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新枝站在窗子前,我正在撕扯着夏天最后那朵玫瑰,玫瑰血染红了我的手指,仿佛把爱情捣碎得遍体鳞伤。我问新枝:关于女生楼偷窥事件你如何看待?新枝说:无事生非,都是无事生非。生活是那么严峻,怎么可以闲情逸致。她把八人受到处分,五十三人受到牵连称为无事生非,我真佩服她的胸怀。最近新枝开始变得繁忙,常常半晚把我撂在宿舍里,有一次竟然一晚上没有回家。关于这一次的秘密,她蠕动了几次嘴唇,终于欲言又止。她在出门的时候把手指放在我假装熟睡的头发上叹息了一声,她叹息的语气里充满女人的幽曼怜悯但绝对不是幸福。她在怜悯我的孤单,还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还有一丝丝地庆幸,她庆幸我空长了一张脸蛋这么年轻就独守空房。她飘然而去。
我的世界安宁下来,连灰尘都静止着。周末夜晚宿舍里的女生都不在,没有歌声,玫瑰已经死去。我想念我的母亲,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从二十七岁就独守空房,她的命运转折就在于她发扬了人性中的优良传统,救了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英武的保皇派司令成悟成在逃跑到悬崖的地方,也一样能散发出鹿回头一样善良而温柔的目光,这目光打动了我母亲尹素芬十八岁少女的心。十八岁少女其实具备成年女性都不具有的勇气和智慧,因为她的智慧非常纯粹。她一闪身,掀开盖着碳炉坑的木板,那里面烧过的煤渣被她用勤劳的手出得干干净净。炉火在燃烧着,出渣坑里非常温暖,上面盖着木板,我母亲让他进去时,还轻轻地说:不太干净,但是很安全。她是那么镇定自若,每一个字都说到别人的心坎上。成悟成跳了下去,追兵追了进来。追兵无处不在,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查,他们用竹棍而不是用刺刀把我母亲的胸衣挑了出来,跟来的一只狗就把胸衣咬得粉碎,那上面沾着血腥,我母亲的短裤曾经和它扔在一起,现在,短裤扔在了水里。狗在这两件器物间反复奔波,惹得包括我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惨不忍睹。但是何其英勇的另一派成员还是把所有的箱子柜子床底下搜了个遍。他们觉得很晦气,把革命和性的衍生物联系在一起,是对红色政权的一种亵渎,他们带走了我的母亲。
隔壁贫农的儿子赵大山一直对我母亲怀着低级趣味的感情,那种男女之情脱离了革命参与立即就变得让当事人模糊不清。可是赵大山硬了以后还是觉得这是一件跟吃饭一样的事,无论如何需要解决,何况我的母亲有一张鲜红欲滴艳若樱桃的粉唇,这是一个别人不能替代的粉唇,他要想着这张粉唇才能让自己顺畅地由硬变软,由软变硬,完成他每个夜晚的必然功课。所以他夜不能寐,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当权派的司令部。
他的贫农三代的身份自然还是引起了革命者的注意,再说给我母亲定罪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胸衣短裤之类的话当权派只怕污染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像吐山芋一样把我母亲放了。
母亲和赵大山走在缠缠绵绵的山道上,赵大山说:怎么样,现在你还是顺从我吧,还是我本事大,否则你吃了官司这一辈子也别活了。我的母亲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她在他身后的山峦上看到了另一双眼睛,那是成悟成的眼睛。我的母亲不知道她救下的这个男人怎么样了,她就那么一走了之,让人家呆在气闷肮脏的炉子坑里,有时候她们把垃圾也扫在炉子坑的。想到这里,我的母亲在山道上拼命地飞跑,她红色的头绳在向晚的夜色里像火苗一样燃烧。
母亲跑进院子门,跑进自己家的大门,她看到房子里黑呼呼的,我的姥姥和姥爷都回到她们父母亲家里去背山芋了。我的母亲大叹了一口气,突然,她看到炉子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发出温暖的亮光,亮光照着暗淡的墙壁,墙壁上贴满了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他们胸怀远大,气宇轩昂,目光在炉火的微光下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我的母亲心里一热。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都异常潮热,它预示着某个爱情故事即将发生,爱情的主角一定是有着鹿回头目光的英武的成悟成,他在沉寂的家里呆了两天,他没有顾及自己的继续逃命,而是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冒着风险,怀着热烈,等待着那个搭救他的姑娘回家。
