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上午,张百川乘着坐出租车回到了辽西走廊里的野杏村。车行驶到村旁的时候,他忽然叫停了车,望着眼前这熟悉的村庄,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面对着乡亲们对他的询问了,在城市里这番轰轰烈烈家喻户晓的大事业虎头蛇尾地告一段落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开发是因为意外而被迫停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减少这种不必要的麻烦,避开大家的眼目,悄然回到家中。张百川付足了车费,毅然地推开车门。一股亲切而又清冷的风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打了个喷嚏,拉上了皮装的拉链,好使自己适应这旷野的凉意。
辽西走廊这时节的阳光还算温和,尽管早已万木萧条,可越冬的小麦仍不甘示弱地支撑着葱葱绿意。张百川选择了一条从田野里刚刚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径直走向自己家门口。
村落极东端的那一溜二层小楼很耀眼地出现了,街巷里人影稀落,没人知道名扬四方的大富豪张百川已经回到了野杏村。张百川推开了自己家那扇宽阔的大门,迎接他的却是此起彼伏的狗叫,院里的狼狗们已经不认识这个一家之主了,戒备森严地盯着他,紧张而又凶狠地龇着牙,吐出鲜红的舌头,张牙舞爪地窜蹦起来,如狼似虎地吼叫着,狂吠得嘴中白沫泛起,涎水四溅,就连拴它们脖子上的铁链子也被挣得快要断裂了似的“哗哗”乱响。那几只大花鹅受到了狗们的鼓舞,“嘎嘎”地叫着,张扬着翅膀势不可挡地飞扑过来,等到了张百川的面前便怒发冲冠地匍匐在地,探出蛇一般的长颈与头颅,充满敌意地阻挡在他的面前,伺机准备进攻。
站在自家门口的张百川寸步难行了。
那一溜金壁辉煌的二层小楼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闪出了熠熠的光芒,张百川亲手缔造的这溜小楼仍不失当初的鲜亮,在城市里叱咤风云十几年的张百川面对着自己熟悉的家,却诞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尽东头的那套楼门打开了,张百川的妻子老甜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散乱,显然没有睡足,一截没系牢的裤带垂在腰下无拘无束地晃动,她趿拉着一双穿反了的鞋,向门口张望着。阳光和蔼地照射在她脸上,她眯逢着眼睛盯了片刻,终于相信是自家的老爷子回来了。
老甜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懂得了老爷子为啥一步不挪,她向前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拾起了一根木棍子,准备教训那些不识好歹的狗。步履匆匆的老甜顾此失彼地跑丢了本来就不牢靠的鞋,她顾不上找鞋了,就赤脚地向狗们横扫过去,嘴里大骂着:“操你妈的,这帮死狗,连家里外头都不分了。”
狗们在老甜的棍棒教育下,仍然不思悔改地叫着,只是被老甜打疼之后,露出了带有哭腔的嚎叫,却还是前赴后继地冲锋陷阵。老甜便慌忙地将拴狗的铁链子缠短,再接再厉地用捧子威胁着狗们,为张百川开辟了安全通道。花鹅们继承了狗们无法实现的责任,不示弱地围攻着张百川,伸出一张张嘴,牢牢地拧住了张百川的裤子,顽强地阻止张百川前进的步伐。张百川的双腿便拖着花鹅们吃力地向老甜居住的那套楼门挪去。
张百川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三翠和她的女婿柏成林从另一套楼门赶了出来。三翠见到张百川就大声摆气地喊了起来:“爹呀,你可回家里来了,你看看,连咱家的狗呀鹅呀,都不认识你了,还有你的外孙子也不认识你呢。”柏成林忙跑过来,抱起花鹅的身子,想把花鹅从张百川的裤子上拽下来,可花鹅却像乌龟似的牢牢地咬住不松嘴。张百川不声不响地抓住一只鹅脖子,另一只手展出了个巴掌,狠狠地扇向花鹅的脑袋,那只被扇得晕头转向的花鹅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嘴,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其它的鹅们见大势已去,一张张不依不饶的嘴再也不敢顽抗了,纷纷松开了嘴,退却时却还装出威风不减的样子,直到脱离出张百川进攻的距离,才展开翅膀“嘎嘎”乱叫着跑远了。
