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佛，但不反对别人信。纷乱的生活，不宁的心绪，总得有个解脱的办法。如果信佛能得到启示，使自己的内心恢复平静，对未来的生活有所寄托，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至于是否真的有佛，佛的世界是否存在，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禅宗主张内修，看重觉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都反映出禅宗一脉的历史性创新，促进了佛教的枝繁叶茂。就佛教内部不同流派比较而言，坚持担水劈柴、吃斋念佛等苦行僧功课的，尽管不减经典的色彩，影响的势头却日渐衰微，活动的地盘也逐步缩小，民间信徒寥若晨星。信众本来是凡夫俗子，很少有人能断去尘缘。如果要求每天膜拜，还要恪守那么多戒条，自然会使人望而却步。因此，只要不是专修佛法，信佛重在理解精髓，坚持积德行善，看轻功名利禄，也就是贯彻了佛的思想，用不着时刻诚惶诚恐，更没有必要三拜九叩。
一次陪朋友去四川，不觉中走入了格萨尔营盘。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喇嘛，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参观，并声明那里是完全免费的。从他那儿得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当天有活佛在那里晒佛，也就是在山坡上晾晒人工绣制的佛像，俗称唐卡。过去也零星地知道点佛学，但对藏传佛教却一无所知。虽然汉藏佛教同源于印度，并且同属大乘佛教，但藏传佛教是显教菩萨乘和密教金刚乘合二为一的教派，和汉传佛教的大乘显教有许多不同。特别是公元1407年后，宗咯巴创立的藏佛教格鲁派（俗称黄教），在广大藏民中流传甚广，宗咯巴被称为第二个释迦牟尼，这在汉传佛教是不可想象的。年轻的喇嘛向我们介绍说：“很多人不懂得怎样请佛，请回家里的是木胎泥塑，白白地给他烧香拜佛。灵验的佛像是有内脏的，最好是活佛亲手装脏……”看得出，这年轻人在佛学方面懂得很多，除了眼神和俗人一样，言行举止都经过了训练，应该出自佛教名门。难能可贵的是他只介绍佛礼，不推销法物，提醒不信佛的也应该敬佛，不说有辱佛门的话。朋友听了他的介绍，非要请尊佛像不可，并且面见活佛装脏，即把一叠经文装入佛像的“肚子”里面。佛像和经文都不能买卖，只能诚心诚意地去“请”。当然，“请”的时候花了不少钱，但那是朋友捐献的“香火钱”，与佛像和经文没什么关系。
回来的路上，朋友精心地照顾着佛像，比照顾长辈还要殷勤。回到家里虔诚地供奉，烧香是每日必修的。有时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或者对什么事儿有些担忧，一定要焚香去佛前祈祷。假如有了什么好事，向佛爷致谢是免不了的。总之，那次请回来的佛像，在他心目中真有了灵性，也成了他家中的特殊成员。猜想那佛像帮了他不少忙，至少是成了他沟通的对象。佛爷正襟危坐在家中，他可能有过许多祈求，有些祈求可能真的实现了，这使他确信佛法无边。他一定还有许多期待，等待着佛爷保佑成功。当然他也常有恐惧，生怕不慎得罪了佛爷，担心因此灾祸降临。例如去年，他曾经悄悄地问我一件事儿：“如果你不想供奉一尊佛像，你该怎么办呢？”我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怎么办？扔了呗！”朋友听罢一阵惶恐，喃喃地说道：“那怎么可以？”我接着反问：“有什么不可以？”朋友近乎哀求地答道：“不行啊！那会出事的！求求你小点声，说不定他会听到的！”那时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便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朋友告诉我他最近要搬家了，将和老人住在一起。老人都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去他家看到供着的佛像，都会说些大不敬的话。搬到新居与老人合住，再供着佛像多有不便，为此他常常寝食难安，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在他讲述来龙去脉时，心理负担是相当沉重的，我也从心里表示同情。后来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送到哪个寺庙去，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多，特别是想到了“异化”的概念。人类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创造了很多类宗教似的现象，最后成为异己的力量，反过来控制了人类本身。在我们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本来意念是十分清楚的，目的也多为造福于生活，或者是有利于心灵的安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忘记曾经的创造，最初的目的会变得模糊，甚至以为自己是被创造的——成了自己作品的作品。宗教是怎么产生的？主要是因为有未知的世界，特别是有人类左右不了的事情，我们的祖先就创造出神灵，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用他们来解释，想象着由他们控制。不管是上帝还是神仙，也不管是如来还是安拉，他们原来没有今天的威力，更没有缔造万物的功能。他们是什么样的？他们住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就按照自己的样子，描述着这些超现实的存在，包括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活动的世界以及那里的各种规则。从而认定他们比我们强大，能够主宰我们的一切！每当我们想到他们，内心油然升起敬畏。尊敬中有十足的真诚，也充满献媚；畏惧时心里发毛、冷气上身，没有了自豪，也失去了自信。由于人性中异化出神性，神性反过来又凌驾于人性之上，使人类的伟大在虚无的神类面前变得渺小卑微。匍匐在自己造就的概念之下，人类不可思议地自我摧残。要挺直腰杆做人，必须首先恢复自信，如歌儿中唱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要靠我们自己！”在社会文化走向多元的今天，信仰无疑是个人的自由。不过，正确的信仰应该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只要不做坏事，身心就该保持着安泰。如果像我的朋友那样，信仰使人惶惶不可终日，离走火入魔就不太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