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农村,冬季和初春是农闲时节。本来,除了积肥和耧草,再没有其他的农活儿可做了。后来,人们觉得“猫冬”浪费了光阴,于是开始搞农田基本建设。有些水患频发的地区,为了防旱排涝,通常都要兴修水利,包括修砌田间的引水沟渠,也包括在田外筑挖干渠。有一年冬天,县里修筑了三条干渠,西牛渠就是其中的一条。西牛渠地处“牛心套堡”的西边,“西牛”就是因此而得名。“牛心套堡”不是村落,而是一片低洼的河套苇塘,方圆大约几十平方公里,状似牛心,辽阔宽广,与周边不连续的丘陵相接。每到汛期,如果嫩江和洮儿河泛滥,那里会成为一片汪洋。有了这样的一条干渠,就可以让洪水归道,不再四溢漫流,不仅可保护周边的农田和村社,而且便于蓄水灌溉。不过,由于冬季施工,天寒地冻,堤坝的质量是令人担忧的。一旦来年春天解冻,修砌时的冻土就会塌落,影响坝体的坚实程度,洪水到来时可能发生管涌。尤其是干渠经过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荒无人烟的,离最近的村落也有10多里路。一旦汛期发生险情,很难做到及时发现,很可能酿成严重的水灾。为此,在“西牛渠”工程竣工之后,成立了由12个人组成的“西牛渠防汛小分队”,任命我担任小分队的队长,从而有了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我们的营地离干渠不远,那是一座修渠时临时搭建的土坯窝棚,坐北朝南,视野开阔,背后是平缓向上的山坡。交通工具是一辆马车,四匹役马都可以作为单骑。为了实行自卫,配发给一支半自动步枪,还有若干子弹,制定了明确的枪支管理和使用规定。那时的枪支管理很严,平时集中在武装部门,一般人是绝对接触不到的。由于拥有了一支步枪,在荒野之中心里就有了底,不惧怕任何坏人和豺狼。为了更好地遮风挡雨,我们对“营房”进行了加固,房盖儿和四面墙都抹了一层新泥,前面三扇大窗和后墙上的一个小窗都加上了窗户框,春天糊纸、夏天蒙纱。自力更生是非常重要的,在房前屋后开垦几块田地,种上各种蔬菜和玉米,后来证明益处甚多,确保了大家营养的均衡。炊用的柴草就地解决,有茅草、芦苇,也有牛粪、树枝。开始时粮食非常充足,基本上都是从生产队带来的,并且带来些白菜和土豆。后来我们被人们遗忘了,后方的供应也渐渐地中断了。好在夏天很快就到了,自己种的蔬菜足够用的,只是缺乏粮食和肉类。被逼无奈,砍伐了一些山上的灌木,包括有些用途的榆树,用马车拉上到周围很远的村子里去卖钱买粮,或者干脆以物易物。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变成了土匪,偷窃过许多只鸡鸭和猪羊,并因此受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
春天,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准备抢险所用的草包,在距离堤坝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取土,用马车和推车运到坝上,分装在不同的草袋子里面,每隔5米堆放30包,如同长城上的一座座烽火台。同时,还准备有一捆捆的芦苇和树枝,斜放在草包堆放的坝坡处,巡逻间歇就在这里避风。汛期到来时,小分队除了一名厨师之外,其余的人分成四个小组,每组工作六个小时,倒班作业、昼夜查巡,密切注视着坝上的一切。有一天晚上,值班员发现了两处管涌,有人跑回来通知,大家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事发地点,全力堵住了一个缺口;另有一处管涌则演变为决堤,洪水奔腾着冲进原野,顷刻间漫出近一平方公里。最后我们不得不跳进水里,以人体挡住芦苇和树枝,减慢洪水奔流的速度,再将草包投入缺口,迅速地筑起挡水的围堰。完成任务时,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水鸟飞上湛蓝的晴空,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倒在坝上不愿意动弹。接下来连续劳动了三天,基本上都在加固事发堤段,以后在巡逻时也更加认真。虽然后来也发生过几次险情,基本上都制止在萌芽状态,再也没出现过决堤现象。其实,我们的责任是发现险情,然后飞马通风报信,并不一定要亲自抢险。何况,干渠附近没有庄稼和民房,暂时的决堤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只因为没有滔天的巨浪,因此也没有太大的风险,最初只抱着抢救一下试试的心理,所以心理上的压力不大,也算不上舍生忘死的壮举。
