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标对陈朗的好感是在了解了陈朗之后才猛然爆发的,去深圳的时候,虽然频频接触,他只是把陈朗当成懂一点建筑知识傍大款的风尘女子而已,并没有发现陈朗卓越的才华,在不夜城的施工中,遇到许多实际问题争论时,他才突然发现陈朗的种种别具一格的见解,扎实的学识功底和丰富的创造力绝不在他之下,吴天标这才放下了他傲慢的架子,虚心地把矛头转向建筑技术中的问题。他无法相信这么有才华的女子怎么应该委身于永远是土包子的张百川呢?他想起了流传久远的天仙配的故事,他总是觉得那个故事不过是娶不到媳妇的穷光蛋编造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可它却实际地流传下来。
陈朗的容貌生得不是那么鲜亮耀眼,一下子将人深深吸引住,她的脸不施胭脂白白净净的,五官搭配很紧凑,毫无夸张与张扬,端详一会儿才能发现那张细腻如玉的脸处处都是那样耐看,像是极其精巧的建筑工艺,只有细品才能出味。这些天日,吴天标时常这样偷眼细品着陈朗,他觉得陈朗的味道是出自于人的气质,脱俗的气质。这时,他便对张百川独自拥有陈朗感到愤愤不平了。
吴天标留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副严谨的样子,仿佛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达到坐怀不乱,其实他早就心乱如麻了。人地两生的深圳,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放松自己,可在自己的城市,这种放松却被人们的眼睛管制住了,无法施展。更重要的是,深圳那场虚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尽管与风尘女子欢乐一场会皆大欢喜,又用不着对女人负责,省却了不少麻烦,可真的露了馅那岂止是麻烦,吴天标不会去冒这种对于他来说是灭顶之灾的风险。妥善的办法,就是悄悄地找一个能够令他心旷神怡的情人,这样的情人除了令人赏心悦目的陈朗外,别的女人还无法使他动容。吴天标收拾那些情场上得意的开发商们易如反掌,可向陈朗透露出爱慕之情却难以开口了。吴天标有过妻子又经历了风流韵事,可他却没有取悦女人的经验与技巧。尽管每天都能和陈朗在一起,他的种种难奈的冲动总是被他习以为常的尊严给捆住了,他丝毫不知陈朗对他的印象,也不见陈朗谈论工程之外的事情,更不见陈朗对他有过情绪方面的流露,他恐怕陈朗的一口回绝会令他无地自容。他觉得,好上一个女人比娶上一个女人要难上一千倍。
夕阳的光辉散淡地洒落进来,均匀地涂在恬静地观看图纸的陈朗脸上,她的脸色顿时像凌寒开放的梅花一样脱俗的高贵与雅致,令人百看不厌。吴天标久久地凝视着陈朗,再也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燥热的骚动,他调动着自己积蓄的所有热情,用颤抖的声音很笨拙地说着:“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陈朗抬眼瞅了下吴天标,又继续看她的图纸,她以为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就像所有关心她的人那样,为她的幸福操心。陈朗说:“我现在挺好的,和百川在一起,很愉快。”
吴天标缓缓地将身子探向陈朗面前,关切地说:“百川的年龄长过了你父亲,你们组成家庭是不切实际的。”
陈朗这才抬起头,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吴天标,说:“吴主任,你不觉得百川很出色吗?”
