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严见她半天不吭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就说道:“坚持住吧!一到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你就想,我们是为四万万人民在受苦受难,你就有力量了。这是我试过多次的灵药,这个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总有一些人靠了剥削人、凌辱人享福;另一些人受剥削、受凌辱一直到死。这个不合理劲儿,早有人看出来了,有多少戏就是演的这个。可真正想出办法来改变这种情况的是马克思,真正按这办法干的是共产党。他们要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而且把它建设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人有权说话、人人有权管事的世界。我们能参加这个改造世界的队伍,能为这么件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牺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觉得幸福吗?”
七
雨一阵大,一阵小,下了一天一夜,她们三个人紧一阵慢一阵,也走了一天一夜。
因为下雨,敌机没有骚扰,她们开始是顺着大路走的。傍晚的时候,遭到两次还乡团的袭击,一次没看到人,只从侧面庄稼地里打来几枪;第二次听到枪响,看到高粱地里有穿白衣服的人一晃,忆严喊了声:“架机枪,二班上来!”砰砰地还了两枪,敌人跑了。她们也就不再敢沿着大路行动,只能远远地傍着大路,在庄稼地里一步一陷地前进。夜晚,雨大了,三个人又合在一起手拉着手走。中间吃一顿炒面,也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走到半夜,脚下已经由烂泥变成了水塘,一步下去就没到膝盖,这只腿才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走个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大气。俞洁脚上的鞋子、纱布早被泥拔掉,摸也摸不着了。好在脚已经麻木,倒比疼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时,她的胃又绞痛起来,并且浑身冷得直磕牙。
忆严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浑身颤抖,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厉害!”
忆严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叹口气说:“糟糕!你在发烧。”
小高说:“站下歇一会儿吧。”
她们摸到一棵树下,三个挤在一起,背靠着树站下来。刚站下不一会儿,俞洁就含含糊糊地呻吟两声,两腿弯了下去。小高叫她一声,她打个寒战又挺立起来说:“我睡着了!”
“再待下去我也要睡着,”忆严说,“咱们走吧。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宿营吧。总这么走,谁也坚持不下去。”
她们连抬带架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天蒙蒙亮时,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着个窝棚,就奔了过去。她们叫了两声,没人搭腔,挑开草帘,躬身钻了进去。里边除去铺着个草铺,烧着一堆柴灰,什么也没有。俞洁看见草铺就一头扑过去,叫声:“妈呀!”爬上草铺合上了眼,一会儿就发出了含混的呻吟。忆严扒扒柴灰,见还有火星,便从铺上抓一把草放上,歪着头噗噗地吹起来,一会儿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别睡,”她推推坐在一边打盹的小高说,“把你背包里的便衣换上。湿军装脱下来烤干它,这样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开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戏服装,推醒俞洁,亲自帮她换上,把俞洁的军装伸到门外拧了拧,坐在小高对面烤起火来。小高先是两手举着自己的军装烤,随后就把两个臂肘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儿就两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脚前,歪头打起鼾来。忆严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军装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举着俞洁的军装,把火添得旺旺的,尽兴烤着。没有多久,她就被白色的蒸气包围住,身上暖和过来,眼皮也重了。她举着衣服打了几下瞌睡,赶紧摇摇头站起来,想到外边透一口凉空气,使自己清醒些。把头钻出窝棚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连大道上的树木都看不见了。她回到里边,推推小高说:“不行,咱们仨要都这么睡着,要误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你精神精神,衣服烤个差不多就到外边放哨,让俞洁好好休息。”忆严说,“我得出去侦察一下,外边雾大得很,不要出什么事。”
“嗯。”
“我还想趁机会弄个牲口什么的,俞洁这样子怎么前进?她已经把力量耗尽了。”
“我去!搞这一套我内行。”
“我去吧,这里是敌占区,你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你们不必等我,顺着大路往西走就是了。我沿着大路两侧找你们,联络信号还是你学斑鸠叫,我吹那个定音哨。目标是运河岸。”
俞洁已经被胃痛弄醒了,听到这里就欠起身说:“分队长,别为我费心了,我能坚持。”
忆严扶她躺下说:“你坚持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你能继续下去,可我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去想想办法看,只要有群众,总能想出办法来。”
俞洁说:“这样吧,你们在这儿休息,我先走;你们体息完再追上我,这样我就少拖你们一点后腿了。”
小高说:“算了吧,你一个人怎么走?碰上点什么情况,你连个手榴弹也不会扔。有我们在,绝不叫你单独去冒险。”
忆严说:“我也需要去侦察一下情况,昨天咱们就遭到两次袭击,侥幸逃脱过来了。靠近铁路两侧敌人势力更强,不摸清情况摸瞎走不行。”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到身上,提琴挂在肩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来,然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小高想发火,想起忆严对她的嘱咐,又忍了下去,叹口气就坐下噘着嘴烤火。
俞洁越哭越厉害,竟然出了声,这下子小高可忍不住了。
“饿了吃,困了睡,有意见就提,可哭个哪门子!”
