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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别了,濑户内海!(3)

“见过,他又告诉我许多事情,不过,那是我从日本回国以后的事了。”

“也可以告诉我吗?”

“留到火车上去讲吧,我们该去车站了吧。”

他们走出公园,又走到那条小街上。这是一天之内第四次走过这条街了,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虎子的眼睛像被一股强光刺了一下,眯了起来。走了三遍,竟然都没发现在这新楼和彩色招牌的夹缝里,还有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角落,它太小了,历史的巨轮隆隆滚过时居然把它从轮齿的凹陷处漏了过去。

那是一栋只有五米宽,三四米高的小木板房,木板涂了蓝色油漆。竖在门外街边的三角立柱型看板上,画着一个老人戴着桃形镜片的眼镜。老人的胸部用变形了的美术字写着“眼镜”字样。

“高桥小姐,我们到这眼镜店里看一下好吗?时间还来得及吗?”

静子看看腕上的表说:“十分钟,只能再停留十分钟。”

按会社和劳工协会订的合同,华工每个月有一天休息日,两个月发一次零用钱。休息日上午,允许外出两小时,由日本教官带领,列队走到中岩百货公司门口,宣布活动范围,东不超过车站,西不超过眼镜铺。只准在这条街上行走,不准到其他地方去。在这段区域内,有一个电影院,一个打汽枪、射箭的游乐坊。一个只卖代用食的小食堂,外加一个旧书铺。按理说两月一次的零用费,可以看一次电影,外加吃一顿“代用食”,或者既不看也不吃,而买一顶代用品战斗帽。可是有人早把一年的零用费预先输光了,也有人输了饭拿钱来顶账。他们就放弃这一月一次上街的机会,躺在铺上去睡觉。赢了钱的主儿则可以在休息日小小的乐乎一阵。山崎等劳工协会的人,把华工看作牛马,抓住一点理由就疯狂地打罚。会社方面只是要华工安心出力,只要有利生产,不反对给他们点自由活动的余地。

陆虎子输给韩有福五碗饭,只饿了一顿就草鸡了。答应用这月的零用钱来顶那两碗饭的账。别人去玩,他在铺上睡不着,虽然没钱,还是跟大队一起到了街上。

虎子不想上百货公司。那时的百货公司,把两层楼的商品捆到一块,也没有今天“伊势佐木町”最小的商亭东西多,又都是些中国人用不着、日本人也未必有用的东西。什么红木手杖啊,坐在火车上放胳膊用的吊板啊,念佛用的数珠啊……见鬼,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能坐稳了念佛吗!他要有钱,当然是先去食堂排队,吃一盘豆腐渣,然后到打汽枪的那里打五发子弹,把木制的活动靶人想象成山崎或是大牙——大牙是干燥炉的工人,退伍军人,长一双獠牙。总吹他在中国一次拼刺刀就杀了三个中国兵。虎子问他既然这样你怎么少了一条腿呢?他就用骂街代替回答。他也许去看一场电影,那要看这片子里有没有中国人。这些片子当然是宣传侵略的、吹嘘日本军队“赫赫战果”或是“王道乐土”的。要在中国演他绝不看,看了要骂祖宗。可在这里他看,只为了看看里边的中国人,中国房子。他会抛开那些反动的剧情单为里边出现一个城门楼,一副正干活的剃头挑子掉眼泪。有一部片子里竟然出现了京戏,李万春唱“古城会”,卖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实说,他在农村长大,并没见过这些场面,可是他觉得亲切,温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国。他一边看一边鼻子发酸,热泪止不住往外滚。

可是今天他没有钱,只能在街上闲荡。他先到一个占卦棚前,看那白布幔帐上画的十二生肖。日本人也属鸡、属狗、属猴,真有意思。他因为年纪小,有道等人常在他下班后派他出来干点杂事:或是给医院里住着的伤号送饭,或是去拉配给的烟草、石碱之类用品。每次从这门口过,他都站下来看一会。这老头有人来时装神弄鬼,没有人时倒还满爱搭理人。有一次虎子去医院送饭,中途下起雨来,他到老头卦棚避雨,老头闲极无聊,竟请他进去坐下笑着说:“算一卦吗?”