吴天标说:“我指的是百川的年龄。”
陈朗说:“年龄不妨碍我喜欢他,婚姻和幸福不完全一致,吴主任,咱不说这些好吗。”
吴天标想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便很艰涩地转移了话题,他说:“陈朗,凭你的才华,不进入专业研究部门实在是委屈了,我可以调你到设计院工作,还可以动用我的各方面关系,聘你做副院长。”
陈朗说:“在百川这里,我会发挥得更出色。”
吴天标终于无话可说了,可他心里的话却憋得要爆炸。他觉得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不大,才华相配,自己这么年轻就有了让人嫉妒的职位,陈朗之所以无动于衷,是由于她并不知他的内心所想。陈朗可以委身于一个老头子,没有理由不喜欢他这个如日中天的人中骄子。
吴天标觉得自己应该另僻蹊径,寻求另一种表达方式。
一座座脚手架雨后春笋般立在了工地上,省优队市优队这些全市最优秀的施工队都云集在这里,一批批建筑好手在不夜城的工地上一展自己的绝技,诺大的一片施工现场成了工程队之间的竟技场,这正是张百川所期盼的结果。张百川并不在乎建筑理论的高深,也不喜欢纸上谈兵,多深的建筑道理多牢固的钢筋水泥都得靠两双手干上去,不干,哪座楼也立不起来。张百川下了他的蓝鸟车,气宇轩昂地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他觉得自己很像个将军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尖陈朗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连续几次的工程质量验收,无论是基础的砌筑还是混凝土的浇铸都达到了市优的标准。张百川很高兴,设宴招待了质量监督人员和施工队长以及始终帮助不夜城的吴天标。吴天标本来不善饮酒,或者说耽心饮酒失态会影响他的形象,一本正经地推掉了这些难得能和他在一桌喝酒的人带有巴结色彩的敬酒,可张百川敬给他的酒他却一杯不差地饮了下去。酒宴结束的时候,吴天标已经一醉不起了,张百川只好在酒店里开了个房间,把吴天标安顿了下来。
其实,吴天标的醉意三分是酒七分是装出来的,他想得到陈朗没有张百川的认可岂不是痴人说梦,他要借着酒劲儿,逼张百川表态,了却他喜欢陈朗的心愿。吴天标自信地认为,他给张百川创造了这么多方便条件,省下了一百多万元的筹建资金,会舍不得一个小女子?
房间里仅剩下了他们二人,吴天标乜斜着醉眼,说:“百川,我待你怎样?”
张百川说:“那有啥说的,你待不夜城就像待自个儿的孩儿,放心吧,我张百川到临死那一天也忘不了你。”
吴天标说:“百川,我想和你要一件东西。”
张百川说:“要啥你尽管张嘴。”
吴天标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说:“我想要个人。”
张百川不以为然地说:“要谁给谁。”
吴天标说:“我要陈朗你给吗?”
张百川说:“陈朗在我这里钱都是纸票子,你那几百块钱不是坑了她吗?”
吴天标说:“百川,我不是想调走她,我说的意思是……陈朗太好了,我实在是……”
张百川愕然了,他的眼光缓缓地垂下来,紧紧地锁上了眉头,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眶中盈满了潮湿的东西,他说:“不用说了,我懂,我和陈朗确实不般配,你们能成为一家,我张百川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吴天标望着张百川,眼里冒出了晚霞般火热的光芒,他就这样盯了一会儿张百川,又痛苦地摇摇头,说:“我已经钻进了婚姻的夹板里,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若有个好妻子,一生也出不了深圳的事情。百川,求你帮帮我吧,让我活得也有个人样,我实在是喜欢她,你一定要说服她。”说着,吴天标的泪水涌出了他那眼光已经黯淡下来的眼睛。
张百川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吴天标,觉得往日里那个傲气十足的人现在变得这样的猥缩无耻与渺小。张百川感到了心尖都在颤颤地发疼,如果吴天标是想娶陈朗,他还不至于这么痛苦,吴天标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十分安全的性伙伴,补充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而已。吴天标掌握着整个不夜城的生杀大权,张百川即使再喜欢陈朗,再舍不得割爱,也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让一个几千万的工程撂浅了。
吴天标期待地看着张百川,他说:“怎么,舍不得了?”
