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刘奶妈带着小少爷进京来。这时参领老爷已把烧黑的木料、烧剩的坛子水缸用车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砾了。周成把她引到门房去给她喝了碗热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刘奶妈说:“这么好个人家,就这样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说:“八国联军进城时,王爷府还说完就完了呢,这您不是亲眼见的?如今这个小阿哥怎么办呢?”刘奶妈说:“我先带着,等乌大爷出来再说呗。他总不能关一辈子!我就劳驾您了。万一乌大爷要回来,您告诉他小少爷在我这儿!”
谷家佐领大爷,因为乌世保当“义和团”给本牛禄出了丑,本来就不痛快;失火又差点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恼恨乌家,就报上去给乌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乌世保来到他门口时,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吗?亏了周成热心,寿明去看大奶奶时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诉了寿明,不然乌世保上哪儿打听准信去?
十
寿明把这前前后后说完,乌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瘫在地上不醒人事。寿明从烟盘子里拈起根烟签子,扎进他人中,狠狠捻了几捻。乌世保哇的一声吐出口痰来,寿明这才舒了口气,拿个拧干的手巾给他说:“你擦擦脸,喝口水,歇一会儿吧。”乌世保觉得头晕嗓干,也着实累了,便一边大声地叹着气,一边擦脸、饮茶。
乌世保想和寿明商量自己找个落脚之处,这时寿明的女人在外屋说话了。以前乌世保拿大,从未到寿明家来过,这是头一次见寿明女人。她有六十出头了,可嗓音还挺脆生。就听她招呼女儿,说:“招弟呀,快把这个旗袍去当了去。当了钱买二十大钱儿肉馅,三大钱菜码儿,咱们给乌大爷做炸酱面吃!”乌世保一听,连忙站起来告辞。寿明脸却红了,小声说:“咱们一块出去,我请你上门框胡同!”乌世保说:“别,您靴掖子里也不大实成吧?”寿明说:“别听老娘们哭穷,那是她逐客呢。我这位贤内助五行缺金,就认识钱。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说,她怎么就不出城去求个梦什么的呢?”乌世保说:“按说,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我那个死鬼哪怕多听刘奶妈一句话,能惨到这份上吗?这个人在世时,酒色财气,就这气字上她敞开供我用!”两人一路说着,奔前门外而来。寿明请乌世保吃了杂碎爆肚。又请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头,两人要了壶高末在澡堂喝着,让伙计拿了乌世保的里外衣服去洗。这工夫,寿明这才帮着乌世保筹划他以后的生活。
乌世保平时没有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过,进了监狱就更用不着自己操心。寿明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寿明家业败得早,自己谋生有了经验,心中就有成算。他说:“您既没主意,那就听我的。可有一样,我怎么说您怎么办,不许自作主张。”
乌世保说:“您叫我自作主张我也作不出来。孩子跟奶妈去我倒是放心,不过我出狱时还应下一位难友的请求,要我照顾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过人家恩的,要言而有信。”
寿明就说:“这事您应得好,够人物。可是,您现在这样什么也办不了。依我说先住下来,找个事由挣几两银子,补补身体换换行头,再说别的。”
乌世保说:“理是这个理,可哪有现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寿明说:“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爷的架子。”
乌世保说:“叫我下海唱单弦去?”
寿明说:“那也是一条路。不过目前用不着。”
乌世保说:“上街摆摊卖字?”
寿明说:“怎么样?”
乌世保说:“这光天化日之下,打头碰脸的!累能受,这人丢不起呀!”
寿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说这个!好,不用你出去舍脸。我看了你画的内画壶,行,能打开市面!我给你找个小店先住下来。给你买壶坯子,买颜料,你只管画。卖货办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丢人,别署真名,起个堂号不就完了!”
乌世保仰天长叹了一声:“唉,真没想到,我乌世保落到这步田地,要靠十个指头混饭吃!”
寿明说:“你先画着,等你尝到甜头就没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们落魄的旗主们吧,你我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入流的有的是呢!”
寿明告诉乌世保,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门外花市附近最合适。那一带净住的是玉器、象牙、绒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间房成天猫在屋里画烟壶,没人当稀罕传说。哈德门设有税卡,是外省进京运货做生意的必经之路。大街两旁有的是饭摊茶馆,吃喝也方便。这一带又多是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钱饭钱都便宜。虽然按身份说和乌世保有点不合,现在还讲得起这个吗?
