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来是他应该休息的日子，他不是大作家，但也有大作家的那些感觉：比如当一篇小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也被掏空了。那时候是不可能再有写什么的欲望的。起码要无所事事一个礼拜，一直到感觉无聊了，或者感觉要做些什么了。可是，今天，现在，他感觉他想写点什么了。他坐在护城河边的时候就已经想要动笔了，他坐在那块冰凉的石块上有了一个简单的构思：他要写写夭夭。写它慢慢长大，写它开花，写它相思，写它坚强地冲破一切阻力，一直到桃之夭夭。对。他在新打开的文档上迅速地打上了新小说的名字《桃之夭夭》。
这时候，门响了。袅袅回来了。袅袅直接走进了书房。
你去哪儿了？袅袅问。
转转，哪儿也没去。他说。
刚才马路上撞死一个人，你看到了？袅袅问。
看到了，我正好要过马路。
你看到了就回来啊。听人那么一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袅袅说了一半，怕不吉利住口了。
你怎么没吃饭？她换了个话题。
我在外面吃过了。他说。
家里有饭你去外面吃，钱多啊？她明显地不满起来。
我饿了，在大排档吃了碗鸭血粉丝汤。他说。
我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情。袅袅沉默了一会儿，说。
林海旭本来想说没空，可是他发现他刚才泉涌一般的思绪这会儿好像堵住了。暂时不知道从何下手，怎么切入。他回头看了一眼袅袅，挺严肃的样子。她想说什么？他有些好奇。
哦，你说吧。他说。
你关了电脑，我要认真地跟你谈谈这件事情。
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关了电脑。
袅袅去厨房泡来一杯茶，放在林海旭的面前。
你想说什么？离婚的事情？林海旭漫不经心地问。
神经病！你以为婚那么好离？我觉得你最近太辛苦了。袅袅说。
你是说我写小说？没什么，我喜欢写，不觉得辛苦。
如果有了回报当然就不会感到辛苦，可是……
我不是才写了一年吗？要是这么容易，满世界的人都去写小说了。
不是啊，你不同，你是有才华的。我觉得你现在在浪费你自己的才华。袅袅说。
我浪费才华？我有什么才华？
你是名牌大学正宗的本科毕业生，你的专业现在不要太吃香，随便找找都能找到年薪五万以上的工作。袅袅说。
你的意思我应该去找个工作？为那些老板打工？
打工？现在什么工作不是打工？要不你去考公务员，公务员不是打工，是主人，但竞争激烈，要有本事，也要有门路。我们没有，我们要实在些。袅袅说。
我最不想做公务员。
你想干什么？
写小说。
我弄不清楚了，这小说有什么写头？一年下来了，你算算光是复印和邮费就花了多少钱？退一步说，就算你发表了一个短篇，不，中篇，你发表了一个中篇，那又怎么样呢？稿费多少？一千字最好八十元吧，一个中篇三万字，两千四百元。还要所得税什么七扣八扣的，拿到手最多两千元。一个月你最多也就是写一个中篇吧？你想想，你干什么工作一个月挣不到两千元？况且你能保证每个月都有两千元稿费？你好好地找一个像以前那样的工作，不大忙，空余时间写写散文，多好。
我写小说并不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名？你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写小说，发表过上百万字的如今默默无闻的还多的是。你做什么梦？
不管你怎么说，我肯定不会放弃的。你要是觉得我没什么用，我们离婚好了。
林海旭，你开口闭口离婚，好像我除了你活不了了。你想清楚了，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要是实在想离婚，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你。
袅袅的苦口婆心没有换来一点效果，她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气呼呼地离开了书房。
林海旭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打开了电脑。刚才发呆的时候，袅袅的形象比她在他眼前更清晰，让他想到了小说的切入点。
从两个价值观完全不同的夫妻吵架开始。
他写了一会儿，发现都是对话。
那么，就编一个剧本吧，像《秃头歌女》那样的剧本。当然，他不可能再写一个《秃头歌女》，但他可以写《桃之夭夭》。
三
写一个剧本的念头让林海旭整个晚上文思泉涌，他一下子写了两场，自己读了三遍，感觉非常好。他躺在书房的床上想：也许我更适合写剧本，虽然话剧比小说更无人问津，但是如果他真的写出牛叉的剧本来，何尝不是他的文学梦的另一个实现方式呢？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感觉到睡意的时候，窗帘已经变白了。所以第二天他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第一件事情就去看桃秧子，挺好的。然后他想起来去找小方，昨天没找到，现在正好是中午。
他过马路的时候又是红灯，他下意识地向马路中央看看，一切的痕迹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这让凡事懵懂的他真有些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一场非同寻常的车祸。
他从复印室的玻璃门外看过去，奇怪，居然不是小方，是老板。他没有进去，装作行人一样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还是没有看到小方。
小方不在。可能有些做贼心虚，他也不方便进去问老板。
其实自从上次小方说让他最好中午来打印以后，林海旭反而不好意思专门中午跑去打印了。他上午去下午去，就是不中午去。小方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好奇心，也不问他。算账，当然是不打折的。