“不,我没钱。”

“小朋友,我不要钱,喏,你想问什么?”

“我?老爷爷,你看我还能回国吗?”

老头推过一个木头圆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边,叽叽咕咕念了一阵,把盒一翻,倒出块乌龟壳,左看右看,还拿指南针对来对去,笑着说:“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屋里人熙熙攘攘,他没进去打扰老人。回过身来又看一个警察骂一个流氓。街上青年很少,这却是个青年。男人都剃了军人式的光头,他倒留着长鬓角大背头。红衬衣,西装裤,脚上一双下竟有半尺高的横木。那样子十分显眼,警察只是骂他,并不像要带他走,没什么意味,他又转向眼镜店去。

眼镜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并非他对眼镜有什么特别爱好,是因为宣布了那里是最远界线,不走到那儿就辜负了自己这点行动权。那眼镜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来,柜台里摆的几副眼镜半年来动都没有动过,谁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头靠什么吃饭。什么时候经过他门口,都看见他抱着个旧吉他,有时坐在店内柜台边,有时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弹的也总是一个调子:“马车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这马车一直到陆虎子回国,也没走到目的地。

虎子走到眼镜店门口,看到有道在吉他声中正从店内出来,一边走一边把他新换的眼镜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地试验、欣赏。虎子招呼声:“先生。”

“陆,你也买眼镜吗?”

当然知道他不会买眼镜,有道是喜欢逗一两句笑话的。这时从身后走来一个老妇人,背上背着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几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电杆就把竹筐挤在上边喘口气。恰好在距离有道他们不远的一棵电杆旁,竹筐的背带断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张张放下包袱去卸竹筐。这时一辆人力车拉过来,当当地响着脚铃,车伕走得很快,一时刹不住脚,粗声粗气地说:“快把包袱拿开,我站不下来呀!”有道赶紧招呼虎子一齐去挪包袱。人力车过去了,隐隐听到车上一个女人在骂,那女人梳着高髻,穿着青莲紫色和服,背着金线织锦的襁褓,看样是个艺妓到哪里去应召的。

吉他弹奏出的那辆马车停住了,吉田大爷出现在门口,撒开两手,吃惊地说:“渡边太太,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去广岛哥哥家要来点吃的。”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来的?”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点吧。”

“该叫孩子们帮帮你嘛!”

“次郎要上学,千代子嘛……”老妇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地说,“很忙,请假不容易呀。”

有道这才认出来她是千代子的母亲。就说:“您经过兴亚寮,可以叫她出来帮你把东西拿回家的。”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准假,还把她训斥了一顿,说是既然家里事少不了她,何必还出来做工呢!”老妇人叹着气。

白薯捡起来,筐带也结上了。渡边太太请求吉田大爷,把包袱先在他店里存一会儿,她送回竹筐再来取。

“可以,可以。”吉田大爷说,“我们是老邻居了,没说的。”

看那老太太,伛偻着腰背起竹筐,一摇一晃地往前走,虎子忽然觉得那侧影很像自己的妈妈,她出去拾柴禾回来就这样背着柳条筐一摇一晃地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来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痨病,谁给她挑水?谁帮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来就头晕哩!

“有道先生,”虎子请求说,“我可以帮渡边大娘把东西送去吗?”

“你没有事吗?”

“我在街上没什么事可做。”

有道就说:“到了那不要谈闲话,尽快地回来。”

“渡边大娘的家在另一条街上吧?我没有外出牌。”

有道也没带华工个人外出的木牌来,他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写了个证明交给虎子。看看表说:“你不必再到百货公司门口集合了,送完东西直接回兴亚寮去吧。”

虎子喊了声:“老大娘,请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镜店内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为此那马车停了两秒钟,才又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