俞洁细声细气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老天爷!这是革命呀,谁对不起谁?咱们要追不上队伍,对不起陈老总,除这以外没有对不起谁的事!”
“这回掉队是我引起的。又因为我累赘着你们,你们才不能很快追上队伍!”
“要是我挂了彩呢?你们带我不带我?”
“当然带。”
“你带我还叫我欠你的情呀!”正哭着的俞洁被小高一下问笑了。
“你拖着胃病烂脚走路,是干革命;我架着你行军,也是干革命。不都是为了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吗?谁欠谁的情呢?同志间要不这样,那该是啥样?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又使俞洁想起忆严性格中的某些难解之处。
她对小高说:“我问你个秘密,你能说吗?”
小高说:“我这人对同志没秘密。”
“你知道忆严是什么时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词儿,练好地位的?”俞洁说,“那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场如救火,要没她顶上,整个戏为我回了。可我就奇怪,她怎么准备得这样充分?”
“这算什么秘密?”小高说,“她提词就把词记住了,做场记又把地位记下了。无非是你起床之前、睡觉之后,她一个人在排演场练习就是了。真正的秘密你还不知道呢。”
“还有秘密?”
“跟你说吧,不光你那角色她准备,戏里所有女角的台词她都背会了,地位全记住了。”
“真的?”
“她让我当检查官唱给我听,走给我看的!她说以前因为演员临时生病回过戏,高高兴兴来看戏的战士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过意不去。从那以后,不管排什么戏,她都把别人演的角色准备下来。知道谁出问题呀,不论谁临时出了事,她都能顶!”
“是这样……”
“可不要说我讲的。她现在得机会就批我,我都成了她就饭吃的咸菜了。”小高气哼哼地说,“我给你提了几回意见,她也批评我。我有我的权利呀!意见提错了说明我水平不高,她急什么呢!这么操心,也不怕白了头发!”
俞洁非常自疚,真正感到了自己和忆严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该怎么去理解。以前一听到这四个字,她总以为指别人,自己放弃上海的舒适生活,投奔到解放区来,一心一意地为革命工作,改造得真够顺利呀;现在看来,要改造成周忆严这样坦荡无私,还很得费些工夫。她盼着忆严回来,不管情况多紧张,也把自己心里话说说,并且认真地向她赔个不是,虽然没出之于口,但在自己内心里是委屈了她,侮辱了她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俞洁沉重的心情转移开些,就坐起来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行了,行了,老天爷!”小高按住她说,“保证你休息好是分队长留给我的任务,我可不敢擅离岗位。”
俞洁说她脚被干泥拿得难受,必须出去洗一下。小高告诉她,南边有一片苧麻地,凡种麻的地方都有水坑。俞洁走后,她又把火挑旺,拿过军装来接着烤,烤着烤着她就又前仰后合起来。一阵生烟把她呛醒,军装袖子已烧掉了小半个。她赶紧扔在地上拿脚踩灭,一看草铺还空着。时间已经过去好大一会儿了,俞洁还没回来,一定是又犯了胃病,赶紧钻出窝棚去找她。走出窝棚,她举起胳膊先伸个懒腰,胳膊还没落下来,就听东边有人喊:“小孩,过来!”
