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二十八层的酒店有两个小姐领班,人们通常也将她们称为妈咪。不要以为妈咪都是年纪很大的女人,我们KTV区的妈咪宝宝就非常年轻,她只有十八岁,她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妈咪,就是因为她和我们酒店的娱乐部经理有一腿。酒店现在的管理比较正规,是不允许自己经营小姐的,但是没有小姐就会没有生意,他们只好和寻找钱财的女人达成共识。宝宝走马上阵了。她以前也是一个小姐,现在吆喝了自己的一帮姐妹搭成台子。只要有点气候,来自全国各地的江湖女人就会闻声而至,一时间就声势浩大了起来。这里有五十多间KTV包房,宝宝每天晚上打扮的花枝招展,在走廊里穿梭来往,她的手里永远有两只最新款式的昂贵手机,一只用来接长途,一只用来接短途。她身材中等,非常苗条,留着男孩子那样的短发,她的皮肤也非常洁白,穿着那种细细的金属色鞋子,打下面看也是风华绝代。但是,如果你以为她年轻,就可以轻视,那就完全错了,她的一双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嘘起来,那是一个主意已经在心中形成了。当她看人的时候,你如果做得不够好,你可以感觉到她轻轻咪起来的眼角里射出冷冷的寒光。这让人不寒而栗。因此,虽然我在她手下,心里却也是提防着她不敢跟她靠近的。听人说,她也经常赌博,赌得很大。她有时侯也笑着,但是那笑容就像是装的,我想,可能男人总会感觉不出来,否则,也不会让她继续被人爱了。
另一个妈咪名字叫阳阳,实际上,她才是真具有女人味的。她大概有三十岁,脸庞丰满,却也留着短发。她的皮肤洁白无暇,长得虽然不美,却是甜甜的挺古典。她经常穿着贵妇人似的黑衣服,让你以为是某个官太太。据说她也是跟酒店的某个副总好的,虽不是娱乐部经理,却是上级,足可以和宝宝的腿子对抗。这样两个女人分别管理着夜总会和KTV的小姐们,骨子里却是互相嫉妒,既争抢客源,又争抢小姐。由于夜总会和KTV在同一层楼,每天晚上,宝宝和阳阳便不得不狭路相逢。她们同时站在电梯的入口处,互相不理睬地望着神奇的电梯门,一旦有人走出,便急忙同时迎上去,同时露出甜美的笑容。不熟悉的客人以为她们是一起的,便跟了宝宝说话又跟阳阳说话,至于他们跟谁走,完全是随机的。但是他们不管跟了谁走,另一方肯定会从骨子里深刻地诅咒。如果熟悉的客人,那就没有矛盾了,跟谁熟悉就跟谁走。但是也有一些客人,既跟宝宝熟悉又跟阳阳熟悉,那他们就比较为难,只好今天跟了A,明天又跟B,这实在,也是蛮有趣的。
想一想这样两个女人,大概不会让生活安定,她们的腿子,两个做同事的男人,有时也不得不切磋切磋。本来她们的矛盾是肯定存在的,没想到不久,我竟然也成了她们的导火索,让她们大大地闹了一场。
本来,我是在宝宝手下做的,也就是后面的KTV,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我觉得在这里特别累。首先,是空间逼仄,就是一间接一间的小包房,上台了,就坐在客人身边,下台了,就坐在小姐身边,无论如何,都是浓重的人气。再说,欧米茄是不甘心的,逮住我的老客人就跟他们讲我的坏话。至于老客人呢,时间长了,我并不愿花心思去应付他们。有时侯,他们要放纵一下,一看到我,总是不好意思。这是一种微妙的难堪,我可不愿意充当难堪的制造者。
所以,在晚上下班经过夜总会时,我总是喜欢向里面看上一看。那个夜总会空间很大,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啤酒吧,慢慢转着盛新鲜啤酒的木桶,再前面,还有一个舞台,每天都有人表演跳舞,还有末流歌星,她们的玉照不停变换在夜总会的门口。那么,在这里坐台,一切是可以享受的,歌声还有空气,还有古典的转动的木桶,带着异国的深情。看台的四周围着三层高的环形KTV包房,但是小姐和客人们随时可以打开门,走到临栏杆的吧椅上落座,略微可以享受型地凝望别人的人生。我喜欢这儿,喜欢这种夜总会的环境,它也会使我的客人分散精力,将目标从我的身体上移开。
有一天我正在这里看时,阳阳叫住了我,她说:你是叫梅兰吗?来我们这里上班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可是我在后面上班啊。阳阳说:我知道,还不是看你自己,你要来得话,我会对你好的。我受宠若惊地说:那考虑一下?
