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本是鸟类中最为温顺的动物，而且绝无与其它鸟类互相格斗的恶习。可是，在作家劳改的团河农场，却看到两只被劳改干部剪去一圈翅膀的白天鹅，在劳改干部的调教和挑逗下，失去了温和善良的本性，扑打着飞不起来的双翅，主动对劳改人员发起进攻。亲历其事的作家深受刺激，不知道它们何以变成长翅膀的“狼狗”。由这两只白天鹅，作家联想到北京大学西语系讲师黄继忠被划为“右派”后，因老婆离婚，几个孩子没有收养人而被带进了劳改队，后来也像白天鹅一样，经受着环境造成的异化。异化了的孩子们和白天鹅被作家浓缩后，写成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历史在这里沉思。
好久好久没看见母亲河黄河了，作家多想看一看她的浪花，听一听她的涛语呵！于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车到数十里地之外黄河之滨的风陵渡，坐在河坡上看滚滚东流的浊浪，却记起了“文革”早期发生在这里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辆长途汽车开到这儿，司机突然停车，向旅客问道：“谁是‘黑五类’，给我站起来！”乘客们以为造反派要盘查身份了，几个出身不好的赶忙站了起来。在那个盘查祖宗三代的年月，说了假话是要格杀勿论的。售票员觉得奇怪，因为过去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而且她知道，司机本人和她出身也并不好，还没等她醒过闷儿来，那些黑五类已遵命老老实实下车了，她也被司机猛然推下车去。紧接着，司机加大油门，开着车飞也似的朝黄河岸边冲去，在一片惊叫声中，汽车从河岸跳了起来，便飞进黄河河心去了。这时，售票员和”“黑五类”们，才明白了司机让他们下车的原因……此时，作家来到了事发现场，只见黄河水面上有一群不知名的水鸟，在浪峰上飞来飞去，它们或许就是那些“红五类”的冤魂，在“叽叽喳喳”地倾吐着历史与命运的不幸。
历史又在这里深深地沉思。
过去了，终于过去了，那段令华夏子孙久久沉思的历史。
知识分子的心灵
数千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着一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愚忠精神。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从本质上讲，对党对社会主义是忠诚的，并且是一种充满朴素感情的忠诚，因而，当党号召“大民主、大鸣放”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便怀着赤诚的心，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某些青年知识分子，其幼稚与天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具愚忠精神的一代知识分子。即使已是茧中之蛹，也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幻。爱梦、编梦、信梦，或许就是他们的本质之一。
作家在《走向混沌》新版前言中指出：“中国知识分子，虽然有着牛的坚韧、龟的沉默，以及风云时代的虎啸龙吟，但他们也是肉体凡胎，历史的胎记以及中国古老文化负面影响注入的生命残缺，是无法回避的。因而笔者青灯冷对写此回忆录时，没有美化知识部落群体及任何个人（包括自己）的笔墨。”显然，由于历史的、现实的和自身的原因，中国知识分子自有其劣根性的一面，其中突出的表现便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书中不少关于“煮豆燃豆萁”的章节，不仅可以供爬过历史溶洞的知识分子回审自识，更能够使后来者在生命旅途的跋涉中和人生山峰的攀越中引以为戒，走好自己的路。
作家写道：“右派”郭允德问来自钢铁研究院的“老右”王玉琦，轧钢的“轧”字是不是“砸”字？他把“砸”字写在烟盒片上。晚上学习时，他又在烟盒片上无意写了“毛泽东”三个字，便顺手将烟盒扔在了地上。第二天，这纸片被姓刘的“右派”拾到了，他立刻汇报，便抓出了反革命事件。于是，郭允德被斗得死去活来，王玉琦等人出于公道与良心，站出来证明郭出于无心，但一群同类蜂拥而上，拳脚相加。郭允德后来被判了有期徒刑。
恶劣的政治气氛和生存环境使“右派”们绝望了，先后有人或悬梁、或跳水，勇敢地以死表示抗议。“死亡是勇敢者才有的行为。”尽管我对作家的这种观点不敢完全苟同，不过我认为死亡者也并非懦弱者，而更坚强更勇敢的还是在如此环境下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在平反之后为祖国为人民作出新的贡献的人们，诸如从维熙先生。
“文革”期间，“右派”阮祖铨家里人给他寄来了毛主席像章，“右派”李达源捏了捏含有像章的信皮，不知是什么，顺口说了句：“你的信里有鬼！”阮也觉得奇怪，应和着说：“是他妈的有鬼，是什么东西呢？”信撕开一看，是毛主席纪念章。大祸来了，另一个“右派”将此事捅了上去，无限上纲，于是斗争大会风风火火地开了好几天。
