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盆的说:“上相公店在东边那条道就该往南拐,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匪连长揪住小高就问:“怎么回事?”小高着急说:“东边是洼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这边绕几步,路可好走。我是当地人,还不比他们熟?”匪连长又问卖盆的:“他说的是实话吗?”卖盆的看见刚才一句话,险些给这孩子招来场祸,早已后悔多嘴了。连说:“他说的不错,那边是一下雨就存水。从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几里路!”
匪连长撒开了手。小高抻抻脖领子说:“下边一直走就到了,你们又信不过我,放我回去得了呗!”
匪连长不理小高,下令说:“先进村开饭,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况去。”
小高抗战时期当交通员,日本军队、汉奸队开饭他都见过。日本军队到一个庄,是先在大道上烧一堆火,各自把饭盒子放在火堆上烧烤,同时向维持会要他麻高(鸡蛋)和衣毛(地瓜),当兵的也有到处抓鸡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乐,并不当正经伙食来源。汉奸队损多了,他们进了村先找办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共要多少钱,算是这村供饭了。钱要到手却不走,要挨家挨户“搜查八路”,一边搜一边也开了饭。不挑食,见什么都往嘴里填,馍馍、烙饼自然吃,糠煎饼、菜团子也往口里塞。因为他们平日根本吃不饱,所以有吃了药耗子用的红矾馒头的。这国民党军队如何吃饭,她还没见过,就躲在一边细心观察。
匪连长说:“先打两枪报个信!”
猴子脸就举起枪朝天开了两枪,这一来全村的鸡也飞了,狗也咬了。几个衣衫还没穿全的保甲长,就举着写了“欢迎”两字的纸旗,迎到了当道,鸡啄米似的向连长鞠躬。一边把队伍领到打麦场上,一边路上就说定了给养数目:要一百斤烙饼,五十斤猪肉,十斤香油,十条香烟,二斤烧酒,二斤洋糖……
小高听了,先是吓一跳。这些狗杂种个个是饿死鬼,长两个肚子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汉奸队还是文明点,集体坐在场上吃饭,总比随便骚扰老百姓强,尽管要的多,可也还有个准数。
到了场上,队伍吹声哨子宣布解散,匪连长等人就由办事人陪着进了一个地主宅院。猴子脸和大个子是连部的传令兵,押着小高也跟了进去。
匪连长进堂屋,大个子、猴子脸和小高在院里树底下歇着。这期间地主厨房里锅碗瓢勺叮当直响,吱吱啦啦的炒菜声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几个办公人员就出去进来地穿梭般奔跑。一会儿听见匪连长在堂屋里拍桌子骂粗话,一会儿又满屋哈哈大笑,村子里也就这儿哭那儿喊,不时传来打人声。因为走过一段路了,那两个匪兵对小高也就不那么凶狠了。小高问:“这都是忙活些什么?”
猴子脸说:“开饭呗!”
小高说:“刚才在路上不都谈好了?”
大个子说:“谈的场面上话,办起来另有一套。”
猴子脸逞能地说:“你个小老憨,见过什么世面!真照那么办,当兵的不得撑死,保甲长还有谁干?连长的赌账靠啥还?往老百姓头上摊派,是按说的摊派一百斤大饼,到当兵的手里二十斤就不错,四十斤折钱入连长腰包,二十斤归保甲长,那二十斤打点打点司务长、排长、上士们。大饼如此,别的也照办。连长拍桌子是嫌价钱折低了!满屋大笑是大家都讲和了。”
小高问:“照这样,你们当弟兄的不是挨饿吗?”
猴子脸指指枪说:“当丘八的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没听见满村鸡飞狗咬吗?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机灵,趁早别看那份瓜了,跟我们穿号褂子吧!”
小高这才知道他们办伙食的办法,是把鬼子和汉奸的手段综合在一起了。
猴子脸见小高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怎么,叫你当国军你还不干哪?”
小高说:“谁干这个!”
高个子说:“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连长为什么不放你回去?”
小高说:“不知道。”
猴子脸说:“他的勤务兵开小差了,看样想拿你补上!小老弟,你的运气比咱强,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呢!”小高说:“别放屁,我不会干那玩意儿。”猴子脸说:“勤务勤务,三大任务:行军背包袱,驻军晾被褥,打起仗来学老鼠。有脑袋就能干!”
正说着天上响起了飞机声,匪连长跑到堂屋门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布,信号布,快摆信号布!这帮驴日的在天上看不见青天白日帽花,炸弹下来不认亲戚,快,快!”
猴子脸赶紧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来,喊着大个子一块攀着树上了房,把两条白的夹一条红的摆开。飞机低空盘旋了一圈,果然翘起尾巴跑了。小高见大个子和猴子脸全在房上,趁机就往门外跑。刚到门口,一个哨兵把枪一横问:“你上哪儿去?”