有一次他中午去了，小方像没有那回事一样，并没有给他打折。
“你说中午我可以打折的。”他付钱的时候，低声地嘟囔了一句，不像是抗议，倒像是撒娇。一本正经的小方头一扭，忍不住笑了。
“我以为你不在乎。”她说。
“我又不报销，都是自己掏钱。还没有工作，怎么会不在乎。”他说，他不想再装了，再说又被人家看穿了。
小方一边找给他钱一边说：“你的小说写得蛮好的，其实。”
“啊？你，看了？”她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地工作，连一次也没有见她的眼神在他的文字上停留超过一分钟。
“不好意思啊，有一次忘记删除桌面上的打印了。点开来随便看看的，没想到居然不知不觉地看完了一个中篇。很久没有看新鲜的文学作品了，都有些崇拜你了。”小方说。
“哪一篇？”林海旭顿时被一股暖流包围了。他实在不像个作家，作家遇到粉丝应该很矜持地笑笑，说谢谢。
“我想想。是那篇《流水哗啦啦》？对对，是《流水哗啦啦》，我就是因为题目怪才点开的。没想到写得那么好。你是学中文的吧？”小方笑着说。
林海旭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是学化学的。
小方不笑了，小方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是哪个大学的。
“不说了吧？我怕丢母校的脸。”林海旭说。
“说不定我们是校友，你说说看。”小方说。
“东南大学。”林海旭说。
“啊，那不是。不过真是稀罕，著名的理工科大学也会出著名的小说家。”
“你别笑话我了……”林海旭有点不大高兴了。
“没有！我说的是将来，我知道你现在还一文不名。不过你要是坚持，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有潜力，这一点你要相信我的眼力。”小方站起来，又去接待另外一名客人。
林海旭并没有离开，他装作拿起桌上的订书机钉他的稿子，余光却一直在追随着小方。他发现，以前他的确是因为自卑所以才看人家也不顺眼，这个女孩有些像深秋的紫色菊花，冷得寂寞，却是耐看耐赏。
小方送走了客人，回头看他还没走，也没说什么，她看着门外，门外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对了，你刚才说我们可能是校友。你是哪个学校的？”林海旭问。
“不说了吧？我怕丢母校的脸。”小方学着他的口气，一个字也不差。她原来很调皮。
“还能有比我更丢脸的？你的工作不错，悠闲自在，没事还可以看看书。”林海旭说。
一点点浅浅的笑浮上了小方的眼睛，她不说话，眼睛又看到了门外。
“说啊，说吧，你是哪个大学的？”林海旭更加奇怪了，一连声地催促。
“南京大学。”小方说。
“噢？你怎么，没去工作？来做这个？”林海旭问得很合理。
“你不是也没去工作？”小方说。
“我……”林海旭说不清楚了，他不能说我是因为伟大的理想，而你在这里却是有些浪费资源的。
“你是哪个系的？”林海旭猜想是实在冷门的专业。
“中文系。”小方说。
这个时候又来个一个客人，林海旭只好告辞了。林海旭走出门，发现好像眼前的路跟原来不大一样，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就停下来两边看看，自然是一样的。是他忘了拿走稿子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打印的？
他回头拿稿子的时候，正在工作的小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说：“加油哦！”
当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地逃离了复印室，后来他再去的时候，心态已经调整好了。他是个男人，一个已婚男人，不能这么幼稚。
再后来，他知道她其实刚刚毕业，因为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想考研，就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工作，钱只够吃饭，但也不是太忙，就像林海旭说的，跟她的那些拿大钱的officelady姐妹们比较，的确悠闲自在。
于是，林海旭又将自己的心态调整成了一个老大哥的心态。他对小方说你是科班出身，帮老大哥把把关，到底哪里的问题。
小方说，我写不到你这么好。
林海旭说，你这么谦虚我就找地洞了。
小方说，真的。我没上中文系前倒是喜欢写，还发表过。后来上学了，四年下来什么都没有写。
林海旭说，那么，是有点可惜了。
小方看了他一眼，说，看到你这样子，我有些怀疑我考研是不是有意义。
林海旭说，有意义的，厚积薄发，不像我半瓶醋总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你可别受我影响，我中毒太深，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不死不活了。
小方说，你看吧，就算我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找到一个看起来让人羡慕的工作，然后找一个爱我的人结婚，生一个皆大欢喜的儿子。这是最理想的了吧？然后，接下来呢？开始一成不变的生活，在琐碎的日子里慢慢地变老，爱我的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丈夫，这个是幸福吧？是的，这样子的幸福平安是每个人都祈求的，可是有什么意思呢？我的母亲重复我的外婆，我再重复我的母亲。我这样跟我的母亲说，她就会说我不惜福，不知足。想想也是，谁喜欢起风波的生活？可是，我怎么一想到这样的幸福生活就会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林海旭算了一下，她今年最多二十三岁。他自己要是二十三岁的时候想到这些，可能人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么你想干什么？林海旭问。
