很豁达的样子,去给他开门,顺手把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放在他手中。
门关上了,她整个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她心满意足。他的确是个诚实君子,感谢上帝把他赐给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开十一层的外观窗,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楼下那片空地,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场。
她看见他了,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所以,当她走到窗口的时候,他刚刚在楼下那片空地上出现。她很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看,但他根本没有回头,而是逃似的穿过马路,走向他的车。
她立即拨响了他的手机,她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接手机的样子。她想远远地看见他的一个微笑。
但是他没有接,她从窗口遥遥看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就揣进了衣袋。她再拨,手机里响起寻呼台小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觉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
47
他关了手机,踩了一脚离合器,再踩一脚油门,把车头掰出来,他很熟练。马路对面是他去过多次的那幢楼,那楼的外装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过去他看见那座楼的时候总觉得很美,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楼的颜色有一种掩盖不住的乡气,而且,也太陈旧了。
他没有看那楼一眼就拐了弯,他要去营业厅换手机号,连家里电话也换掉,再装一个来电显示。然后他再买个电脑的杀毒软件,郎华要的,还有儿子要的文曲星。买完这些他会去附近的图书馆给部长赶稿子,这篇稿子部长点名要他来写,估计中午就写得差不多了,图书馆一楼有快餐厅,他吃个便当就去医院,他知道,父亲在等着他。
中午时分阳光反而暗淡了。他走进医院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扔进去了,没准儿是毒药呢,他想。他总算领教了女人的所谓爱情了——无非是一种包装美丽的毒药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与药的主人见面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控制不住杀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皱纹与白发都在阳光里纤毫毕现,还有那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天哪,过去怎么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一想起他竟然与这么丑的老女人做爱,他简直要吐出来了。
推开病房的门,他一惊,郎华、儿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这里,穿过他们的缝隙,他看见父亲脸上盖着的白布。
郎华哭喊着扑了上来:“你上哪儿去了?你上哪儿去了啊?!你这个该死的!你也学会骗人了!!你告诉我说昨晚在医院,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今天人家医院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找到你,老爷子死的时候是睁着眼!你知道他是惦着谁!你这个伪君子,你不答理我们母子俩也就罢了!你竟然舍得让你们家老爷子睁着眼死!!……”
郎华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机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机还在,只是,他忘了开机了。他清晰地看见弟弟与弟媳鄙弃的眼神,然后,他觉得自己的面颊突然湿了,然后就是一阵无法克制的晕眩,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突然看见窗外阳光强烈,郎华的身影在强烈阳光的背景下舞动,有如一场慷慨激昂的皮影戏。
48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恐惧,她捂住心脏,好像不捂住那心就会血淋淋地蹦出来,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满眼看到的都是塔罗牌上面的奇形怪状的小丑和恶魔,一旦受魔力控制,生命就会变成一支离弦的箭,于是陨落就成为你的宿命。——她已经败坏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魔力控制,她力量不足无法摆脱,她抓起电话不知该找谁,毫无办法,只能找铃兰——那个让她又讨厌又无法离开的铃兰——她知道,目前世界上愿意做倾听者的,只有铃兰一个,铃兰永远可以在倾诉者那里找到快感。
果然,她的肝肠寸断的倾诉引起铃兰的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说让我怎么说你好哇?!”铃兰故作高深地摇着她梳着光滑发髻的头,“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了?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十几岁女孩的课题,怎么如今让你来做啊?咱得想想咱不是十几岁,不是二十几岁,不是三十几岁,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对不?行了,既然过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着那么些废话了对吧?这么跟你说好不好?”铃兰摆了个姿势,正对着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两回事儿,明白吗?女人每月只排一次卵,只有一颗卵子,而性交的时候,有几亿个精子风驰电掣地奔驰而来,要钻进那颗卵子,跑得慢点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而侥幸进入那个卵子的精子下一步要干嘛?它要摆脱!……懂吗?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本的区别,男人进入得快,进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进入,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紧紧地把男人拽住!那粒进入卵子的精子跑不掉了,它被包容进去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结构,被法律形式固定下来,这就是婚姻。”铃兰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气,“看你这儿乱的,连个干净杯子都找不到!……”
“这么说,男人和女人结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时?”
“差不多吧。所以说爱情的保鲜期充其量只有十六个月,你可以了,知足吧!……”铃兰望着老东家的一脸困惑,如指点迷津般惜字如金地说,“所以,你不能坐以待毙,你要做个伟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伟大的女人,首先一条就是爱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吗?伟大的女人叫他跑不掉!为什么,伟大的女人会为自己安排许多备份,伟大的女人会用智慧把所有的正选与备份统统摆平,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安排他们出场的时间。告诉你个秘密,一个女人拥有多少男人,并不完全靠相貌年龄这些硬件,只有一条,就是把性与情分开,学会充分享受欢乐!而绝不能像你这样,还没怎的就先要了自己半条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她看着光彩照人的铃兰,觉得在铃兰面前,她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
“你把他照片儿拿来瞧瞧。”铃兰威严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张他在H城拍的,她要了好几次才拿出来的普普通通的照片,铃兰看看那张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东家,于是她古怪地一笑:“这人并不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你这么厉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铃兰又狂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完了,你算是彻底没救儿了!……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到H城的头一个晚上,他离开你就去找我了,我们做了一晚上,我还不知道他那两下子?”
何小船这才把目光转向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真的,那个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个男人是谁?刹那间她似乎认不出他来,他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他不过与她一样,是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已,对于她来讲,他不过是别人,始终是别人,而对于他来讲呢?她不可抑制自己好奇的联想,答案是:对于他来讲,她也照样是别人,别人就是别人,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
铃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铃兰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记得,当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找出一把剪子,把那一堆塔罗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统统铰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做设计,她必须做,她已经接近一文不名了。
但是恐惧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电脑屏幕上再次显现出塔罗牌的形状,女教皇手执权杖,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女教皇一定是伟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着一双美丽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