我和柳蒲,还有一个四川的,因为波大被人称为波霸的女孩,都准备去阳阳那里上班。我们去阳阳那里的第一天,就给宝宝看见了,她微咪着充满寒气的目光,她说:怎么着,你们想跟我作对?我们连忙说:没有,也不敢,你这里小姐这么多,我们生意不好,我们只不过想赚点钱。宝宝显然对我们的回答很不满意,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压低声音,恨恨地说:你们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我们急着向她解释,宝宝连听也不听,拂袖而去。第二天,宝宝就叫了一帮混混,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有点惊慌,告诉阳阳,我们想离开这儿。阳阳一把按住我们的手说:别怕她,这小女人,她敢怎么着?我正想收拾她呢。
当天夜晚,宝宝把对我们的仇恨升级了,她叫了二十多个人来威胁阳阳。阳阳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四处打电话,顿时就叫来四十几个人。他们围在夜总会的阳阳周围,四处出没,虎视耽耽地打探着宝宝的行踪。由于宝宝不是当地人,而阳阳是,宝宝终于感到有些后怕,当夜逃回了老家。
我们的阳阳欢欣地手舞足蹈,我们几个小姐却觉得很过意不去,害得她花了这么大的精力。阳阳大度地说:没关系,宝宝本来就在找事,正好给她点颜色看看,跟你们无关的。阳阳虽是这么说,我们还是觉得很歉意,私下里想,以后可得对她好点,就算是江湖义气吧。
于是我们在阳阳的身边安定下来。
这阳阳可能也是小姐出身,现在虽然做着妈咪,也还是比较能够理解小姐的心情。可能也是年纪大了,学会掩饰,整天总是笑眯眯的。阳阳在钱上看似马虎,实际上却是比较认真。也是,到了这种年纪,如果还在风月场所,心里是要担一点风险的。当时,社会上正在风传杭州的梁红英,她卷身在“芭堤雅”事件中,只不过做了一个多月的妈咪,赚了一万多块钱,就被处以死刑。阳阳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跟小姐们聊天,她兀地打了一个冷战,说:吓死了。她缩了缩脖子,喜悦的面庞随即罩上一层阴影。在以后的事件中,她都变得非常低凋,对我们和颜悦色。空下来,她常常会发呆,她一定在思量着眼下的这份工作欲罢不能。她跟所有的妈咪一样是拿台费的,既小姐做台小费的10%。因为小费没有绝对的标准,通常定为二十块钱,而还有一个大头,那就是出台的台费。小姐去了什么房间,一般都要告诉她,她得负责那里的安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电话通知。但是这种防范一般也是不用的,四星级的酒店,客房深深,不大容易会查,担忧是一定的,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但是既然没出什么事,大家抱着侥幸心理,混一天算一天,利润也应该是以天计算的。所以,阳阳,每个小姐出一次台,她就要收一百块钱,生意是不错的,按保守计算,每天四十个,就是四千,再加上坐台费,差不多也五六千了。一个三十岁的,又没有特殊才能的女人,似乎这个钱很容易让人铤而走险,消磨下去。
实际上,我们小姐也一样,白天不管夜的黑,黑夜不管白天的白,我除了还保留着最后一道防线外,也基本上把自己赔了进去,什么也不想,尽力去赚钱。
小姐的情绪都是不怎么好的,由于利益明显,人情淡薄,常常为了利益要大打出手。不久,我的朋友柳蒲和隔壁的女孩海霞又动了回刀子。
海霞有一个老客人,是上海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每次过来,都出手大方,不管跟海霞有没有关系,都给一千块。一次,客人也跟着海霞认识了柳蒲。便叫柳蒲带小姐到房间来给他的朋友。柳蒲一进门,安排了小姐,就往客人身上一靠,亲热地叫着老公。正在这时,海霞闻讯而来,一看这情景,当时就给柳蒲下不了台。客人很尴尬,给了柳蒲一叠钱,让她走了。谁知从这以后,客人跟柳蒲竟也不清不白。女人都是敏感的,海霞既跟柳蒲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天终因一件小事爆发出来。