有些时候,灾难过后也能收获些幸福。那年的夏天还有秋天,我们一直在收获着决堤后的果实,解决了肉蛋缺乏的状态,也不再去远处偷鸡摸羊。原来,干渠两侧的芦苇茂盛,本来是水鸟栖息的地方。由于没到孵卵的季节,每个鸟巢里都有五六枚鸟蛋。决堤之后水淹了鸟巢,水鸟就在旧巢上再做新巢,并且再生五六枚鸟蛋。所以,每个鸟巢都高高地架起,清楚地篷在芦苇荡深处,不用费劲儿就能够找到。而且,鸟蛋分布在上下两层,每窝至少都有十几枚。用不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就会捡到满满的一篮子,煮、煎、蒸、炒,换着样儿地吃。营房门外有两口大缸,专门用来腌制咸蛋,一直保持有几百个的数量。由于水鸟的食物丰富,生下的鸟蛋非常饱满,蛋黄都是鲜红鲜红的。煮熟的咸蛋磕开后流油,吃到嘴里口齿留香。只要轮到我去捡鸟蛋,经常要戴上草帽儿、穿着蓑衣,蹲在芦苇荡里仔细地观察那些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水鸟;有时也平躺在溜光的坝上,静静地观看鸟儿在蓝天里翱翔,或单或群、自由自在,向往着能像它们那样漫步云山、俯瞰原野。曾经想成为一名鸟类专家,也看过许多关于鸟类的书籍,从形态上能够分辨出的鸟儿,至少也有四五十种。后来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没想到那么偏僻的地方,许多鸟名儿的发音居然和学名儿的发音非常相近。如学名儿叫伯劳的鸟儿,那里叫胡伯喇;学名儿叫柳莺的,那里叫瞎柳叶子。当然,有些鸟名儿纯粹是当地的土名儿,如土燕子、水鸡子、家贼等,和学名儿的差别可就大多了。
决堤也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肉食,主要是鱼类,还有鸟类。当时没有环境保护意识,也没有爱护鸟类的动机。为了满足食肉的需要,经常在山上或水边捕鸟儿,至今想起来追悔莫及,也为当时的愚昧而羞愧。决堤后形成的那片浅湖,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只鸟儿聚集,飞起来甚至遮天蔽日。我们最初是使用夹子或丝套儿,每天能捕到二三十只鹬鸟,炒一大盘儿是不够大家吃的。后来使用了稀释的敌百虫,使之成为低浓度的液体,将未碾过的高粱粒儿放在其中浸泡,然后撒在鸟儿常去的水边。当鸟儿中毒不能飞翔时,捡回来迅速地去掉内脏,用清水浸泡一段时间后烹制。捕鱼也是得益于决堤,最初是用渔网和丝挂捕捞。由于干渠里水流湍急,渔具入水后就会被冲卷或飘上水面,一天也不会有多少收获。决堤后的浅湖就大不一样了,每天都有几盆儿的收获,吃不完还可以腌制或晾干。特别是到了秋天的时候,决堤后的浅湖经过蒸发,绝大部分已经干涸,只剩下我们挖坑取土留下来的那些深坑里还有水。一天下午,有人去芦苇荡里捡鸟蛋,忽然见到水坑里沸腾般地翻花、噼啪作响。近前一看,一下子惊呆了,那坑里几乎盛满了鱼,而且个头儿都很大。再看看其他几个水坑,各个都像装满鱼的大锅。原来,鱼儿渐渐地长大,河水渐渐地蒸发,最后汇集到几个深坑里,鱼挤着鱼、鱼挨着鱼,几乎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了。那个队员连滚带爬,飞也似的跑回营地报告消息,大家都兴奋得不能自抑!从那开始的整个秋天,我们都过着顿顿有鱼的生活,切身地体验着北大荒曾经的传说:“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那种牧歌式的悠闲生活,没有亲身经历过是难以想象的。
夏季的苇塘碧波荡漾,有水没水都动感十足,风逐绿浪涌向天边。到了秋天,芦苇荡变成了金色的海洋,芦花飘舞似漫天飞雪,与白云、飞鸟彼此呼应,构成了生机蓬勃的立体画卷!每当我站在坝上远眺,内心里总是激动不已。那不可模拟的辽阔与壮美,难以言表的清爽和空灵,流金飞雪、一望无际,展现出纤细汇成的浩瀚,昭示着生命的博大、灿烂和生生不息!而且,那芦苇之乡的大气磅礴,绝不是一种空洞的表象,而是饱含着丰富无穷的底蕴,有永远道不尽的神秘玄机。那里不只是鸟的世界、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有无数生命在那里跃动,共同谱写着大自然的交响!人生的旅途越走越远,回望时总有苍茫的印象,并且在心底里感到迷茫,有些事物会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在西牛渠防汛的那段经历,包括曾经看到的景象,深深地镌刻在健忘的记忆里,常在梦中带着我回到那遥远的过去。今天,生活在嘈杂混乱的都市,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经常陷入精神的孤独,更加怀念那人烟稀少的堤坝。曾经看到过一则寓言:有个人天天焚香拜神,最后真地感动了天神,询问拜神的人有什么要求。拜神的人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求,只想一辈子有吃有穿,游山玩水,没有疾病,无疾而终。”天神听了说:“哎哟!你所求的是上界神仙之福啊!如果你求人间的功名富贵,比如升官发财,我都可以答应你,并让你如愿以偿。但是你要求神仙之清福,我可没办法帮你实现啊!”可见,功名富贵,皆为俗愿;神仙清福,人生难求!所幸的是,我曾经享受过那段清福,虽然短暂,但不虚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