许多年以后,我在上海的女生宿舍里想起这些往事,外面落着雨,夏天夜晚的法梧桐发出沙沙的声音,招摇着飘洋过海的异国风情,远处有隐隐的钢琴声,那是附近的一家西餐厅,有时有钢琴有时有小提琴,它们让我时空错乱,精神寥落,它们是我不能接受的文化和风情,我很难融进这座城市,或者说我很难融进热烈的生活,这一定跟我的童年孤寂有关,我是不是病了,我敲打着自己的头,第一次感觉苦恼。
我又想到我的姐姐。我的姐姐曾经是个异常优秀的女孩,这表现在她从七岁开始就能独当一面地全天候照顾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姐姐比我大七岁,她是我母亲十九岁那年和赵大山生的孩子,其实我也是赵大山的孩子,我母亲竭力维护这一点,这一点反复地讲,就像一张画在墙上的脸,每天添一笔,期待人家一进门就看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都是不重要的,我看到我的姐姐赵梨梨待我形同心肝。那时侯我的父亲也就是姐姐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天天在一个食品厂里腌制榨菜,她腌的榨菜行销全国,不知道喂养了多少饥饿的嘴巴,因为她喂的嘴太多了,她自己的粉唇就变得像榨菜一样失去水份,无限风干。
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带了很多糖果给我,这些糖果五彩缤纷,包装在透明花纹的玻璃纸里,天哪!只要收集这些糖纸我就可以跻身小朋友的中心地带,最红的张咏梅不就是有几张漂亮糖纸吗?我握着这些糖果,糖果沉甸甸的,回应着我的手指,捏起来又软又硬,那是许多快乐的嘴巴。我飞快地跑出了门。我沿着院子里的干沿,小心地绕过水,春天的天气刚刚晴朗,水里飘落着很多樱花的尸体,甲壳虫在水里急急跑过,急着搬什么植物的碎果子。我充满快乐,快乐地大叫出声:张咏梅、李小师、赵拳拳、霍蕾、杨正东、许向阳……我不停地叫,直到院子里的孩子都跑了出来。我拿出糖果。以前,当她们有糖果的时候,她们都是用指甲盖刮一点点出来,填进我们的嘴巴里,或者把一块糖果一分为四。现在,我给她们每人咬了一半,她们吃了,然后她们狐疑地望着我:你从哪里来的糖?我告诉她们,是一个叔叔给我的。她们不屑地说:我们都是爸爸给的,叔叔都是男人,怎么给你糖呢!一定是你妈妈不要脸!我气得脸色涨红,我大声叫着:你们胡说!她们哄堂大笑:我们才不胡说呢,你以为你配给我们糖吗?你是反动派坏女人坏寡妇的小接班人。我一头向张咏梅撞去,她一闪身,我撞在了地上,我爬起来,四处乱窜,她们逗弄着我,围在四周,用手向我挥舞着:来来,来呀!我的额头上起了青包,我的鼻子流出鲜血,我从来就不知道人性是如此残忍,这个深刻的人的笼子在我此后的人生道路上形成了一个噩梦。
我的姐姐赵梨梨解救了我,她冲进人群,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我不甘罢休,奋起大腿,四处乱踢,姐姐开始禁锢着我,后来她看到了我绝望的表情,这表情并不因我年龄幼小而纷呈肤浅,那是疼痛到底的仇恨。她们出手了,她们不肯吃一点亏,她们墙倒众人推,我在体会她们的暴风骤雨。我的姐姐终于还手了,她手起风落,传来一阵啊啊的惨叫,那是因为我的眼睛挨了一拳,我的眼睛流出了血,我的眼睛它看不见了!我的姐姐终于还手,从此成了一个不再优秀的女孩,许多年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在写检讨,人家让她停止了,她的心里还在写。
我一定要回报我的姐姐,我一定要把她从目前的这种混沌状态中解救过来。她长大了,进了一个大企业工作,她犯了工作上的错误,她的精神异常疲惫,她的案子还没有了结。
我的头很痛,小提琴的音乐还在响,走廊上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高跟鞋声音,我的室友去跳舞,她们刚刚回来,没有新枝,她又一次在夜晚神秘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