当时是下午,我们都在小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看见柳蒲拿着一把刀子,追逐海霞到了房门口的小院子。我们都赶出去,把她们俩拉开。本来海霞是逃避着的,现在看人把柳蒲的刀子下了,也据理力争,本来也没什么理,主要原因也因为暧昧而不好意思出口,便各自互相骂着,骂得那么难听,我们站在旁边的人被它们的话熏着,头都抬不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离我是多么遥远,她们不停地叫骂,好像在做表演,可能,在我童年的时候,永远想象不到,我会在很多年后的一个午后,在遥远的江南,在清清的滴水的夏末,卷进这样一些污脏的人际关系。
她们没有因我的思绪而停止战斗,她们突然如此地仇视对方,让人吃惊。想是不负责任的人际关系让她们彼此防范又没有必要维护,便要跟对方斗争到底,决出一个高低来。最后,她们决定以非常手段来了结此事,那就是请人来帮忙。海霞在这里呆了好长时间了,自然认识一些社会上混的人,也就是以打架,收保护费为生的人,她决定请他们来,把柳蒲打一顿,教训教训她。可是柳蒲也不甘示弱,柳蒲以前跟海霞还好的时候,曾跟她一起认识了一位吃“社会饭”的老大。那人很是喜欢柳蒲,也是为了跟柳蒲有几夜情,曾大言不惭地说:C市这个地方,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保证给你摆平。柳蒲就去寻那人。那边海霞摆了一张桌子,请了十个小头目,准备酒菜招待她的打手们。打手们大吃了一顿,每人要了一包“红中华”。海霞所费不赀,单这样下来,也是七八百块。这边柳蒲在请求她的“情哥哥”。她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看怎么办吧。情哥哥也不能没了面子,当即答应下来。于是,他也吆喝了一帮人。
两帮人准备夜晚在江边集合,决一雌雄。这时候,才发现出了问题。原来,“红中华”和“情哥哥”竟是一个总部的。开始,他们还准备分分,谁是海霞一组,谁是柳蒲一组。结果怎么也分不清,他们根本不知道要为哪个女人服务,也根本不知道谁是该挨打的人。顿时,整个江边乱成了一锅粥。海霞和柳蒲焦急地在人群中呼叫,也没有人理她们。后来,总部里好不容易出来个聪明人,他说:你们两个女人家,出来也不容易,也不要吵了,以后,都是我们哥们的朋友,只要把我们哥们维着,谁也不敢欺侮你们。柳蒲和海霞同时发现上当了,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对话,总部的大哥伸手一边挽了一个,他说: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女人,我们弟兄们谁也不舍得打,就给我们大家享用吧……
以后的结果谁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之,柳蒲和海霞回来的时候,两人都怒气冲天,互相怨怼地看了对方一眼,终于什么也没说。
月光很明媚,在明媚的月光里,柳蒲在卸妆,她的东北人那种轮廓分明的美丽脸庞,给月光镀出一层寒光。我突然发现柳蒲是那么疲惫和憔悴,连一贯所做的护肤程序都忘了,而是一遍遍神经质似地洗刷自己的脸,我奇怪地问她是怎么回事,柳蒲告诉我了一切。我气得连连摇着她的肩膀说:你们去报案啊!柳蒲漠然地摇摇头,平静地说:你疯了!我们是做什么的?
突然之间,我如哽在喉,噎得说不出话来。我只好一遍一遍地看着月光。月光是那么冷漠淡然,它让我抱紧自己的肩膀,冷得发抖。
柳蒲无声无息地睡了,她后来一句话也没说,就算受了委屈,也是习惯了,只要生命还在,那就可以生活,还可以化妆。
我却不能睡,翻来覆去间,我又想到关于前途的问题,这样勾心斗角,任人欺凌的日子显然与我想象中的红粉生活相距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