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口气走到镇上,路过那家渔户,停也没停,也没见到千代子和虎子。只看见老大娘躲在屋里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门外那锅还在冒热气,木柴已经烧到灶门外边来了,生烟呛得人直咳嗽。
警察把他们押到一个谷物仓库院内,打开一扇门,把大家轰了进去,哐啷一声就上了锁。顿时屋内漆黑一片。这仓库没有窗户,闷热、潮湿。
人们议论:
“出了什么事?”
“要把咱全杀了吧?”
“也许又运到别处去?”
“虎子哪儿去了?”
宋玉珂开始怀疑虎子和千代子太不检点,惹出事来了。很后悔把他留下,后来又一想,不像,两个孩子男女私情的事,警察署不用动这么大干戈的。
屋里氧气越来越少。开始人们只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后来有人恶心了。有人喊头晕。不知谁说蹲下,底下空气多些。蹲了一会儿不成,又有人说不行,还是上边空气多,大家又站起来。有人大叫了一声:“不行,要把我们憋死了!”
人们最后一鼓劲地喊了起来:“不能把我们憋死呀……”
“干什么?”警察在外边喊,“谁叫枪毙谁!”
“枪毙吧,枪毙吧,枪毙也比憋死强!”
当真有人晕过去了。靠近门的人就用力砸门。这时外边传来另一个警察的声音:“到底什么事?由一个人讲,不许乱喊!”
“里边没有空气,我们要窒息死了!要处死你们枪毙好了,为什么用这种下流办法?”
两个警察商量了一阵说:“我们去报告官长,你们等着,不许再喊了,更不许砸门,不然就开枪。”
“不许骗人。”
“谁骗你们!”
“骗我们就跟你拼了!”
人们静下来了,有人说要尽量少动,少说话,免得消耗氧气太快。
等了一阵又一阵,人们失去耐心了,开始怀疑警察是骗人。有人提议砸门出去,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拉到山上打游击去。终于外边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道:“官长开恩了,给你们换地方,要一个一个出来,不许骚乱!”人们听着钥匙穿进了锁孔,卡的一声锁打开了,吱扭扭门轴响了,一股清凉空气吹了进来,大家贪馋地张开大嘴呼吸。院子里这么亮,每一个出来的人都用手遮住眼睛。警察喊口令把队伍排好,押他们出了谷仓,往市镇另一端走了很远,押进一座神社里。庙堂前好大一片柏树林,警察用绳子拦出一个长方块,喊他们成两列走进方块中。然后,后排向后转,命令背靠背坐下。
宋玉珂趁势立正说:“先生,我们可以不行动,总要上便所吧?而且我们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们既被拘留,请给予犯人应有的待遇。”
对于吃饭的问题,警察不予回答,可是不一会儿叫人抬了两个浇菜园的尿桶来,放在离绳圈不远的地方。宣布大便要五个人凑齐,由警察押着上便所。小便就在这桶里。
过了有两个小时,上午那个警官陪着椿岗市的署长来了,他们先叫华工们整队,点了一次名。随后走进庙堂后和尚的食堂,摆下桌子,一个一个挨次地审讯:
“你几点钟到竹市?几点钟进山?和谁一起走路干活?最后一次见到山崎先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绝对没离开过大队吗?你相信有人给你证明吗?宣誓,按上手印。右手拇指和食指的。”
没有用刑,也没有反驳和追问。
都审问完,天已黑了。有两个工役忽然抬着一个竹筐来了,每人发了两个面包和一块黄酱萝卜。他们后边又有一个工役,用车推来一锅酱汤,每人发了一碗,热腾腾的。
人们心里说,听说日本警察当局对犯人是最苛待的,和“兴亚寮”比却总还按规则办事。
过了会儿,一辆囚车开到神社门外,警察把张巨喊出去,拷上手铐,推进了囚车,通知其余的人原地躺下睡觉。
人们好久好久也睡不着,担心张巨此去凶多吉少,可谁也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清早,工役又送来一顿饭,每人一个便当,一杯红茶。十点钟时,警察来把绳子解掉,喊农民把尿桶担走,并对宋玉珂说:“你们可以随便在院内休息,但不许出门,不许打扰庙堂。自己管理自己,下午有人来接你们。”院内警察也撤了,只在门口留下一个哨兵,禁止出入。可是中午却没有人管饭了。大家一直饿到晚上八点有道才到来,哭丧着脸,什么也不问,只说:“宋,集合,上火车。”他们路过朝鲜小食堂,只见门敞着,随风开合,屋里桌子推倒,钱柜砸开,满地破碗残碟,小旅馆店门紧闭,连一丝灯光也没有。
到了车站,见虎子和千代子正在一位老人陪同下等候大家。老人和千代子和虎子告别,嘱咐他们有机会再来。又和有道寒暄几句,自己走了。上火车后,有道把千代子叫到对面椅上坐下,自己闭上眼打瞌睡。宋玉珂和华工们问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虎子指指有道,捂了下嘴。然后在手心上写了“山崎”二字,伸开手掌在脖子上一抹,眼珠往上一翻,无声地笑了起来。
人们更忍不住了,小声问:“自杀?”