渡边家住在眼镜店背后一条僻静小街上。一个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顶。庭院门口搭了个小竹棚挂着几双草鞋和些用贝壳和竹竿做的汤匙。这是渡边大娘自己做来换几个零钱用的。次郎和一个小同学一边下着陆军战棋,一边在看守这个货摊。看见妈妈回来,老远就迎上去要接东西。大娘说:“先接那位先生手里的袋子,谢谢先生。”

次郎用惊愕的眼睛看看这个中国人,鞠了一躬说:“早安!”把口袋抢过去一个,高兴地背着送进院子。虎子把另一只口袋也送进院子,放在玄关前,就躬身告辞,可是大娘立刻拦住了他:“不能走。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如何请坐一会儿,喝一杯茶再走……”

那副模样又使虎子想起了妈妈,他帮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关前脱了鞋,随大娘进到室内了。

他帮着大娘把几袋东西分送到厨房和小储藏室,然后被让到客厅兼起居室的那间屋里。大娘从刚背来的袋子里取出些柿干、玉米花捧给虎子,又分了些给次郎,叫他继续看守竹棚。她让虎子随便休息,自己去烧水泡茶。

这间屋子朝东,有六七张席子大,拉开纸扉,满室清凉,糊壁纸是当地惯用的中间夹着竹叶的粉纸,日久天长已经泛黄,有的地方竹叶也露出来了。屋顶有几处漏雨的水迹,室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在惯常挂画用的那块凹进去的板壁上,挂着一幅照片,是北京的天坛。虎子一看心里就很不舒服。再一转眼,横几上摆着一只花瓶,长身细颈,朱红花纹,瓶口上有蓝色字样:大明万历年造。

“强盗,日本人每家都有贼赃!”虎子气哼哼地骂道。后悔发了善心,帮这个老婆子搬东西。他站起身来要不辞而别,才穿上一只鞋,次郎连喊带跳地跑进院来。

“姐姐回来了,妈妈,姐姐回来了。”

千代子急急走进来,嘴里喊着妈妈,可一直走向虎子:“陆先生,有道先生全告诉我了,谢谢您,真麻烦您了。”

“不,没什么!”虎子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用尊称叫他,有点惶恐。

“您穿鞋做什么?要到院里走走吗?”

“我该回去了。”

“不,我向有道先生请求了,请您吃了饭才回去,有道先生真好,他答应了,说五点以前回去就可以。您坐下吧,我马上就来。”

大娘端着茶具出来,和千代子相遇,两个人低声地兴奋地说了些什么。大娘把茶盘放在虎子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陆君,请用茶,太简慢了。”

这一家,并没有贼相,事情也许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坏吧?

“大娘,”虎子装作闲谈地问,“这只花瓶好漂亮,买的吗?”

“不,这是中国瓷,古物呢,我儿子从华北寄来的。”

“他在中国当兵吗?”虎子的声音有点别扭了,准备着找个借口辞掉她们的招待。

老大娘的脸色也暗了下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几次嘴才说:

“很不好意思,我们是个不光彩的人家。”

“我不明白……”

“我儿子叛国了!”老大娘把脸埋在手里,低下了头,不一会儿,泪水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抬头说道,“陆君,我们不是坏人,我想问你点事,你能不对别人讲吗?”

“我不会对别人讲。”

“你见过八路军吗?”

“什么意思?”

“八路军里真有日本人和他们一块拿枪打自己的军队,反对自己的祖国日本吗?”

“……”

“没有对不对?他们说我儿子投到八路军那边去了,在跟自己的国家作战,不会有这种事是不是?他牺牲了!殉国了。他们找不到尸体就编出这么一套话推卸责任。八路军是什么呀,赤匪,我儿子会干那个吗?他从小就是最听话,最仁义的,总是得奖,总是考第一……”

“大娘,八路军不是你说的那个样,他们是好人……”

有脚步声,大娘赶紧做了个捂嘴的手式:“千代子来了,不要说这些事了。”

哪里吹来一阵香风,一支淡雅、素净、鲜丽的荷花,被风摇曳着飘进屋来,她穿了件藕荷色带淡红点的和服,系一件浅湖色宽带,雪白的布袜像浮在水面的荷花瓣。这怎么会是千代子呢?是那个童养媳似的,低眉敛眼默默劳动的小姑娘吗?虎子从来没见过千代子这样打扮。也没发现她长得这么俊俏,眼睛里总像含着一池清水,嘴角弯弯的,不笑也像在笑。

她问候了一声,挨着虎子的右肩坐下来,替虎子满上茶,回头说:“妈妈,该做饭了吗?”