张百川故做淡然地笑了两声,说:“你放心吧,我张百川不是离不开女人的男人。”说过这句话,张百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的路灯昏暗地亮着,张百川独自地行走在这路灯下,任脸上的老泪纵横,他的那辆蓝鸟车一步一停地跟随在他身后。张百川的眼前浮现出了他与陈朗最初相识的情景,那时候,陈朗每天凌晨都要戴着一副大口罩孤独地到眼前这段路灯下清扫街道,她虽然是毕业于建筑学院的高才生,可建委早已人满为患,便被分配到环卫处扫大街。张百川第一次听到陈朗的名字是在设计院,那群老学究喋喋不休地攻击着初出学门的陈朗,咒骂陈朗不知深浅地对他们楼房设计的攻击。张百川面对着几个已经是专家级的老头子唾沫飞溅地抵毁一个小丫头怀感到可笑,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扫大街的小丫头绝非一般,就侧面询问了陈朗对老头子们建筑设计攻击的内容。尽管张百川对建筑设计不十分在行,多年的实践也能使他明白那个更为经济合理与美观。就在这一刻,张百川下定了决心,一定把这个小丫头弄到自己身边。在让陈朗彻底放弃工作时,张百川耍了个陈朗至今还蒙在鼓里的手段,就是命令自己手下清运建筑垃圾的卡车每天夜里必须在陈朗清扫的路面上洒落下一些垃圾,促使陈朗极端厌恶自己的工作。文静的陈朗终于忍受不住清运垃圾的卡车对她日复一日的欺侮,极为气愤地找到了张百川评理,让他们懂得什么是文明与卫生。张百川故意对陈朗的气恼置之不理,一门心思地研究桌上的图纸,本来就怒气冲天的陈朗看着张百川他们对简单的图纸总是搞不明白,免不了把批评的语调转向他们的愚笨,伸嘴说了几句,好使他们对她的抗议引起注意。那一天张百川笑而不答陈朗的种种责问,一味地把话题转移到图纸上,涉世不深与怀才不遇的陈朗就这样自投罗网地钻进了张百川的圈套,渐渐成了张百川的工程师与得力的助手,几年之后,张百川依靠着陈朗一举成为全市建筑业的巨头。
路灯下难忘的路段是那样的短暂,张百川的脚步虽然格外的迟缓与沉重,还是量完了那段路程,终于钻进了蓝鸟车,向着自己花园别墅区的住所行驶。望着车窗外城市里迷离的灯光,他第一次陷入到困惑的谷底,不夜城开工之后每天都面临乱如麻团的事情,他都能应付自由,唯独对这件事,令他太伤脑筋了,他虽然像脱一件衬衫那样很容易地答应了吴天标,其实他内心比坠着块石头还要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对陈朗说出那种话,陈朗是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人,怎么能像件东西一样说给就给出去呢?即然你吴天标喜欢陈朗,为啥不自己向陈朗表白呢,我张百川就是打掉牙也能往肚里咽,你逼迫我说服陈朗,我咋能开出这个口?张百川对充满虚伪的吴天标感到了极为讨厌,可吴天标偏偏又是张百川万万不可得罪的人。张百川长长地叹息一声,觉得车里的空气是那么粘重与混浊,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心里暗暗地说了句:陈朗,你为我再牺牲一次吧。
花园别墅区是张百川开发不夜城之前开发的高级住宅区,这片别墅与外界严格地隔离开了,并聘有保安守门护院,里面一幢幢幽雅别致的别墅里住着一些神通广大而又神秘莫测的人。最后一幢别墅张百川没舍得卖,他就留给了陈朗,算是报答陈朗多年来对自己披肝沥胆的辅佐,再者也是等于为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居所,因此他们二人也成了这个城市里的神秘人物。蓝鸟车开到别墅区的门口停下来,保安认准了里面的张百川,便恭敬地放行入内。
陈朗并不知道张百川的心里有这么沉重的负担,她对张百川的沉默寡言误解为疲劳所至,她哄劝着张百川洗个热水澡,尽早歇下。面对着温柔娇美的陈朗,嗅着陈朗身体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清香,张百川又一次产生出了深重的愧疚感,自己一大把年龄了却占有了陈朗这么多年美好的青春,无论是否有吴天标插足的事情,他都觉得陈朗到了有个归宿的时候了。
张百川坐在那里,闭合着眼睛,嘴唇紧抿了好久,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粗重而又直率地说:“陈朗,吴天标希罕上你了,跟他好你能更有出息,这小子当了市长肯定甩老婆,到时候你就是市长夫人了。”