柏成林看着张百川那条被鹅们弄脏了的价格昂贵的裤子,掏出手帕想给擦试干净。张百川阻止了柏成林的好意,迈步走进屋里。狗们见不到张百川的身影再也不似先前勇敢了,老甜的棒子却不肯罢休,依然痛打着不识好歹的狗们,打得它们只剩下了哭泣般的哀嚎。老甜嘴里骂着:“操你妈的,死狗,我叫你里外不分。”
狗们最终贼眉鼠眼地缩成了一团,老甜这才气喘吁吁地往回走,不小心却踩上了鹅们拉出的稀屎上,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一股冰冷的寒意更加透彻地钻进她的身体,她又骂了几句惊魂未定的鹅,蹭去脚上的鹅屎,才重新趿拉上那双丢在半途的鞋。
一进屋,老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出了声:“死老爷子,我寻思你一辈子也不想回家了呢。”
张百川没有言语,三翠说:“爹,今冬休工总该在家里呆着了吧?”张百川还是没有说话,城市里不夜城工程的意外停工,把所有的资金一下子全都憋进了死胡同,冬天里就想做施工前的各种准备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时机了。张百川看了眼三翠,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给爹这条裤子洗了。”
三翠说:“爹,这裤子得拿城里去干洗。”
张百川说:“就在家里洗。”
三翠看出了老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就拿过老爹脱下的裤子回自己那套楼去洗,柏成林看到老丈人对他并不亲切,觉得在这楼里呆着无趣,说了句:“爹,这么大老远回家,挺累的,歇会儿吧。”就追随着三翠走了出去。
楼里只剩下张百川和老甜这对老俩口了,他们面面相觑地相互看了几眼。张百川有些厌烦地把身子向后靠了靠,皱着眉头把脸扭向一边,老甜抹了把眼泪,数落着张百川:“你回来干啥,这么多年了你把家当家了?孩子大人的,啥操心事儿闹心事儿不都我一个人来,你一个人在城里住高楼享清福。咋的?城里那个小嫩×你弄够了,你被那个小骚货折腾服了,回家来了?”
张百川“霍”地站起来,猛地砸了下茶几,喝道:“闭嘴。”老甜没有闭嘴,反而又哭号起来:“天爷呀,我多可怜,守了这么多年活寡,老爷们可回家了,连句话都不让说,天爷呀。”
老甜的哭声令张百川感到心忙意乱,要是在从前他早就上去一顿猛揍,在城市里薰陶这么多年,他的脾气已经被众多的忍让磨去一些原始的粗糙。张百川转过身迈出了这套楼。院里的狗们重新焕发了狂叫的热情,无奈的是铁链子牢牢地拴住了它们旺盛的冲动,只要张百川顺着各套楼门走下去,它们的进攻永远是徒劳无益。鹅们显得比较乖巧,它们虽然“嘎嘎”叫着飞扑而至,却慑于张百川的威严,慢慢地退了回去,扇动几下翅膀,渐渐地趋于平静。
儿女成群的张百川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寂寞与孤独,在城市里的时候,他始终被人们前呼后拥着,直到自己被隔离审查才体会到孤独的痛苦,他本想回到家中补偿回那种失落,可一进家门就感受到了家中人口稀落的清冷,加上老甜无端的哭闹,一种索然无味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张百川立在了长子大江的楼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那套楼,他要看一看大江是否有所好转,傻大江不可能有看望老爹的智商。
大江躺在床上,眼睛呆愣愣地望着房顶,自打大江的媳妇春雁住进了县城里的精神病医院,大江便显得更加呆傻下去,原先渐渐恢复的灵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很多的时光他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在张百川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大江缓慢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直直地望了好一阵张百川,一种惊恐的神态便越来越紧迫地地浮在了他的脸上。大江从床上翻滚下来,脚步仓促地向后退却,他的呼吸急促,嘴里发出了恐惧的“啊啊”声。张百川便无法去安抚儿子了,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江退到了墙角就无处可退了,他随手摸过一件家什,猛地甩向了窗子,玻璃清脆的炸裂声立刻就扩散了出去,大江的声嘶力竭的喊叫也随着玻璃的炸裂声飞奔而出,大江吼道:“爆炸了!”