乌世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了澡堂,寿明就领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寿明和这里的杜家店有过串换,由他作保,先住下,半个月再结账。租的是东跨院里一个单间。屋里除去土炕上铺着的席子,再没第二件东西。乌世保一看,比监牢里也不强什么,就嘬了下牙花子。寿明笑道:“您别急,房子有了,咱先说铺盖。”乌世保说:“我是头次进这样的店,原来真就是家徒四壁!”寿明说:“被子、褥子、枕头、蚊帐什么都有,要一样算一样的钱,用一天算一天的钱,咱们常住,不比那过路客人,住个三天两后晌,这么租法咱租不起。回头我给你到估衣铺办一套半新不旧的行李来,这才是长久之计。还有一样,你有套行李放在这儿,早一天算账晚一天算账店里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么都租他的,又不付现钱,日子一长他就给你脸色看,不也惹闲气么?”说话间小二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壶、两只碰了边的茶碗送了过来。垂手站在旁边说:“掌柜的叫我问问,爷的伙食是自理还是由店里包?”寿明说:“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们另打主意。”伙计说:“别人不知道寿爷还不知道吗?我们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谁不知道‘杜家店,好饭伙,暖屋子热炕新被窝’!”寿明说:“几个月不见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耍贫嘴。乌爷是我的至交,你们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伙计走后,寿明关照乌世保:“他这儿伙食是不行,可包下来,有钱没钱您就能先吃着。早上起来您上对门喝浆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伙之内。我留下几两银子您先垫补用,以后日子长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乌世保过意不去,连忙拦着说:“这就够麻烦您的了,这银子可万不敢收。”
寿明说:“您别拦,听我说。这银子连同我给您办铺盖,都不是我白给你的,我给不起。咱们不是搭伙做生意吗?我替你买材料卖烟壶,照理有我一份回扣,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办铺盖、留零花,这算垫本,我以后也是要从您卖货的款子里收回来的,不光收本,还要收息,这是规矩。交朋友是交朋友,做生意是做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垫本是放垫本,都要分清。您刚做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点拨明白了!”
乌世保点头称是。
十一
义顺茶馆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轴子。等他弄明白来找碴的是九爷,立刻仰天大笑说:“刘铁嘴这小子还真料事如神,说我今年有黑爷拱门之喜!”马上吩咐人在后院给九爷的下人摆桌子,先茶后酒恭维说:“九爷上我这小茶馆赏脸,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爷拉巴我。没别的孝敬,我送给爷们一人一个竹牌子。以后凭这水牌来喝茶,分文不取!”临走一人又给包了一斤好香片,连羊倌都赏了四吊钱饭钱。晚上九爷回来,问几个下人那茶馆是怎么收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把一百只羊说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馆的壶碗砸了,桌椅掀了,连后厨房的灶头全踩平了。老掌柜听说来的是九爷,连连朝北磕头,谢九爷给他教训。九爷听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闻了两捏鼻烟说:“那就饶了他吧!他要不服软,明天我再赶二百只羊去,连着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黄!”下人说:“我的爷,明天还去?他那茶馆十天八日开得张么?”九爷一想,又笑了起来。下人看火候到了,就进言说:“爷圣明,您是出气去的。掌柜的也服软了,您心里也痛快了,那损坏的家伙,我猜您准想赏他个血本。”
九爷问:“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下人说:“全北京城谁不知道我们爷财大势大,不拿银子当稀罕呀?”
九爷骂了两声,掏出一个锞子。下人们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赔茶馆的壶碗家伙。这茶馆掌柜居然逢凶化吉。九爷先付了一百只羊的茶钱,合二百个客座的收入,这就顶上茶馆的两天的收入。几把茶壶、茶碗能值多少?何况有的锯锯还能使。一算总账还挣了几个。更难得的是这段笑话传出去后,一时间成了新闻,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人们谁不想亲耳听听掌柜的自己讲这奇遇?几天之内多卖了几百碗茶。但这事只能发生在买卖人身上,因为他们讲的是和气生财、逢场作戏,手艺人却没这本事。手艺人自恃有一技之长,凭本事挣饭吃,凡事既认真又固执,自尊心也强些。碰上九爷这类事宁折不弯,就是另样的结局。
聂小轩眼下就碰上了麻烦。
