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放翁的诗意,吟哦神思间,我踱进了典雅秀逸的孤鹤轩,萧挺撰写的一幅楹联才气横溢,夺人眼目:“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于东风飞白絮;六凸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原先总以为放翁只须有“悲歌击筑,凭高酹酒”的一根铁骨,却不料他也有“一竿风月,渔歌菱唱”的一寸柔肠。这幅楹联曲尽其妙地讲叙了诗人悲怆凄婉的爱情故事,可谓沈园的点睛之笔。这使我想起了戏剧《钗头凤》和电影《风流千古》,想起了周密的《斋东野语》、陈鹄《蓍旧续闻》等古籍的记载:原来陆游结缡的发妻是他的表妹唐琬,婚后琴瑟甚和,情深意笃,但他母亲不喜欢这个媳妇,两人被迫解缡。后来陆游另娶,唐琬也改嫁赵士程。绍兴乙亥(1155)年,三十岁的陆游春日踏青,与唐琬在沈园巧遇,赵氏夫妇设酒肴殷勤款待,陆游非常伤感,醉酒后在沈园的残壁上题写了一阕《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首词少时背诵过,尚能记得。据闻唐琬读罢情动肝肠,依韵和了一首,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陈鹄在《蓍旧续闻》中说“惜不得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后又为汪之道宅。——笔者注)。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护之,今不复有矣”。我想,既来沈园,应去看个究底,记得《历代诗余卷118引夸娥斋主人说》中是有明晰记载的,如今我已淡忘,于是便去寻那块残壁。行至园中南隅,见一块青砖墙壁上果有两块黑底白字的勒刻,唐琬的和词与陆游的《钗头凤》比肩并列,历历在目:“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壁上陆词笔势飘逸,唐词娟丽纤秀,虽为后世补壁修葺,倒不失风雅。伫立壁前,细一琢磨,绍兴原是古代越国的都城,宋高宗时一度以此为行都,故有“宫墙”之称。陆游以柳喻琬,乃因此时她已嫁作他人妇,有如宫禁里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而“东风恶”句,正是对破坏美满姻缘的封建礼教表示的强烈抗议。唐琬的“雨送黄昏”、“咽泪妆欢”,亦是对棒打鸳鸯、夫妻离散之后旧情缱绻、伤心欲绝的泣诉,读来令人肝肠寸断。若说两阕《钗头凤》是沈园之魂,孤鹤轩的那幅楹联当是沈园的一双凤目了。
在新建的陆游纪念馆里,我意外地发现陆游之于沈园,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缘,而这种沈园情结,几乎困扰了他的大半生。馆内陈列着与陆游身世有关的各类典籍。据《斋东野语》卷1记载,唐琬抑郁而死之后,绍熙壬子(1192)年,陆游旧地重游,触景生情,写了一首七律并序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年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此后陆游一直住在绍兴湖的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禹迹)寺眺望(沈园),不能胜情,尝赋二绝句云:“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嵇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据载此系庆元已未(1199)年之作。至开禧乙丑(1205)年岁暮,八十三岁的陆游某夜梦游沈园,又写了两首绝句:“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销壁间尘。”
如此看来,陆游在写《钗头凤》之后,至少还有五首有关沈园的韵稿传世,真是断肠人赋断肠诗啊!