小高扭头一看,两个戴牛皮帽的国民党匪军正站在瓜地头上。她低头见自己穿的是便衣,没什么破绽被发现,就大摇大摆地朝两个匪军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一个大高个子匪军端着枪问。
“住在瓜窝棚里,你说干什么?”小高翻翻白眼,“看瓜呗!”
一个猴子脸匪军往地里走了两步,拿脚踢了踢一个大西瓜问:“瓜熟不熟?”
小高一看是来找瓜吃的,心里又多了分主意。为了给俞洁个信号,免得她突然冒出来,就扯大嗓门喊:“哎,我说国军老总,那是卖钱的东西,你怎么上脚踢呀!”
“你叫唤什么?”猴子脸一脚把西瓜踢出老远,“踢瓜?再叫唤老子还踢人呢!”
“哎,你们国军抢人瓜还不叫说呀!”小高把嗓门扯得更大了,“欺侮小孩算什么本事!”
这时候大道有人喊了声:“怎么回事?”
小高一看,站起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再一看,影影绰绰好长一溜队伍正蹲在地下休息。小高暗地叫声:“不好!”头一个念头就是把他们引开,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到窝棚里,看见军装和零星物件,更不能叫他们发现俞洁。
大高个子匪军立正说:“报告连长,这儿有个看瓜的小孩。”
“带过来,带过来!”匪军连长喊道,“在那儿叫唤什么!”
“小兔崽子!”猴子脸斜了小高一眼,赌气地一口气踢破了三四个西瓜,“回头跟你算账。”
大个子小声说:“你不吃就算了,踢了它干啥?老百姓种个瓜不易!”
猴子脸说:“你少管闲事!”
两个匪军把小高押到了大路上。小高一看,轻机枪,六○炮,整整是一个连的队伍。
“小崽子!”匪连长问,“你喊什么?”
“你们老总踢我的瓜,还不许我喊一声呀!”
“你要抢先慰劳国军,他还踢吗?”
匪连长看看两边的匪兵,匪兵们谄媚地干笑起来。小高噘起了嘴。
匪连长收住笑容,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北边王村!”
“天天在这儿看瓜?”
“看了半个月了。”
“这两天看见过队伍没有?”
“没有。”
“你撒谎!”
“我撒这个谎干啥!”
“这满地脚印、牲口蹄子印,你就住在窝棚里会没看见?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看瓜的,还是袒护八路军不说真话?”
“要说我是八路,你上王村打听打听,谁不认识我王小四子?要说我袒护八路,更不挨边了,我没见他袒护他干吗?”
“他们在这儿过,你怎么没看见?”
“半夜里过队伍,我知道是哪一边的?见了当兵的咱躲都躲不及,还伸出头来看呀?”
“那你听见过队伍了?”
“听见了。”
“多咱?”
“前天夜里。”
“有多少人?”
“光听能听出多少人来呀?”
“往东去还是往西去?”
“听不出来。”
“就没有上瓜田吃瓜的?”
“半夜里下着雨,谁吃瓜呀!”
匪连长掏出根烟卷叼在嘴上,点着,吸了两口又问:“昨夜晚东边有人见三个女八路走过来了。还有个大胡子,带着几十个共军也过来了。”
“我没见。”
“你怎么又没见?”
“这两位老总到我瓜地时,我才睡醒,一整宿我都睡觉了。”
猴子脸说:“胡说,你早醒了。”
“早醒了我还不跑,等着你来欺侮我?”
“你又犟嘴!”猴子脸举起拳头,可是匪连长摇摇头,叫他退到一边去。
“你既是当地人,道一定熟了。相公店还有多远?”
“二里来地!”
