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要鼓起勇气,非常坚韧地做小姐和活着。关于爱我是不能去思想的,梅兰梅兰我爱你,就是一个女人唱的,好像只有女人才能爱女人,真滑稽,不过我愿意充当着滑稽的表演者,通宵达旦的歌声让我不由自主地消沉下去,这期间,我也跟客人出去过几回。如果第一次能够顺利过去,以后的大概也没有什么幻想。用安全套,非常的按部就班,我曾试着像别人说得那样,用漂亮杂志蒙住自己的脸,被客人一把拉去,随后,我学会不看他们,好在他们也来不及看我的脸,我看着屋顶,那里开满了鲜花,浅金色的边儿,无限无限的精致,真不知道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柳蒲走了,我就和海霞住在一起,以便出门和回来时有个伴儿。现在我对女朋友已经没有什么耐心,我想正是因为缺乏一个切入我生命的男人,才会有这么多女性朋友的存在。没想到人家跟我想得一样,海霞就在不久以后找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是她的另一个男性朋友带给她的,那个男孩子原本也准备跟海霞做朋友,可是海霞总是不怎么喜欢他,于是他就带了另外一个朋友,名字叫韦起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要我想,韦起船的父母一定曾经是渔民,起船就是在起船的时候生的。我把这些讲给海霞听时,她根本不能形象地理解我所描绘的这些美感,或者氛围。也是,海霞大概就上了个小学毕业,她这样的不理解也让我心里一阵痛,感叹着我都跟什么人一处呵。可是韦起船却不是,他的父母竟然是民营企业家,生产各种各样的花布,天!这是多么美丽,韦起船甚至为了讨好我们,还从家里偷了漂亮的花布给我们做窗帘,窗帘印在整个屋子的一面墙,简直漂亮极了,海霞为此特别得意,常常摸着那些花布,陷入无边的甜蜜。坦白说,那花布并不贵,可是它装点着女人的心情,令她快乐得意忘形,她只是一个劲地对他好,还把自己的整个幸福往进押,没过多久,他们已经形影不离,财政不分了。
其实韦起船就担了个家世的名声,我们谁也没去过,一切都是听那个介绍的男孩子说的。现在韦起船成天跟海霞黏在一起,没有回家,父母是当然要骂的,自然也断了他的经济供给,他便更依赖海霞,混着。当我发现这个的时候,已经很来不及,海霞深深地爱上了韦起船,竟然对我说,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和起船在一起,反正,得到了他的心,不怕他的父母不要自己唯一的儿子,将来,她海霞要是嫁过去,一切都有了保障。
我承认,C市的农村是富有的,一个女孩子即使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如果没有切实地融入当地人的生活,那也还是飘荡的,而嫁了,那当然就不一样,我很理解海霞,她那个湖南农村,因为小时侯偷过东西是怎么也不肯回去的,如果韦起船是个机会,那当然好。但是。
直到现在,海霞都没有去过韦起船的家里,而韦起船天天跟海霞生活在一起,全然一对小夫妻。海霞甚至幸福地告诉家里,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我可以想象,海霞的妈妈穿过那些农村里堆满青草的院落,跑到一个大院唯一有电话的邻居家接电话。韦起船在电话里叫海霞的妈妈伯母,他操着软软的江南普通话,羞羞答答,礼貌客气的跟海霞的妈妈讲话,让这个没有出过大门的乡下婆子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竟然模仿电视里的语言跟韦起船说了几句普通话。
呵!江南织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个词,它含着一种隐约的温柔和富裕。“某一家的大公子,看上了海霞这个丫头”。多么有诗意,就像一个小说的开头。可是韦起船不能让我感觉到诗意。他身材不高,五官紧凑,正是典型的江南的那种脸,但是也不难看。可是相比较我众多的知识分子同学来说,他还是过于乡气。虽然我看不上他,不等于海霞看不上他。海霞虽然有漂亮的脸,心里还是一团空白,找个男人能过日子不是很好吗?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我苦苦地劝着海霞,叫她不要轻易把韦起船带回家,海霞给我答应着。我们正在裁缝店做衣服,韦起船送给我们的粉紫色平绒布,如果做成旗袍将会非常妖艳和好看。由于布是从工厂里直接偷出来的,很长的一大卷,师傅说:好面料啊!这么大,裁裁吧。海霞便骄傲地说:那当然喽,是出口的。我和梅兰一人一件,剩下的你裁下来放着。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能说韦起船不好了,只告诉海霞一定要慎重,毕竟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而且这次回海霞家,韦起船家不知道,路费一分没有,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海霞与我走到房门口的空地上,她曾在这儿与柳蒲打了一架,那时侯,她们是那样气势汹汹,现在,她温柔而无助地望着我,她说:但是我们说得好好的,现在又说不去了,怎么跟起船去说。我说那还不简单,就说你母亲不让去。海霞说,好。