像你这样为一个目标至死不悔，或者，做个拜金女郎。有钱可以享受一切，包括许多人以为的天堂日子和地狱生活。
那钱从哪儿来？
自己挣啊。如果真的一门心思地想要挣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肯定比实现一个渺茫的理想来得容易得多。
林海旭笑了笑说，你说容易也未必，除非你有门路有后台，否则一步步上去，到足够你享受的时候，怕流逝的比享受的更珍贵，不合算。
噢？这样子的？这倒也是。你看我这个人就是思维有问题，想要做拜金女郎，还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地挣钱。其实对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想要钱更容易的了。
林海旭张口结舌，他想说这样不好，但说不出为什么不好。除了洁身自好这样的老生常谈。
你长得不像那样的人。他说。
我没她们好看？小方看着他，眼睛笑眯眯地。
不是，你比她们好看……
可是，再往下想，钱多到用不掉，不要说买个LV的包包不眨眼，就算买个别墅也是高不高兴，要是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了？就是幸福了？
未必！林海旭说得斩钉截铁。
是的，未必。但是，起码你经历了另外一种不幸福。你不是靠人家灌输给你的“每个资本里都滴着血”，也不是因为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更不是阿Q的精神，你是经历了。那么，有什么不好呢？
林海旭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只是感觉不好。但是跟小方聊天他越来越喜欢了。当然，林海旭对自己说，跟性别无关。
可是，今天，他特别想见到小方的时候，小方不在店里。
他只好转回去，过了马路，他在路边的报亭买了一份晚报，一样地老生常谈某个领导的公仆精神，一样的房地产、美容、理财等等各种广告占据了八九版，然后是体育娱乐明星的花边新闻、独家绯闻，剩下还能读读的是副刊里的一些如同于丹说庄子那样实用的、所谓的具有哲理性的“人生美文”。
林海旭不耐烦地翻了翻，立即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来买报纸的，五毛钱不算多，但在小方那里，可以复印十张稿子。
他一边走一边一目十行地看了副刊上两篇小美文，接着往下翻，突然，他站住了，在下面一版所谓的“本市新闻”里，赫然地登载了一幅车祸现场的照片，照片的下面一行头号黑体字：一民工闯红灯被撞身亡！
林海旭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到最后。当然，就在此时此刻，全市有很多人跟林海旭一样正在看这条新闻。他们当中有悲天悯人的，可能会为那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民工叹息，才四十几岁，很年轻，就这样没有了；也有有些经济头脑的，想，报道没有提到赔偿的事，就这么白白地被撞了？谁让他自己闯红灯呢？
而林海旭，林海旭站在人行道上使劲地回忆，他记得他是先看到绿灯，然后再听到惊叫，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刹车声，他记得他当时报警了，说的是一辆闯红灯的车撞倒了行人。可报纸上说的跟他看到的完全相反。那么，到底是谁弄错了？报纸不会错的，是他错了？
他向马路对面看去，没错，那个人肯定是闯红灯了，他闯过了红灯，才会走到马路中间；可是，林海旭清清楚楚地记得，大家的尖叫声和刹车声是在绿灯亮起以后。林海旭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报道，他没能找到肇事车的一丁点儿责任。报道的最后一句话是“行人一定要切记：宁停三分，不抢一秒，遵守交通规则就是爱护自己的生命”。
林海旭抬起头，一切依然，有两三个人迎着红灯在汽车的缝隙里找出路。
林海旭随手将报纸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想念他的夭夭了。
四
夭夭很好，没怎么长高，但是似乎更加丰满了一点。林海旭想，要是夭夭能够晒到太阳就好了。他想移开床，移了一半想起来，没用。床的上面还有屋顶。
对不起，夭夭，现在我没有能力掀掉房顶。你先长着，等你长大些我再想办法。林海旭很诚恳地对夭夭说。
林海旭从床肚下爬出来，打开电脑。他泡了一杯茶，点起一根烟。看起来很享受，其实他心里很不爽。他现在要么找个人揍他个鼻青脸肿，要么就还是躲进他的希腊小庙。
电脑白痴一样按部就班地启动。林海旭好几次想过用笔写作，可是不说他要浪费多少纸张墨水，到最后还是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弄上来，就只好作罢。
昨晚一口气写了两场。林海旭习惯于当天写的第二天看，如果感觉好，那么就说明没有白写；有时候第二天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那么就一片心血哗啦啦地付之东流了。他现在，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在《桃之夭夭》上。屏幕模糊起来了，他看到他的夭夭在烟雾中婀娜多姿。
“应该是不错的开始。”他说。烟雾散去了，他掐灭了烟屁股，开始认真地看他看到的东西。
第一场
一间新房的卧室，新床上的卧具是灰色的，这和贴在窗户上家具上的大红“喜”字不大协调，似乎又无比协调，两张床头柜上一边放着台灯，一边放着电话；床的右面是一张两人沙发，床的对面是电视柜，柜上有一台彩电。幕拉开时，只能看见电视的忽明忽暗和在黑暗中闪烁的烟头。门响，接着一个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