“叫别人杀了。”
“在哪儿?”
“水车后边石头房子里!”
“什么时候?”
“十点来钟。”
“谁杀的?”
“不知道。”
“你们俩这一天在哪儿了?”
“警察把我和千代子一块抓住,还有那打鱼的老头,刚上岸,也给抓住带来了,把我们三个关在警察署一间小屋里,今天中午才放出来。老头请我们吃了顿代用食。又不放心我们俩在这儿,就陪我们一直等到现在。”
“好人。”
“可惜他那一筐鱼全要臭了,好大的鱼呢!”
声音越来越大,有道咳嗽一声,大家才把嘴闭上。
回到“兴亚寮”已是半夜时分。满屋纸片乱飞,翻箱倒笼,原来昨天全体华工被警察监视着在自己床头站了一夜,有打盹的警察就用绳子捆起吊在上层铺的柱头上。整个“兴亚寮”被警察搜得底儿朝上,并当场抓走了韩有福。天亮时发生火警,警察才撤去。后来听说是那朝鲜女人家起的火,延烧了附近街邻。火救灭后,人们发现,女人孩子全被用刀杀死,凶手放火后自己也剖了腹,警察鉴定出凶手正是那女人的丈夫。他在作战中受重伤,原以为死了,谁知被医院救活了。正在办理退伍,先请假回来看看,发现山崎霸占了他的妻子,一直躲在竹市朝鲜老乡家伺机报仇。警察鉴定了,山崎身上刀口和女人孩子身上的刀口一致。这刀就插在他自己肚子上。
人们只是打听不出韩有福和张巨被抓的原因,心里像坠着一块铅。
虎子和千代子的约会就这么被搅了,千代子吓得生了病,从此没来“兴亚寮”上班。
十二
很久不见了的运料船,又停靠到工厂自用码头旁了。船身上打了许多补钉,熟识的船员换了面生的人。可是接二连三来了好几艘。打零杂的人全集中起来去卸船,动力厂的大吊车又开始轰轰响着把煤堆成一座小山,化盐池的水泵也打开放水了。
但厂方并不打算马上开工。通知各部试验运转,检修齐全,扫除干净,先庆祝建厂五十周年,然后再开工大干。
“建社周年祭”,是椿岗“曹达株式会社”的大节日,对本社社员来说,不亚于过盂兰盆节或端午。演讲比赛、角力、相扑、田径、同年会、同窗会(本厂办有技工学校)、恳谈会,同在本厂任职的夫妇,本厂职工的孩子,本厂职工的家属,各有不同的纪念庆祝活动。会社备置大量的礼物、纪念品,各种奖品奖金。用董事长梅津先生的话说:“家人们到除夕都要团圆。我们这个大家庭有自己的除夕,能不团圆欢度吗?曹达会社的灵魂是我们全体成员。厂房、设备是靠了我们才有生命,我们要庆祝自己的节日。”
工人们、职员们并不是个个都对会社满意。平日骂厂长、骂董事会的人也有,泡蘑菇怠工的也有,打架的也有,互相拆台的也有,穿得破破烂烂,饭盒里只有半盒饭一块咸菜的人照样冲着社长的黑色小轿车吐唾沫。可是在庆祝周年祭的日子里,这一切暂时推到一边去了。在街上碰到挂着本社社徽的人,认识不认识都互相打个招呼:“我们是一个家族的!祝贺您啦!”路上人看着,多少流露出羡慕的眼光。社员们知道这个,并为此高兴。
今年是建社以来最困难的年头,美国飞机三天两头来,虽然只是经过,还没投过弹,可总是听见了炸弹声,看到了对岸燃料库的熊熊黑烟,原料又因海上被封锁供应不足,人们以为纪念活动会减少,甚至取消的。可是董事会决定要照例庆祝。不仅不减少项目,还更要增加些,扩大些。因为是五十周年,因为是战时,同人们付出了加倍的努力。