(原载《大江晚报》《安徽青年报》《新安晚报》《时代中国》)
苏州真娘墓及有关女人的话题
晚秋到苏州玩,首选当然还是虎丘。
先贤苏东坡有言:“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明代徐缙也说:“平生游览遍天下,游之不厌惟虎丘。”其中深意,这次重游虎丘似有领悟。
我正观赏“千人石”后边的摩崖石刻,有唐代书家颜真卿的“虎丘剑池”、宋代书家米芾的“风壑云泉”、东晋书家王羲之的“剑池”,这几块都是国之瑰宝啊!只听不远处导游一惊一乍地说:“这就是真娘墓:真娘是什么人?她是唐朝时我们苏州有名的三陪小姐……”导游话音未落,就吸引了数十名游客,一窝蜂风往墓前挤过来,我不由得一愣,往昔来虎丘怎不记得有这个景点?于是近前端详:这是一座构筑古朴精致的亭子,四面石柱,亭后竹树葳蕤,野花丛生;亭中壁立石碑,刻有乾隆年间海陵陈璜题的“古真娘墓”四个大字,亭柱刻楹联一副:“半丘残日孤云,寒食相思陌上路;西山横黛瞰碧,青门频返月中魂”。导游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民间故事:
相传真娘是苏州有名的艺妓,本名胡瑞珍,出身书香门第,原住京城长安,“安史之乱”时在南逃路上被人骗卖误入青楼,在苏州阊门外乐云楼接客。真娘不但花容月貌,且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所不工。她芳名远播,但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然而偏遇姑苏书生王荫祥慕名寻访,真娘受命接客,谈笑酬唱,客不俗,主不媚,两情炽热,令王生心醉情迷,此后频频造访,真娘依例殷勤伺候,也只是陪歌舞、陪琴奕、陪书画而已,从不留宿。后来王生吐露真意,欲娶真娘为妻,真娘婉言谢绝,称其早有婚配,虽处乱世鸳鸯离散,但发誓终身不再另嫁。王生遭到回绝后痴情不移,慨赠白银三千两和老鸨商定,让他留宿在真娘房中,真娘无力违抗,只得乘人不备悬梁自尽。王生痛悔哀伤之余,斥资在虎丘为真娘营建了墓地,遍植花卉,名之“花冢”,且立志终身不娶,以示对真娘贞洁人品的敬佩。
导游只能约略讲述,当晚翻检几本地方文献,发现果有翔实记载。这一青楼红颜的爱情故事,引得诸多文人墨客纷至沓来,或在花草芳踪间怜香惜玉,或在墓前凭吊留下诗文题咏,连当时在任的苏州刺使白居易及李绅、刘禹锡、李商隐等诗坛名流也未能免俗。唐人诸诗中,尤以会昌年间姑苏进士谭铢的一绝最为警醒,他气愤而讥诮地写道:“虎丘山下冢累累,松柏萧条尽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独题诗!”自此,后人才不再轻薄为文,羞于在真娘墓前题诗了。
真娘墓使我想起不少有关女人的话题。“何事世人偏重色”这一声诘问,更使使我浮想联翩。
吴王阖闾与越国美女西施曾在虎丘的白莲池、照镜桥纵情享乐,尽显王者风流,死后厚葬与此。夫差继位后,逞一时之勇,生擒勾践,虽为父王报仇,却中了越国尚大夫范蠡的美人计,演绎出“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亡国悲剧。虎丘的“枕头石”也有些来历,说是苏州才子唐伯虎常偕秋香来虎丘玩,走累了就枕在这块石头上睡觉,《三笑姻缘》就虚构了唐伯虎狂恋大学士华鸿山家婢女秋香,卖身华府,骗得华学士信任,终于娶秋香为妾的故事。
游太湖影视城时,我又目睹了两件同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三国城”模拟电视剧“甘露寺刘备招亲”现场,“孙尚香”长袂飘忽款款登上吴宫大殿,千百名游客狂呼乱叫争睹芳容;更有甚者,排长队在“洞房”中与“孙尚香”合影留念,花钱在所不惜,而蜀国大将关老爷、猛张飞的帐前,游客却寥若辰星。“水浒城”武大郎炊饼店,二楼有一间“潘金莲”卧室,愣是被游客堵得水泄不通,苦等那绝色尤物回眸一笑,争相合影者较“刘夫人”更甚,而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灌园种菜的的大相国寺,却门前罗雀游人无几。我不由得一阵窃笑。