“你陪客人,我去做。”

“不,我并不饿。”

千代子端端正正跪坐着,装作大人的样子望着虎子。

“你早饭时又分了一半给韩有福。我看见了。本来饭就很少,为什么总是给人家一半?是你卖给他的吗?”

“我欠他的账,欠账要还的。”

“你借他的饭吃了?”

虎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输给他的。”

千代子把那双好看的眼睛睁得溜圆:“你也参加赌博?”

虎子咬着嘴唇点点头。

“以后不参加了好吗?他们是大人,大人可以做坏事。我们不要学,对吗?”

“对的。”

“他们会骗你,你还小呢。”千代子笑了起来,“你很傻。”

“你不要装大人,说不定我比你还大呢!”

“你是什么?是猴吗?”

“我是羊。”

千代子也属羊,可日本女人忌讳这个属相,从来不承认自己属羊:“我是马,姐姐!你家里有姐姐吗?”

“有,比你大多了。哪有你这么小的姐姐!”

大娘把饭几端来,菜也摆好了,虎子原以为全家和他一起用饭的,没想到只在他面前摆了一份饭菜。他问:“你们呢?”

“女人们要过一会儿才吃,次郎有事情。”

“那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

“我照顾你,会吃得下。”千代子指指她面前也有一副筷子。

大娘端来一个瓷酒壶,一个酒盅。

“酒我不敢喝,舍长知道要打的。”

“清酒,没关系,少喝一点。”

千代子倒上一杯,正正经经举到齐眉说:“你帮妈妈把东西背回来,真叫我感激极了,我以为,谁也不肯帮助我们。山崎先生不准假,我都急哭了。谢谢你,谢谢你了。”

虎子他没想到帮点小忙千代子会这么正经的感激,一面说不敢当,一面接过杯子,先用舌头舔舔,不像白干那么辣。就一扬脖儿喝了。千代子伏下身去行了个礼,一边让虎子吃菜,一边又给他倒满酒。第一杯下去后,虎子觉得嗓子甜甜的,肚内暖暖的,满嘴喷香。第二杯没等主人让,自己就端来喝。千代子看他那样子,格格笑着推他一把说:“你也敬敬我呀!”虎子说,“我忘了。”慌忙把还剩有大半杯酒的杯子举到千代子面前说:“千代子君,祝你健康!”千代子看着那半杯酒,脸上泛起红晕吃吃笑着说了一大串话,把脸使劲往自己肩头上藏。虎子莫名其妙,不知闯了什么祸。因为千代子说的那串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大娘正端着煎鸡蛋进来,看见这样子,再看看虎子手中的半杯酒,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陆君,给姑娘敬酒要倒一杯新的呀!你饮了一半给她,那不成了……”

“妈妈!”千代子推了妈妈一把,格格笑着跑了。

虎子看看手中那半盅酒,想起姐姐出嫁时和姐夫确是合饮了一盅酒的。拍了拍自己后脑勺说:“大娘,真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

“你们俩的事跟我道什么歉呀?傻孩子!”大娘把空碟收入木盘,临走又小声说,“她不会真生气,装着玩的,女孩子都这样儿!”

虎子以为得罪了千代子,她不会再来陪他,甚至可能从此不理他了。虽然还吃着菜饭,就再也尝不出滋味。其实,一会儿工夫千代子就又来了,脸上虽然泛红,可并没有气恼之色。虎子擦擦酒杯,倒得满满的,恭恭敬敬举起来说:“请原谅,刚才我太失礼了。”

千代子仍在他右侧坐下,却不接酒,向灶间望望,见妈妈没来,就把嘴凑近虎子耳边,嘁嘁地说:“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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