华工本不算本社正式成员,或只算一半属于会社,会社方面表示给予本社成员的待遇,只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不请大家赴宴,而把猪肉、面粉、青菜和酒送到“兴亚寮”,请大家自己包饺子,做中国菜。演出会、比赛会则自由参加。庆祝期间,一律放假。并和有道以及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划定自“兴亚寮”到中岩百货商店这一段街准许他们自由活动。规定一条纪律,必须三个人以上集体出入,在街上只准用日语交谈。
华工们很高兴。五十周年六十周年和他们关系不大,可这是到日本后从没享受过的待遇。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饺子是什么模样了,更没有过可以上街不必请假不拿外出牌的自由。从这里他们感到一点气息:日本战败的时间不会长了,他们有意放松管制在留后路!就在宣布这些事项的时候,有道还不动声色地发表了一条消息:“张巨和韩有福已经释放了,是一场误会,不过他们身体不好,现在住在医院里,会社送给病伤职工的慰问袋,也有他们的,你们可以派个代表参加会社的慰问队去看望一下,别人不要去了,他们需要静养。”
总算有了活路。大家欢呼着选了宋玉珂去慰问。
因为只有两把菜刀,只好选出十个人,交替去伙房剁馅,其他的人把竹子截成小段当擀面杖,刷干净饭桌做面板,闹闹嚷嚷地包饺子。肉馅供应不上,包包停停,停下的时间就表演节目,变戏法,耍猴,学叫卖,数来宝,三合刀,五花拳……天哪,在一块受苦受罪一两年,竟不知“兴亚寮”里如此藏龙卧虎,甚至还有人能顶着饭盒——三个,不是一个——绕食堂一周!山崎死了,只有道一人管事,有道禁不起别人欢迎,用南京话唱了个《高邮西北乡》,唱得大家哈哈笑,因为日本人中国人谁也听不清一个字。桥本大娘是德岛人,会跳阿波舞,她跷起脚,用下的尖着地,两手一翻一翻地跳,叫别人用擀面杖砸桌子替她伴奏。山崎横死,她是惟一掉泪的人,可也是最不隐藏自己高兴的人:“你们总说我的话不可靠。怎么样?连警察署都承认那朝鲜男人回来了不是?”
只有虎子打不起精神来。
哎呀,想人是这么个滋味呀!连心挂肚的,可真折磨人!他刚被抓出来的时候想家,想妈妈,想爹,不知他们怎样为自己着急掉泪,怎样生活。可过了一阵也就淡了,只赶上什么事提醒起来,才又想一下。现在才知道那不叫想,只是人们说的那句文词“挂念”。老百姓说是“惦记着”。想可是另一个劲呀!她怎么站着?怎么笑?怎么哭啼啼地把手放在你背上摸来摸去?她现在是躺着啦、坐着啦、吃得下饭吗?也这么翻来覆去地念叨两人在一块说过的话吗?真想跟个人说说,可又不敢说,男人想女人,咦,丑死了!可还是要想!那天应当抱住她,亲她,宁可让关老爷给一大刀,也不该错放走那么美好的时刻。日本的神仙一定不管这些闲事!日本也有好东西,千代子好,神仙也比关老爷开通些。
饺子煮出来了,馅太满,面太软。煮得又多,囫囵的比破的少。虎子把破的拣来吃了。整的放在饭盒盖上晾硬梆些,装在饭盒里。下午看戏,看完戏自由活动,也许能溜到渡边大娘家去,她家在自由活动区以外,被警察抓住会打吧!关老爷的大刀都不怕了还怕打?