其实,关于“世人重色”的话题,因涉及到心理、生理、文化等诸多因素,先贤的观点各有不同,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女人是祸水”,“好色乃亡国之兆”,有的则不以为然。鲁迅对此有过一段宏论:“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妃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的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林语堂写过一篇《妓女与姬妾》的文章,他认为妓女在中国的音乐、文学、爱情、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会过份的。他说:最有名最受人尊敬的一些文人学者如苏东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柳永等都曾光顾妓院,或者纳妓为妾。”诚然,由于封建礼教的桎梏,旧时的良家妇女是不让读书,更不该涉足艺术的,而男人们并不因此而放弃对文学与艺术上有所造诣的女性的追求,于是文人雅士、达官贵人需要寻找出类拔萃的艺妓。在那些造诣很深且颇负名气的艺妓中,最受人喜爱的是明末的秦淮名妓董小宛,后来嫁与冒辟疆为妾;唐代则有苏小小,她在西湖边上的坟墓多少年来都是人们竞相瞻仰的芳冢。这些色艺双全的女人大都与国家的政治命运相连,她们对高官贵爵的影响经常使她们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政治,有些社稷大事和官吏任免竟然是她们的绣房里决定的。比如陈圆圆,是吴三桂的爱妾,李自成进京后将她俘获,遂导致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大明江山毁于一旦,但也由此酿成两人分道扬镳,圆圆断然削发去商山寺院当尼姑去了。还有以坚贞著名的秦淮名妓李香君,她的政治倾向与民族气节令许多男士汗颜,留下了血染“桃花扇”的悲情史话。还有薛涛、马湘兰、李师师、柳如是、严蕊、顾横波等,有的堪称一代才女,有的最后成了高官显爵的红粉知己或姬妾。所谓“艳姬骄马知何处,独有庭花春自荣”就是此意。中国知识女性的历史,一部分的确是需要从这些艺妓身世中爬梳的。
由此看来,真娘墓的建造和后来的旅游升温,苏州的香艳气和脂粉味,唐人“何事世人偏种色”的反诘和警示,都可以从中国文化的发展轨迹和传统的人性潜质中,找到各自合理存在的历史渊薮。
(原载《芜湖日报》《时代中国》)
梦圆雷峰塔
雷峰塔1924年9月25日轰然坍塌,从此斜阳伤逝,胜景荒芜,西湖十景顿失其一,这便成了杭人之痛,国人之痛,我心之痛。
雷峰塔在海内外享有颇高的知名度。在数以千计的中国古塔中,它是与西安大雁塔、苏州虎丘塔比肩的有着丰厚历史文化内涵且欣赏魅力超乎寻常的名塔之一。
从建筑学上讲,它是中国造塔工艺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开创了中国古塔木结构楼阁式八面塔的新品类,对中国古建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风景审美上讲,它是西湖山水空间南部轮廓线的制高点,是西湖风景名胜自然与人文完美和谐结合的点睛之笔。从民俗文化意义上讲,《白蛇传》的广泛流传,与这座七级浮屠绾结起密不可分的联系,它又成了西湖女性化风度并充盈着爱情故事神秘、浪漫意味的形象载体。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雷峰塔已不是一座普通的佛塔,它是承载神奇传说、千年历史的文化见证。
无怪乎王蒙2001年作客杭州与当地文学青年座谈时表示:“雷峰塔重建了,我一定要来看看!”在中国,像王蒙这样心中有着“雷峰情结”而“一定要来看看”的文化人如我,实在不计其数。
雷峰新塔2002年10月25日举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礼,从此金塔凌空,湖山增色,这就圆了杭人之梦,国人之梦,我心之梦。
世纪梦寻,梦圆今朝啊!