老甜突然停止了哭天抹泪,向着大江的这套楼飞奔而至,她看了眼狂吼不止的大江,又看了眼立在那里无动于衷的张百川,一边往外拉扯着张百川,一边说着:“孽呀,这都是你作的孽。”
此时的张二河还不知道老爹张百川已经回来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打算立马去看老爹,他对老爹二十几年前一个嘴巴打傻了哥哥大江始终耿耿于怀,他终生无法原谅老爹毫无缘由的粗暴。对于老爹目前的处境,二河早就略知一二了,民间广泛传播着老爹与贪财好色的官相互勾结被省纪委查处的事情,野杏村那些从城市里老爹所属工程返回的工匠们比较详细地讲起过老爹被隔离审查以及老爹耗资巨大的工程被迫停工的经过。
现在的二河正面临着另一种令他万般无奈的窘态。
郑玉富在二河家的炕沿下已经足足蹲了一个多时辰了,炕沿上还摆放着两把韭菜。二河远远地坐在炕沿的一侧,浓重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他本想出去找屠户催回卖猪的钱,好买苞米把剩下的几十头猪喂出去,却被郑玉富堵在了屋里没法走出家门了。年初的时候,二河跟本没想到今年猪的行市会这么臭,那时,猪的行市虽然见落,可每斤毛猪卖个三块七八的挣个三五毛钱还不成问题,二河把这些年养猪挣的几十万全都投入了,一次性购进了二百头仔猪。可好景不长,毛猪的价格在三个月后,一落再落,可养猪的主要饲料苞米面却一涨再张,其它饲料也是水涨船高,养猪却成了一项自己倾家荡产为吃肉者谋福利的事业,猪越贱却是越难卖,那些屠户趁火打劫,大多是赊猪卖肉。好在二河这些年积累下了一个不错的家底,虽然还在咬着牙硬挺着养猪,但也是赔得精疲力尽了。发誓要让人们刮目相待的张二河,虽然在养猪这条路饱经苍桑,却从没随承受过赔钱的打击,在这一年接二连三赔钱的打击下,挂霜了的茄子似的再也难打起精神,倒是喜欢计较的苏芹在遭受经济上的重创之后,变得像霜打的菊花一样,越来越精神了,仿佛是死里逃生般换了一个人,变得更加坚强了。
二河的媳妇苏芹怒气冲冲地站在地上,把儿子小青护在了身后,面色冰冷地对着郑玉富。苏芹说:“出去,我还没找你要钱呢,你又来借钱。”
苏芹身后的小青挥舞着一把塑料刀,童气十足地说:“我妈说了,你是个大坏蛋,我要杀了你。”
郑玉富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二河,说:“二哥,这是入冬的头刀韭菜,味好,你尝尝吧。”
苏芹说:“拿回去,没钱借你,我们不缺这口韭菜吃。”
郑玉富说:“二哥,帮人帮到底,没有你帮我扣大棚,我想送你韭菜也送不出来呀,尝尝吧,头刀韭菜,味好。”
二河扫了眼郑玉富,说:“我真的帮不了你,现在的苞米每斤都涨到八毛了,毛猪的价降到了每斤三块,再这样下去,我们不但养不起猪了,就连人也快养不起了,让我咋帮你?”