包饺子耽误了时间,他们来到歌舞伎座已到开场时间了。进门的地方,一位老大娘,夹着一叠旧报纸、包装纸和剪开的牛皮纸袋,一张张地往人们手里塞:“请拿去包鞋吧!请包鞋。”人们有的推开她的手,有的接一张纸,扔给她一个小硬币。虎子没有钱,况且身上的衣服也不比鞋更干净,但不好去推那又瘦又脏的手,只说:“不用,大娘,我用不着。”
“是陆君哪,拿去吧,我怎么会找你要钱呢!”
原来正是渡边大娘,这可喜出望外了。虎子接过一张纸,在脱鞋的地方故意磨蹭着,别人进场了,他又退了回来。把饭盒从怀中掏出来,塞给大娘:“给千代子,还有您,还有小弟弟,这是饺子。”
“谢谢啦。”
“她好些吗?”
“好了,明天要去上班呢!”
“真的?”
“真的,你等着她吧,她想你呢!可是你不会把她拐到中国去吧?”
歌舞伎剧场没有椅子,大家都盘腿或是跪坐在榻榻米上。腰板不挺直就看不见。节目也不怎么样!初进来时,是一个大胖男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瘦姑娘说相声。大胖子一会儿管小姑娘叫妈,一会又叫奶奶,偏偏一到逗笑的节骨眼上就听不懂了。换了个节目是木偶戏,本该有点趣味,可是日本的木偶又派头太大,一个木偶要两个活人架着耍,三个木偶加上活人就是九个人,站了满满一台,却又不打不翻。只是随着旁边一个人的朗诵浑身哆嗦,既没有王小二叫老虎吃了那么惊险,又不像猪八戒背媳妇那么逗乐。日本人拍手大笑,中国人在这可成了“洋鬼子”,“洋鬼子看戏傻了眼”!有的打哈欠,有的干脆冲盹,跟白天相反,惟独虎子却兴致极浓,天知道怎么搞的,相声大部分他都听懂了,而木偶这么大,比耍的人个儿还高,实在好玩哩!最后上来了歌舞伎,这下大家都活跃了,唱做都像京戏,只是唱得比京戏慢,打得比中国快。一群人上来对打,一个人把刀捅进另一个人肚子里,那人肚子上插把刀,还用自己的刀当拐棍,拄着爬了好远,可不知哪一边是好人,哪一边是坏人,所以也就不知道看着解恨好还是敬佩好。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反正打伤的是日本人。
原本以为是深夜了,散戏出来,外边还天光大亮,发的有票,还可看一场电影,人们怕电影和戏一样,看来“傻眼”,可是虎子兴致没消,又到电影院去。这电影也不错,完全懂。说科学家发明一种炮弹,把唱歌跳舞的形象收到炮弹里去。炮弹不论打到哪里,咚的一声炸开,人们就看见唱歌跳舞的形象,听到歌声乐声,虎子觉得这种炮弹实在比六○炮弹好,可以把千代子收进去,将来自己回了国,可以带些这种炮弹,每到想她的时候就炸一颗。
晚上回来,人们在围着宋玉珂探听消息。宋玉珂只是叹气,不肯说张韩二人病势怎样,只说:“就是捡了条命。”为什么抓他们呢,搜查时从韩有福被下边抄出了那朝鲜女人的慰问袋,怀疑韩有福和这件杀人案有什么牵连,灌了一壶凉水韩有福就草鸡了,只得供认是从张巨那儿偷来的,恰好山崎死时张巨也在竹市,就把张巨抓了来,上了一夜刑,张巨只咬定袋子是送米时朝鲜女人给他装米的。天亮案子破了,警察不再追问山崎的事,却问起打大牙和绝食的事,谁出的主意,哪个是主使?张巨把打大牙的事承认了,说绝食是大家吃不下,没有人主使。这样又折腾了他一阵,看看人要不行了,才放了出来。好在他骨板硬,胆也大,看着倒比韩有福精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