陈朗惊愕地看着张百川,张百川一脸沉重的样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意思,可她还是误以为开玩笑,她说:“吴天标做梦都在当市长,还敢有风流韵事。”
张百川缓缓地睁开眼睛,泪水便旋在了他的眼眶中,他说:“这小子真那么老实就不会出深圳那场事儿了。”
吴天标一本正经的神态开始浮现在陈朗的脑子里,她猛然想起那一天吴天标说出的那些关心她的话,这才明白做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过份地偏重于不夜城。她安慰着情绪低落的张百川:“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他是有才无德,他升他的官,我们做我们的事儿。别伤心了,你是个好男人,我不在乎和你有没有名份,我会一直陪你到老。”
张百川说:“我已经老了,等搞完不夜城,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告老还乡。干大事没有靠山不行,听话,千万不能得罪吴天标。”
陈朗那张白净的脸变得和白纸一样白,她终于弄懂了,张百川肯定答应了吴天标什么,否则一向性子刚烈的张百川不可能对自己这么怯弱。陈朗嘤嘤地哭出声,她感到自己格外委屈,自己把整个心血都熬给张百川,却像一只买来的小猫小狗一样,说给出去就给出去。她哭诉着说:“百川,当初我要知道你怀揣着狼心狗肺,就是扫大街丢人丢死了也不应该帮你。”
既然已经挑明,张百川倒觉得有些释然,反正已经无法避免地得罪陈朗,他便无所顾及了,一种怒气无遮无拦地爬上了他的脸,他说:“乡下来的那些姑娘做了小姐,舒服了成百上千的男人,回到乡里哪一个没嫁给个好汉?你咋就这么金贵,跟他好了你就臭不可闻了,这种事儿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干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是装一肚子委屈。”
一种悲愤回荡在陈朗的胸中,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无耻,无耻,你和吴天标一样无耻。”
那一夜,他们之间再也无话可说,在各自的房间里长夜无眠,不同的心灵面对着同样的心灵破碎。
同每一个早上一样,阳光照样升起,同每个早上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张百川与陈朗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相濡以沫了。张百川独自一人乘坐蓝鸟车去了不夜城的施工现场,陈朗则神情呆滞地留在了别墅,一向充满青春活力的陈朗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吴天标已经等候在了每日和陈朗研究施工图纸的办公室里了,他看着张百川发黑的眼圈,神态不自然地问了句:“怎么,没睡好?”
张百川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他的身后习以为常地跟了一群尾巴,那些催要施工进度款的队长还有追要欠款的客户以及广告业务员和新闻记者纷纷寻踪而入,弄得张百川极不耐烦,他以与吴天标研究事情为由,毫不客气而又蛮横无理地将这些人都撵到了外面。他关严了门,很庄重地询问着吴天标:“你咋晚喝多了吧?是不是说了酒话?”
吴天标笑了下,说:“恐怕是你喝醉了,忘记了承诺,我对待这件事可是认真的,你不能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张百川沉吟片刻,眼睛盯着吴天标,直截了当地说:“别勉强了,陈朗对你没兴趣。”
吴天标愣了下,立刻变了脸色,过了会儿他才冷冷地说:“恐怕是你对我更没兴趣,是不是也该撵我走了?”
张百川说:“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刻薄,她要是长在我张百川身上的哪块肉,我拿刀就给你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