去年金秋十月,好友约我同去杭州。两先生各有重任在肩,各行其道,我则纯粹优游山水,放逐身心。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幸得这次免费的“天堂之旅”,何乐而不为?于是便有些欣欣然,陶陶然。
其实,令我兴奋的真正原因,并不完全是神迷“三吴都会”的楼台亭榭、山色湖光,而是要亲眼目睹那座倒塌了80年的如今再造的雷峰塔,就是那座法海和尚将美丽的白娘子压在塔底的雷峰塔,那座鲁迅先生为之动容为之愤懑并且写出“两论”的雷峰塔!于是在兴奋之余便又多了些好奇。
那日天气晴朗,我们从芜湖两站广场搭乘豪华大巴,顺芜宣高速公路径奔皖南腹地而去。优雅的车厢里弥漫着轻柔的乐曲,是一首曾经流行的老歌《真的好想你》,那声音甜甜的、嗲嗲的,甚是撩人思绪。临窗望去,广德至安吉一路丘陵逶迤,斑驳着五彩缤纷的景致,真是树树皆秋色,山山红叶飞。巴士在油滑的路面上急驰,不过三小时行程,杭城在望了。
而今上“天堂”的路好便捷唷!
我从心底发出一阵莫名的感慨,蓦然想起那位唐朝诗人香山居士白居易,不知他出任杭州刺使时是骑马、坐轿抑或乘船,费了多少时日?又想起宋朝诗人苏东坡,他被神宗皇帝贬为杭州通判时是怎样的心情?尽管古今暌违,思接千载,我还是想对两诗人说几句宽心话: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历经时光的过滤,后人或许尚能记得几句你们留下的诗词和那造福子民、长卧西湖的“白堤”、“苏堤”,谁还孬哄哄惦记那劳什子官衔呢?心中正泛起一阵窃笑,大巴已泊定在杭州近郊的一个汽车站,立刻有两位俊朗的先生乐呵呵地迎上来,于是我们换乘一辆黑色奥迪驶入市区。
真的很走运,翌日,天气格外晴朗,晨雾尚未散尽,远望水天一色,山影朦胧,湖畔市声如潮,游人如织,我们在曲院风荷处登上快艇,急驰在浩淼的西湖上,经刘庄,过苏堤,由小瀛洲直驶西湖南岸的夕照山坞埠。
夕照山又叫南山、雷峰山,山高只有海拔48米,是南屏山余脉北伸、濒西湖南岸勃然隆起的一座小山。此刻我脚下正踩着千年风化的夕照山,眼前秋水长空,一片苍翠,林柯掩映间隐隐地透出孤峰染紫、塔影横空的佛塔,启功书写的“雷峰塔”三个蓝底金字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我真想立刻走近它,拥抱它,然而绿荫中的一块《重修雷峰塔记》碑刻映入眼帘,不由我不去注目默诵:“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吴越国王钱叔为奉藏螺髻发以祁国泰民安,建雷峰塔(原名皇妃塔)于西湖南岸夕照山。双套筒砖砌塔身,八面木构檐廊,形制新创,前所未有。宣和二年(1120),塔造兵燹,颓然榛莽间。南宋庆元间(11951200)重修,神采复现,‘雷峰夕照’名列西湖十景。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夏,倭寇掠杭,纵火焚塔,檐廊尽毁,塔身幸存。劫火之余,塔似酡颜老衲,凄然独守残阳。至清末民初,塔身已年久失修,塔砖复屡遭盗挖,1924年9月25日,轰然倒塌。由是斜阳伤逝,胜景荒芜,杭人虽议修复,而时局多艰,事竟不果。”我的心海不禁掠过一丝无可名状的苍凉,及至读到“古塔风姿,夙为各方所爱赏;湖山胜景,例当盛世而重开……省市党政领导尊民意,顺舆情……雷峰塔重建工程于2000年冬奠基,2002年秋告竣,耗资1.5亿元……世纪梦寻,终成实境,八方欢喜无涯,千古夕阳有主”,精神为之一振。此时耳边传来佛塔风铃一串串的叮当声,恍若天籁之音,急忙由露天手扶电梯升腾而上,忘情地高喊:哦,我终于登上雷峰新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