海霞答应了我就去见韦起船,韦起船还带了一个朋友叫阿三,等他们三个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笑眯眯的,他们说好了,三人一起去海霞的老家。韦起船拿出一张存单,却说不知怎么回事,银行就是取不出钱来。海霞说那也不要烦了,我这儿有。
海霞这一个多月没有好好上班,又去存单里划出现金,所剩无几,但是她快乐,马上就可以回家了,还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对方是江南织造的公子。当然江南织造是我说的,海霞说那就这样叫吧,反正我们家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就说是造布的厂,多么美呵。
海霞去了二十几天才回来,这段时间我都一个人呆着。隔壁的老罗是个三十一二岁的青年,曾经是江南某著名内衣厂的苏州市代理,后来跟同事闹了意见,就放弃了这大好机会,没想到那内衣在短短几年内行销全国,风头日健。老罗现在背着个保险公司业务员的皮,四处游动,迫不得已和房东的孩子陈峰一起在夜市里出了一个小摊。还有一个无业游民李小磊常来这里睡觉,他才十八岁,其实是一所中学的高三学生。预选以后他反正是考不上了,成天在这儿玩,他爸爸带着后妈开着一家豪华的饭店。他已经说了,只要儿子参加高考,他就能让他上大学,要不去比利时留学也行。有时侯我晚上下班回来,无聊的李小磊会让我和他一起去老罗的大排挡吃饭,杯盘狼藉之间糊涂着过往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老罗生意清淡,就坐过来跟我们喝了许多酒,他喝了酒就牢骚满腹,又开始抱怨自己失去了做内衣代理这最好的机会。现在做保险,又不是本地人,没有人相信,真是日子难过。老罗突然圆溜溜着眼睛看我,我给他看得奇怪起来,忙问他是不是喝多了。老罗说:没有,我问你,海霞是不是和韦起船一起回她们家了。我不屑地说:你知道了还问我。老罗说:完了完了,海霞被人家骗了,你还记得吗,有一天韦起船用我的手机打他们家的电话,号码被存储了,我因为想做保险,就冒充韦起船的朋友打这个电话找韦起船的爸爸。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说你知道我们起船去哪里了吗?他儿子才两个月大,他就到处乱跑,怎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呢!我忙问她是谁,她说是韦起船的老婆:难道起船没有跟你提到我吗?我赶快放了电话。你们说海霞是不是被别人骗了。
大排挡上的灯光被风吹得晃悠晃悠,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海霞真是不听我的话,而韦起船,让我算一算,他接近海霞的时间正是他妻子刚刚生产的时间,男人啊!
李小磊那晚上突然扶着我回到房间,他替我脱了衣服,他抚摸我,我说不行不行,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李小磊说:可我还是喜欢你,难道你不寂寞吗?我还是个比较好的男孩子吧。我想也是,他至少还年轻。十八岁,一直到现在,都是我拥有过的年龄最小的男人。他有一个女友,在上一所中专,长得甜甜的,也跟李小磊上过床。跟小磊做爱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不断地浮现她的笑脸。
结果海霞回来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围成一个圈子,大声向她说明情况,海霞急着质问:你们怎么不早说。我们说什么呢?你根本就是水泼不进。海霞急得团团转,拉住这个的手问怎么办,又拉住那个人的手说怎么办。我们一起出主意叫她把韦起船骗来,先问明情况,可是韦起船想是这次回家受了教训,手机不接,拷机不回,用老罗提供的号码打韦起船家里的电话,一听到海霞的声音就挂机。
事实不用证明就已经自动证明了。海霞在我们面前流下了滚滚的热泪,弄得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过,不知所措,后来我们提议,现在是春天了,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去公园散步吧。
海霞走在后面,走着走着,眼泪又滚滚地落下来,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她的情绪弄得我们大家都有些感伤。其中有一个老罗的朋友,他还开导海霞说:你这算什么事,你还是你,没有损失什么,像我那时侯,那可惨了。由于他说的是个可笑的故事,我不得不向他多看几眼,也不得不多写几句。
他的名字叫钟下放,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妈妈下放的时候生的他。他长着一张长圆脸,面貌英俊,身板也很宽。他伸伸自己的胳膊,你们看,以前有多少女人喜欢我啊!那时侯,我多有钱。