九爷那天早上,本打算开个玩笑就放了他。九爷到肃王府商量如何给日本皇室送礼的事。正好徐焕章也来了。从打庚子以后,徐焕章平步青云,成了肃王府的常客。他给王爷出主意说,送东洋人礼物,要精巧不要贵重。联军进城的时候,抢到汉官宅门,法帖名画儿不要,专要女人的弓鞋;到满员府里,宝石盆景、墨玉山子不要,偏抢烟灯烟枪,他们就爱个灵巧稀罕。一听这个,九爷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八拍烟壶,他叫人取来给肃王和徐焕章过目。徐焕章一看,连声称赞说:“您这套玩意儿拿出去,可把别人的礼品全压下去了。”肃王说:“老九这么一来,不把咱给闪了吗?”九爷忙说:“只要王爷赏脸,奴才这套给王爷使唤吧。”王爷问:“那你呢?”九爷说:“奴才想要,再叫这人烧一套就是了。”王爷拿起烟壶看看底,见打的印子是“光绪乙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样这么新,我说以前没见过呢!既这样我何必夺你所爱,你叫那人替我再烧一套不就结了。”徐焕章一直在把玩这烟壶,一听这话,马上凑趣说:“王爷要烧,莫如让他换个画样儿,既不和九爷的重样儿,又透着新鲜,最好是应令的画儿。”王爷说:“你想得好。换个什么画儿好呢?”徐焕章说:“奴才总跟洋人往还,知道他们的癖好。让奴才替王爷找几套洋画儿来请王爷选,选好叫他们摹到坯子上烧出岂不好?”王爷听了十分高兴,就请九爷和匠人规定好,先做准备,等徐焕章的画样子拿到就开工。
九爷回到前门外小府,不等落坐,就一叠声地叫人去传聂小轩。聂小轩愁得一整天也没吃下东西去,竟比坐牢时还更憔悴,一见九爷,抢过去跪了一跪,便立在一边低头不语。
九爷笑着问道:“你想好没有,是单卖这只手呢,还是连人一块卖?”
聂小轩打个千,低下头不说话。
九爷说:“怎么着?两样都舍不得卖呀?”
聂小轩又打了个千,还是不说话。
九爷大声笑了:“也罢,看你胡子拉碴了,给你条明路。要是手也舍不得卖,人也舍不得卖,就再卖我一套‘古月轩’的小玩意儿吧!”
“嗯?”
聂小轩不相信这么生死攸关的大难题就这么轻易作罢了,直瞪着眼不知怎么应对。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爷的话呀!”
“嗻,嗻!”聂小轩连连点头,“您说要什么我给您弄什么来,没有的我现烧。”
“给我再烧一套烟壶。”
“嗻!”
“得多少天?”
“我不敢说,得看坯料能买得着买不着。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就那么一套全用了。这东西是山东出的……”
“我管不着,我等着用。”
“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了去,给您另烧。”
“那得多少天?”
“三个月吧。刮釉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两个月限期!过了限我发了你!”
“我拼上命也给您办!”
九爷不愿说要等别人决定画样,便说:“你先烧个样儿给我看看。我觉着对心才能发你定钱,叫你开工。你出来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聂小轩谢恩出府,浑身叫冷汗湿透了。
十二
听说义顺茶馆近几天生意兴隆,寿明把乌世保画的一个烟壶装了烟,另两个用绵纸包了,到义顺茶馆去找生意。
茶馆不大,不过是一溜三开间的筒子房,放了六张方桌,门外两旁各有两张条桌、几条春凳。别处买卖兴隆靠“天时”,他这儿却靠“地利”。这里往南不远的陶然亭、梨园义地和松柏庵,是梨园界喊嗓遛弯的习惯去处。当年戏剧艺人被视作“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他们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东的马神庙,往西的椿树胡同,往南的南横街潘家河沿一带地方,著名大戏馆子广德、广和、三庆也都距此不远。遛弯回家的艺人们走到此处,正是个中间站口,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完事后上哪儿去都方便。这么一来,那些爱学戏的、爱听戏的、做行头的、扎把子的、前台管事、后台坐钟、场面头、武行头、箱官、检场、车僮、马伕,一句话,要在艺人身上拉交情找饭辙的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这茶馆还有一批鸟客。这玩鸟的客人和唱戏的伶人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样起得早,一样欢喜山林水边。不论百灵、画眉、黄鸟、靛颏,一样地在早上遛嗓放歌。他们从先农坛、城墙根、护城河、万寿西宫遛鸟回来,也多半愿意在这茶馆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笼的、烧食罐的、捉蚂蚱的、养蜘蛛的、要和养鸟的拉关系找饭辙的人也成了茶馆的常客。久而久之,两种艺术交流的结果,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唱戏又能养鸟的全才人物。这种人有个特点,他若以唱戏为职业、养鸟为消遣的话,您说他养鸟的本事比唱戏强他才高兴;他若是以养鸟为生、唱戏是玩乐的话,您可千万得说他唱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起他的养鸟本事胜过百倍,这才不至于得罪他。因为有这种种“行规”,和这两行无关的人多半站在门外听听鸟鸣,看看名优,没有几个敢进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来吃茶的,怕犯了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