中国知识分子既有窝里斗的恶习，也有刚直不阿的美德。裴连振这位正直的机电工程师，当1979年中央为“右派”平反时，当初将他打成“右派”并诬陷他的人事干部来到劳改场对他表示友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却扬起了一只脚去“握”人事干部的手，意在表示人事干部的手比他的脚还脏！
有些知识分子的刚正、清高与自尊，在时间的磨盘里早已被磨得粉碎，而日益暴露出丑恶的灵魂。这种形象在作家的笔下屡屡再现。请看作家在散文《独饮》中描绘的某些文官无行的表演：有一天，作家在餐馆看见他认识的一位文官，当文官与同僚们喝到腾云驾雾之际，便对文坛张三、李四评头品足，并自吹自擂起来，与作家在会议上见到的道貌岸然的他判若两人。作家细想，这也不是他一人独有的毛病，中国文人自古就遗留下这种畸形。被誉为诗仙的李白，在奉诏进长安时，不是也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心灵独白吗？不过，中国文学史上，也留下与钻营仕途迥异的正直文人。晋时的陶潜自摘乌纱之后，便到桃花酒泉去喝他自己酿造的美酒；《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拒谢了朱元璋让他进朝为官的圣旨，依然当他的牧童。
同样作为知识分子的从先生，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在艰险而漫长的风雪驿路中，却始终保持着正直友善、真诚信义、坚强不屈的心灵。他终于盼来了温暖的春天。1979年初，北京来人要他重返京城了。此刻，多少凄楚的往事，无数的苦涩酸凉，如烟似梦般一起涌进了作家的心扉。那么多年的生活，将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中的悲怆的摄人心魄的乐章。
作家说：“我喜欢冬季，特别喜欢冬季的雪原，大概这不仅出自于文人的孟浪，更因为我穿越过历史的冬季，走过了一条冰封雪飘的马拉松长途。”
许多受苦受难而不甘于沉沦的知识分子，他们在雪原上留下了星罗棋布的脚窝，每个脚窝里都遗留着昨天的历史经纬，都深藏着知识分子的悲情故事，都回荡着他们在与命运抗争的跋涉中与山谷和鸣的悲壮足音，都记录着他们苍凉而不屈的血色人生。而作家已经深深意识到自己的神圣责任与使命，务必将这一切以文学的形式真实地表现出来！
当作家在叩拜黄河之后曾自问：“我是什么？”接着，作家自答：“我是死而复活的一颗黄河尘沙的精灵，在历经生命的血与泪的洗礼、我对母亲般的黄河叩谢养育之恩后，道出了一个黄河子孙的心声：祝愿您的青春再染，水碧浪清！”这是作家的真诚祈祷，不仅是一颗苦难灵魂的声音，更是黄河母亲怀里无数精灵的呐喊！
此时此刻的作家，身在黄河之畔，清晰地看见了日落黄河的壮丽景象了。随着落日的西沉，黄河河面染上了血红色，这使作家首先想起了“文革”中流过的血，但作家又觉得不该沉溺于悲伤，于是便将血色看成黄河的一次伟大分娩——分娩着一个劫后新生的中国……
为此，作家撰写了撼人魂魄的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
人的价值与人格
从先生应邀到汕头大学文学院讲学时，对学子们充满感情地讲道：我羡慕你们。在你们这个年纪时，我已经服劳役去了，看见你们受到春天的呵护并编织着春天的故事，我真愿意抛掉我一切所得，从头再生一回，当一回学子。我今天在讲坛上，是夕阳与朝阳的对话；是生命即将枯干的河与奔腾的小溪的交流。你们要珍惜生命的花季，谱写超越前人的春天诗章……
这话，是作家人格的写照，是人的价值的探索与追求。而这种人格与人生价值的求索，常常体现在作家的履迹思痕之中。
当作家刚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时，他放弃被保送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深造的机会，却响应北京市的号召，主动报名到艰苦的市郊小学任教，并在教师宿舍拥挤的情况下主动住进脏兮兮的锅炉房，他和师生们打成一片，以至他调往北京日报社工作时，依依不舍，全班学生都去报社看望他。
作家坚信：一个人如果把付出作为人生的坐标，那么他就永远精神不死。一个心怀博大精神的人，面对困境会产生博大的情怀。只有常常为别人着想，而一次次舍弃自我的人，才有高尚的人格和可贵的人生价值。
作家显然具有一颗平凡的善良的爱心。他诚心帮助内心孤独得像一座坟墓的“二劳改”陆丰年搭桥，替他送书到女方家中，这书还是作家专程从同学处借来的。在作家的无私帮助下，陆丰年的婚事终于成功了。
当人们都祝贺从先生时来运转的时候，也就是劳改队董指导员要他担任小队长的时候，他首先想到当小队长要向政府汇报别人的思想，而他是不愿意伤害同类的，因而一再表示自己不会组织劳动，也没有管理几十号人的本领，愿意继续劳动，不怕吃苦。
作家自称是一头牛，他的确像一头不怕苦累、勤劳、诚实而又善良的黄牛，“但我这头牛是一头带犄角的牛”，他说：“面对文坛上形形色色的假面舞会，以及无耻钻营、溜须拍马之类，一律冷眼相待。”1990年，他拒文坛一个权势人物于家中铁门之外，而这一切是社会以及他那苦命母亲对他影响的结果。