原来钟下放以前开着一家药材批发商店,他的主打药品,就是龟鳖丸,他的龟鳖丸,那都不是正宗的,是他买的廉价的感冒胶囊,偷换了一下包装。有一天,大概那时侯正是“中国质量万里行”流行的时候,有一帮人来到钟下放的药店前,他们买了三盒,然后又来买了三盒。钟下放感到非常不妙,因为没有人只买三盒,除了自己吃,可是吃了,又怎么会再来买呢?钟下放当夜就准备把城里仓库里存的货转到乡下去,正在他们行施的过程中,一排雪亮的手电筒光亮刷地照过来,原来人家就是为了打草惊蛇抓个正着,钟下放不动还可,此一动,真是人脏俱获。不禁全部财产被没收,还罚款了二十万元,更惨的是,没收的设备中,有两台流水线是刚刚购进的,也价值三十几万。所以啊!钟下放叹口气:我变成了穷人。依他那口气,好像是人家不仁义让他受了损失。
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方案,让海霞带人去韦起船家里闹,不怕他不嫌烦,要点钱了事。
他们聚在一起商议着,春光明媚地抚慰着他们。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保护一个被骗的柔弱女子是大家的本分,可是回顾我们的历史,真是一帮乌合之众,大家每人都衣着光鲜,神态严肃,仿佛在进行着天底下一定值得去做的事,可是结果,却是那么卑微和可笑。
事后,海霞果然带了十几个人,分别去了两次,才把事情做了交代。由村委会出面,写了书面调停,同意赔给海霞四千块钱,从此永不得纠缠。其实四千块钱远不如海霞付出的,她直到最后,也根本没有见到韦起船的面,那一腔幽怨,碰也碰到虚处。只好在夜晚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泣,想他。
本来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一年多以后,当我回到上海,还去看了一次海霞,她又卷进另外一场恋爱中。
那天是个凉悠悠的夏季,我乘着车子,一到海霞的房子里,就闻到一股幽香,玫瑰的味道,化成灰我也知道,可是这香味是那样浓郁,甚至弥漫着妖异的伤感。原来这是海霞为她的新男朋友刘未林买的生日礼物,九十九朵玫瑰。太多了一点,尽管是花骨朵也已挤压得发黑。因为这花送不出去,是昨天买的。等着刘未林来,他一直不来。今天,海霞亲自上刘未林开的饭店去了。刘未林躲起来,给她的朋友找了来。我们都在那个饭店落座。
这饭店不大,也不小,有一间大厅,一间雅座,听说是生意不好,海霞就常常带朋友来照顾他的生意。又听说最近饭店的租期快要到了,刘未林和他的合伙人没有钱,(他们都用着小姐的钱。)正在犹豫是不是还开。海霞说:你要是愿意开,钱不够,我来出。刘未林沉默不语。他说:海霞你那个脾气我接受不了。海霞一听,眼泪就花花地转着,她说:你不是这个原因,听说你和你以前的女朋友好了,你过生日,人家给你买了拷机和西装。刘未林说:是她要给我买的,她的脾气比你好。海霞立即暴怒起来,她说:我什么不好了,我哪点没为你着想,我就是要你甘心地跟我一个人。刘未林低下头,他说:你看你!
这时一个女人,可能是海霞的小姐妹,也是夜总会的K姐。她拖住海霞就给了她一耳光,她说:你改不改!你还是这个坏脾气!
我大大地吃惊了,我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样,我抱住海霞的脸,她的脸被那个女人煽红了。女人还在说:你别说我打你,我都是为你好。我大声对她说着:住口。女人愣愣地看着我。本来我有满腹的道理好讲,但是突然没话了,她们不能理解我,就像我不能理解她们。我说:你们能听我讲几句话吗?
刘未林,我现在告诉你,海霞看上你完全是因为你的运气。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因为太年轻了,才会看上你,三年或者五年以后,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给你这种人,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生活的能力,而现在,既然她喜欢你,我们不愿意看她痛苦,你还是准备逢场作戏吗?
整个酒桌一片安静,接着就喧闹起来,也许他们并没有听懂我的话。她们开始小声议论。从她们低低地讲自己的遭遇中,我知道,原来小姐每天面对那么多男人,却是没有爱的,她们好不容易逮住的男人,个个都是吃软饭的,而且还离她们而去。他们习惯于吃更多女人的软饭。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着海霞红肿的脸,深知曾经韦起船带给她的爱情也计算在内,她的脾气好不了了。
夜里海霞依然在闹腾,所有的失望重复叠加,失去了男人,她认为她就失去了方向和目标。她把生日蛋糕扔在地上,玫瑰也扔在地上。她点燃一只烟,把烟头瞬间向下,“滋”的一声,烫到自己的手臂上,她大叫一声。
我在夜里被吓醒了,我闻到肉体烧焦的味道,一缕青烟正在空气中飘散,为一具二十岁青春的胴体留下永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