“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的吧,这回露馅了!”匪连长把手枪掏出来冲着小高,“说实话!”
大个子在一边嘟囔说:“谁不知道相公店,离这儿还有二十来里地!”
一群匪兵围了上来齐喊:“说实话,不说枪毙你。”
“谁说二十来里地你找谁去!”小高一边合计着一边说,“我这个相公店没那么远!”
“到底多远?”
“十来里地是有!”
“为什么说二里?”
“我怕你们抓我带路,近些,你们就不用带路的了。”
匪连长笑了笑,把枪揣了起来。众匪军也把枪放下了。
“小孩,跟我耍心眼还耍得过去?”匪军连长哈哈笑了起来,“没说的,给我们带个路吧,走!”
“就这么走?”
“怎么走?还拿八抬轿抬你!”
“我不得拿块干粮带着?”
“到下个村我们就开饭!”匪连长说,“有你吃的!”
匪连长一吆呼,蹲着的匪兵就都站了起来。小高心想:就这么把匪军引走,免得俞洁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给俞洁作个交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琢磨了一阵说:“长官,那窝棚离这儿没有一泡尿远,能耽误多大工夫?我去拿块干粮、带个斗笠,回来时给你捎个大西瓜解渴不行吗?”
“你他妈鬼点子还不少!”匪连长向大个子和猴子脸一努下巴,“跟他去,一步别离开!这小子总要回窝棚,是不是要捣什么鬼呀,到那儿仔细看看!”
来到地头上,小高说:“地里泞,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大高个说声好,站住了。可猴子脸说:“不行,连长说了叫一步不离,一块儿走!”
大个子一看猴子脸挺较真,也只好跟了进来。
小高进了地,先挑了两个大西瓜,给两个匪军一人抱住一个。她想:“给他俩先占住手,真发现情况,他们来不及举枪,我就拿手榴弹收拾了他们。”她合计着钻进窝棚后,怎么才能挡住匪兵的视线,叫他们发现不了军装之类的东西。靠近窝棚了,里边散出来一股焦糊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气味散得慢,刚才烧袖子那味还挺浓呢。她弯身掀开草帘子把头一伸,嗬,不光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满屋子白烟,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她毛手毛脚,刚才没把袖子上的火灭净,现在又烧起来了。
猴子脸紧跟着小高把头探进窝棚,马上又咳嗽着缩了回去,骂道:“大白天你熏什么蚊子呀!”
小高用柴禾棍在地上写了“快走,向西”四个字,同时大声说:“老总,烟不大,进来待会儿吧!”
“少耍贫嘴,你快点吧!”
小高再次踩熄了火,把自己的干粮袋藏在草下边。想到这一阵毁了老乡几个西瓜,又用柴炭棍写上“瓜钱”两个字。她把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以后俞洁单独行动了,这东西该留给她。匪军们身上有的是手榴弹,真需要时不怕弄不到。便把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从草铺上找到一领破蓑衣,抓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钻出了窝棚。
猴子脸在外边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说:“光说快,里边睁得开眼吗?就这样我还没找着干粮呢。”
他们回到大道上。小高虽然不知道相公店在东还是在西,可知道国民党当官的向来是行军走前边,打仗拉在后边。一看匪连长站在尽西头,就说了声:“走吧!”领着朝西走去。匪连长打头,后边跟着整整一连美械化的军队。
八
周忆严从窝棚出来时,天还没有大亮。白茫茫的雾气充满天地之间。
她先是顺着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树林、高庄稼地尽力记在脑子里,计划着出现情况时的撤退路线。连日阴雨,没有人下地,雾厚天晦,听不到鸡鸣狗吠,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村口前了。
这些年行军的经验告诉忆严,贫农户多半住在村边村后,沿道临街那是富裕户的地盘。她就沿着村边往村后绕过去。才拐过东北角,从一条南北巷子里传来钩担水桶声。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妇女挑着水桶出了巷口。敌占区的妇女多半怕见兵,而且整天关在屋门里,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忆严就没打招呼,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