作家曾见闻监管人员逼“右派”分子跑骆驼刺，红卫兵姑娘站在老妇人身上跳舞，大辛庄百十口出身不好的人集体被勒死……这些不禁使作家从《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似乎找到了潜伏在人类灵魂中的弱点——他们极易被类似于神示的东西煽情，使人性中的凶恶扼杀善良，从扼杀自己到扼杀别人，终致不可收拾。此时的人，会在不可知的本能驱使下，返祖回归为非人的动物，兽性大作。
人的价值在哪里？作家迷惘了。面对建源君被活活埋在塌方的窑洞之中的悲剧，他浮想连翩。李建源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间挖窑洞时不幸罹难，使作家痛失同类好友。李建源蒙受从“领口、袖口最脏”被引申为“领袖最脏”的冤案刚刚结束，才从“反省号”出来不久，便遭遇永远的悲哀。这似乎应了他的话：“摔死更好，给国家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人在这年头不如一颗草籽值钱。老人家说过的‘人是最可宝贵的’那句话，连开国的将帅们都不在其内，当然就更没有咱们的份儿了！”在苦难的劳改生活中，作家是何等渴望着人的价值与自由呵！当他仰望着天空中的雁阵飞成一个“人”字形，把一个大写的“人”字写在天上，便久久地扶着那把铁锹，痴迷地目送着天上自由的“人”们远去。这一场景使作家难以忘怀，他由天上自由飞翔的“人”联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联想到人的价值的丧失。
使作家深感人的价值丧失的还有“桃花源”的一段风情史。一天夜里，作家值班看守桃园，正值桃子成熟季节。作家发现三个女人偷桃，边追边喝令她们放下满包的桃子，谁知她们竟突然站住，不逃跑了，扔下了麻包，先后解开腰带并蹲下来，把屁股对着作家撒开了尿。作家惊愕得不得不停下脚步。这时她们的反攻开始了：“你以为我们怕你这‘二劳改’吗？”“你再往前一步，我们一块儿告你想强奸我们！”“你这流氓！”天哪！这时作家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悲哀。他自问：“我是什么人？”此刻，他突然想到了那只狼狗，给了它狠狠的一棍子。打它，其实是出口恶气，也是自我鞭挞。因为作家觉得与它相比，两条腿的“万物之灵”与四条腿的动物，在这年头价值相等，甚至还不如它。你看，它吃了一棍子后，对天狂吠起来，那三个女人才吓得逃离了桃园。
作家还感受到，在严酷的生活环境中，人性与人格会发生退化。作家曾在劳改生活里与贼同饮共醉，当他酒醒时，认清这个惯偷“何大拿”丧尽天良的真面目，于是与贼厮打了起来。作家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次惟一的大斗殴。他从人的生存哲理上伸延开来，反刍那晚的退化行为，觉得颇似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中那条名叫巴克的狗，巴克开始是温顺的家犬，但在几次被转卖过程中，它经历了主人无数的鞭挞与同类之间的相互厮咬，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它在舔舐伤口之后，逐渐消失了驯良，强化了野性，终于成长为荒原上狼群的领袖。作家沉痛地诉说：“我不是狼。我是人，但是人在严酷的环境中，也会像巴克那样失去温顺。”作家自问：这是进步，还是退化？
在二十年劳改生活即将结束时，作家经历了人性逐渐复归的最难忘的日子。有一次，作家在西影与导演艾水一起观看老掉牙的片子《魂断蓝桥》，被人类美好的情感所震撼，为男女主人公的遭遇而流泪。直至电影散场，回到招待所，仍然像痴呆症的患者那样，泪流不止。当时作家梳理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就是止不住泪水。许久以后，作家才对那天的失态有了一点理性的分析：那是自己在非人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面对人间真情的突然袭击，一时难以承受。但惊雷终于震醒了作家的灵魂，那次泪水洗面之后，作家便由非人还原成为人！这是感性与理性的再生，是人的价值死而后生！
在漫长而苦难的劳改生活中，从先生作为人的价值几乎荡然无存。不过，从三位他所敬重的劳改干部陈大琪、曹茂林、董维森的心理与行为中，作家看到了作为囚徒的自己的价值仍然存在着，人格也依然受到尊重，并且可以将真心交给他们。因为他们作为专政干部，竟能那样善待被专政的知识分子，显然是对社会有着独立见解，并敢于把这种见解付诸行动的人。
作家对于人的价值与人格的珍视，从他对国学大师文怀沙人格的赞赏中也可以反映出来。1974年，文怀沙被扣上“反毛泽东思想”的罪名，遣送农场劳改。一位关心文老的人陪文老的老母来场探视，劝文老给江青写信“悔罪”，友人将可力促文老结束劳改生涯，并被吸收进“梁效”的大批判写作班子。但文老对招安不肯从命，赋诗曰：“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天。”文老用手指点着七言诗中每行的第六个字，横向组合，便是：龟主江青！至此，作家幡然而大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