郑玉富的身子往二河身边蹭蹭,说:“二哥,你还是尝尝这韭菜吧,下次想吃这头刀韭菜也有没了。”
苏芹说:“你聋了,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借你的两千块钱快一年了,就是按存钱的利息算,也是二百块钱呢,你好大个显示,拿两把臭韭菜糊弄我们家二河,你还了我家的钱,我送你一车韭菜。”
郑玉富的眼睛还是满怀希望地瞅着二河:“有句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家猪拉的粪就够我种大棚了,我知道二哥最疼我,别人想买粪二哥都没卖,偏偏让我白拉,二哥,我不想多借,就二百,二百块钱我就能买草苫子苫住大棚了,要不,天再冷下去大棚里的黄瓜秧得都冻死了。二哥,我的黄瓜已经长到手指头粗了,你现在借我二百等于借我二万哪,我向你借的是救命钱。”
苏芹说:“你的人性咋这臭,二百块钱都借不到,要是往年,就是给你二百,我连眼睛都不眨,今年的猪价直往下掉,我们两口子赔得活着都费劲了,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救命钱呢,哪有钱借你呀。”
郑玉富把眼睛转向了苏芹,他说:“二嫂,扣这个大棚我已经借一圈钱了,除了二哥,我还能向谁伸手?当初扣大棚的时候二哥说,要帮我到底,让我和小梅过上好日子,你看我刚有个起色,二哥就不管我了。”
苏芹火了,她说:“你是我们家啥人呀,爹妈还不能管儿女一辈子呢,你今天缺苫子了明天还得缺煤呢后天又缺喷菜的药了,哪儿有个头呀,我们家帮得起吗,你真扣不起大棚就吱声,反正我们家的猪也没法养了,把棚兑给我,省得你求爷告奶的到处借钱了。”
郑玉富说:“棚里的黄瓜都手指头粗了,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钱了,二哥,我给你跪下了,你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芹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大声说道:“滚出去,有你这样借钱的吗,你这是讹人,无赖。”苏芹抓起那两把韭菜,走到屋外狠狠地扬了出去,韭菜便直直地跌落进了猪圈里。
郑玉富说:“那可是头刀韭菜,我挑最好的给我二哥割来的。”
二河说:“你回去吧,我真帮不了你。”
郑玉富缓缓地站起来,他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别愣着脑袋说:“你这是扶持我吗,你这是整我,等我干到关节的时候,你卡住我的脖子整死我,你明知道光屁股的大棚最怕寒流,偏偏不借我钱买草苫子,这不是整我是啥?我知道你也难,再难拔根汗毛也比我腰粗,再难也不差这二百块钱,我算知道你们老张家人有多坏了。”说过这些话,他扭身往外走去,在门口与苏芹相逢时,还剜了苏芹一眼。
苏芹没有听到郑玉富同二河说了些啥,可她感觉到了那剜向自己的眼光里饱含着冰冷的寒光,那道寒光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里,令她不寒而栗。她预感到,这个张家的克星迟早还要做出啥让人害怕的事情来。
圈里的猪们对绿色食品显然缺乏认识,那几头百余斤涉世不深的猪,眨着单纯的眼睛,脚步怯怯地研究着那两把韭菜的来意,长期的单一复合食料造成了它们对其它食品的孤陋寡闻。猪们终于研究出了头刀韭菜的鲜美,大吞特嚼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苏芹回到屋,对依然愁眉不展的二河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这小子是拉青屎的,答理不得,当初他写敲诈信你捉住他时,不如直截给送公安局去,你把这事儿压下了,还帮他,帮来帮去你倒帮出孽来了,帮他扣大棚东西是东西钱是钱,都够小民小户过上好几年日子了,他领情了?他谢你了?一没钱他就想到你。”
二河说:“我不是可怜他吗!”
苏芹说:“咱都赔掉了底,谁可怜咱呢。”
二河说:“天塌了有我顶着呢,你少操心。”
这时,老甜进了院子。老甜没等进屋,就急着说:“二河,你爹回来了。”
二河闷闷不乐地瞅了眼老甜,他说:“回来我也不看他。”
苏芹说:“你二儿子又犯犟眼子了,我带小青看看他爷去。”
郑玉富怒气冲冲地回到了他那座低矮的房子。初冬的阳光很坦然地射进屋子,使这座在其它季节一直阴暗的房子得到了太阳的照顾,身材饱满面色鲜艳的小梅很不协调地站立在这个破旧的家中,她正从瓶里取出药片,塞进嘴里,准备用水送服下去。这时,郑玉富便出现在了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