小高说:“我,我躲飞机。”
“飞机都走了你还躲个屁,回去!”
大个子和猴子脸把信号布卷了起来,又背在身上。一个小甲长端出一盘烙饼、几个咸鸡蛋交给猴子脸,说:“这是给你们几位弟兄的。”小高说:“我是抓来的老百姓,别拿我当他们一伙。”小甲长说:“连长说一共三位,我不管谁是谁。”
小高早饿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担心那个连长认定了叫她当勤务兵,这可假装不得,非马上跑不可。
她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去侦察的便衣回来了。报告说相公店正赶集,没有敌情。据赶集的老百姓说,相公店东南七八里地,昨晚到了新四军,今早上还在那里没走。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连长就下命令,吃完饭立即向相公店开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们走,这比自己找队伍还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队伍接触上,还怕找不到机会逃过去?
下午再出发,他们还让小高走在最前边。那个连长果然对小高说:“小孩,你看当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现成的军装穿着,比你看瓜强不强?”
小高说:“不强,看瓜没人骂,当国军的人人骂!”
“不挨骂长不大呀!”匪连长笑着说,“反正他们又不敢当面骂,背后骂啥不是也听不见!”
“那也不干。前边的路你们认识,放我回去吧!”
“不干也得干,给我当勤务!”
“我家还有老妈!”
“当兵的有妈的多着呢!”
“反正不干!”
“我枪毙了你!”匪连长掏出手枪比划比划,然后冲猴子脸说,“给我捆上,带着走!”
猴子脸找根绳来,给小高捆了个麻坎肩,把绳子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孩子已经注定要当勤务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绳子捆得很松。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二十万金元券,每个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待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了,连长这才下路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绝不朝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匪连长把几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匪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匪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人占了中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咸肉和粉皮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开恩、连长开恩。”等匪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弟兄骚扰了百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就走了。用不着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我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得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半夜,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个子做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账还不上,我是卖壮丁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哔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担,抓了几个民伕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就跟民伕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十二
听到国民党军队开走,账房先生念了声佛,正要放铺盖睡觉,外边打起门来。
“谁?”
“我,投店的。”
“这么晚了还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还赶路呢!”
开门吧,不大放心;不开门,又怕耽误了生意。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是一个脚伕一个买卖人,脚伕还拉着一头驴。他开了门。等到客人来到过堂灯下,他想起来了,这两位客人和这头驴前几天在这儿住过,说是到东乡去接亲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过缰绳说:“还住您上回住的那间房吧,我马上送水来。”他心里挺奇怪,怎么没接亲戚空着驴回来啦。
账房先生去打水,脚伕就往槽子里拌料,这时从后边茅厕走过来一个女人,直奔东厢房去了。正在下雨,风灯又挂在牲口槽上,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脚伕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回去和穿长袍的嘀咕。
等到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子来摆饭桌,穿长袍的客人就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店的生意倒还兴旺,客房都住满了吧?”
“瞧你说的,谁家不看黄历,单挑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们二位,就一个单身堂客。”
驴伕问:“从外乡来?”
“到外乡去!”伙计说,“东乡的财主,叫新四军给吓出来了。听说回上海娘家去。”
因为村头上驻留着国民党军队,俞洁一直提防着意外,没敢入睡。国民党军队开走了,她这才合上眼,想赶快睡一觉,为明天赶路积蓄精力。刚刚睡熟,一阵砸门声又把她惊醒,接着便听见人打招呼,驴喷响鼻儿,一路进了院内。等来人进了客房,驴牵进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观察一下动静。她去的时候没见人,只从东厢房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黑影,回来时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个,短打扮,在风灯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给二嫚赶驴的那个脚伕!那天她骑的驴往二嫚那里冲时,是他跑过来迎面拦阻的。那长相绝不会记错。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那一个一定是人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们结了仇的,跟他们打照面凶多吉少。这里遍地是敌军,他们一勾结就把自己出卖了!无论如何,要趁他们还没发觉离开这里。
这时刚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怀疑事小,招惹他俩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里等天明,她想这两个人半夜才睡,不会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点灯,又找不到事做,几天来全身虚弱乏力,坐在那儿想不打盹也办不到,她就又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说:“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两个家伙也已起身了吧。”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倒还好,东厢房的门还没开。她把门慢慢开大些,侧着身子蹭出门,一看原来是天晴了,露出来半个明月。不过远近已有鸡啼,总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伙计已经在生火。因为店钱昨晚已付过,就招呼伙计开门。伙计嘴里说着:“走这么早啊,再歇歇呗!”把门打了开来。俞洁加快脚步,出了村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