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改变生活态度,迅速在小姐圈子里“红”了起来。第一:是一次含义复杂的晚餐。第二:是战胜别人的进取心。关于这两间事情,也就是相辅相成,有了第一次的感慨,才有第二次的行动。还是和柳蒲有关。
柳蒲来自东北的一个小城市,在姐妹里排行第六,她们家没有儿子,家里状况不好,女儿一个一个都嫁了,到柳蒲这里就哽住了。因为改革开放已经有了一点规模,连她们那里都吹到了,柳蒲可不愿意像姐姐一样找个人随便嫁了,她跟着小姐妹一起去了我们国家并不美丽而富饶的油田地区,那里早就有了倒腾石油的人,也有了相应的第三产业。柳蒲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油田里工作的有点权利的小干部,一时间,仿佛爱得难舍难分,可是干部说为了儿子,他只能对柳蒲采取放弃放弃。虽然小干部给了柳蒲一点钱,但是却伤了她的心,从此对于男人都介于戒备状态。因此,婚事也是一直耽误着,二十七岁了,闹起来开心,静下来着急,加之天南地北的跑,日子一天一天晃荡过去。可是嫁了人又怎么样呢?比如说她的几个姐姐吧,成天相夫教子,蓬头垢面,孩子的前途也还是看不见,何时才是个头啊!再说,东北的大老爷门,越是在社会上混得不怎么样的,越是喜欢打老婆,这让吃着男人饭的柳蒲尤其看不过去,简直是深恶痛绝。去年的一天,三姐的老公曾经和三姐大打出手,动了刀子,柳蒲一怒之下,用手去挡,结果,手上给菜刀划出一条大大的口子,伤筋动骨,在医院躺了月余才好。现在,二姐的家庭也发生生活困难,就老公在工作,姐姐下岗,像姐姐她们从事的这种既不是大企业又没有技术性的工作,只要社会一前进,是准定得下岗的。这还有两个在念书的孩子。柳蒲也接济她们,但是也没个底,心里对她们是又爱又恨,便让二姐出来工作。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工作好做,柳蒲自己从事的这种工作,说到底是和正常生活脱节的,想想姐姐做什么既赚钱又省力呢?这还是想到靠做女人,可是二姐已经这么大了,三十九岁,终日操劳着容颜苍老。柳蒲便想,听人说北方一些小地方,有徐娘在小饭店里陪人喝酒,也能拿点钱,虽是不多,也比做苦力强,也还是比当地的工资要高点。这样一想,柳蒲便叫二姐来上海,先去美容医院做双眼皮和切眼袋,等好点了,再让人带去北方。
这一天的晚餐,是她二姐去医院回来的第一天,我们在我们的房子里买了好多菜,准备招待二姐。我好久没有用心烧过菜了,我已经和以前的朋友和生活都断了来往,说到底,就是行尸走肉一样,还能烧点菜,让别人快乐一下,好比在做丧事时,弄出温暖缤纷的花来,让多愁善感的人略微一笑。
饭桌看起来是丰盛的,可是我突然没了心情,烧这一桌子菜红红绿绿的也就是为别人高兴。我推说油烟子呛住了,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二姐还在吃,甜甜蜜蜜地,看着就很使人发笑。于是柳蒲说:你怎么就不吃了?看我二姐吃得多香!二姐因无心地说:在家哪有这么多好菜呢!我要是天天吃这么好,也会吃不下去的。
柳蒲听到这里,柳眉倒竖:你说什么?你在家里就吃糠咽菜?没这么厉害吧,跑到这儿来哭穷吗?二姐说:那还不吗?家里那吃得叫啥呢!二姐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柳蒲一怒之下,把个盘子扔了,菜倒了一地。我和二姐都愣住了。
于是两姐妹发生了争吵,我知道柳蒲是因为我在场,丢了面子,格外气恼的,便一直都劝她,原以为吵吵就过去了,没想到竟是升了级。二姐说:家里就一个男人拿工资,养活女人和两个孩子,吃得好!难道去偷吗?柳蒲说:我们姐妹没少接济你,你穷也是活该,谁让你嫁给他呀,总打你总打你,就不知道离婚?二姐说:我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嫁给谁?谁就比他好吗?柳蒲说: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谁不比他强,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又伤了二姐的自尊心,但她还是很公允地说:你年轻,你漂亮,你赶上了这个时代,所以你说得起这个大话,我……柳蒲于是怒道:扶不起的猪大肠!就想着我们给,寻思着你妹子卖Χ赚俩钱容易啊?!我和二姐同时大惊失色,少顷,二姐的眼泪哗哗而出,她说:你既是这么说,你给我的一千块钱我还给你,以后,我也不再用你的钱,我担不起这个名声。柳蒲恨她又提到名声两个字,于是任由二姐把钱扔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我出去追了追,因被柳蒲叫住耽误了时间,赶到楼下,二姐早已经不见了。我又四处寻找了一会,还是一无所获。想着二姐出门时,眼睛上缝的线还没拆,人家看见了不当她是怪物?再说,刚做了手术,给眼泪一浸,恢复起来怕是慢了。柳蒲不理我的焦虑,玩笑着说:她能有那么硬气?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看她走到哪里去!我很不喜欢柳蒲这种嘲笑的口气,好像她是个有产阶级。再说,刚才,分明就是她不对嘛。
柳蒲也终于着急起来,因为从下午三点已经到了晚上八点,二姐还是没有踪影。我们在附近的街道、小区里找了找,根本没有人影,再去了火车站和汽车站,为了不坐以待毙,我们想她一定是去了上海了,那里有往东北去的始发列车。于是,我和柳蒲急急忙忙打了辆的士,冲往上海火车站。
正是秋冬时节,火车站人山人海,来自各地的民工有的提前返家了,还有的拖儿携女,也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在问讯处打探了一下,只有明天早上发往东北去的列车。我和柳蒲的心略微定了定。然后,我们开始了海底捞针,就是在滞留于火车站广场内外的近十万人里搜寻一个叫张紫叶的毫无特征的中年女子。
柳蒲说:我累不动了,我说我也是。我们喝着可乐,虽然是秋冬季节,我们却依然很懊热。面前晃动的都是人影,候车室里永远是昏聩的空气暗无天日的日光灯,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住过的地下室。在这里,有一些人一样睡在地上,他们也许哪里也不去,没有地方收留他们,他们躺在这里捱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知道了也没有用,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们也不想去争取。如果,我突然想,我也没有容颜,没有文化,甚至没有青春,我这样消沉,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吗?还有,二姐,如果她真是离了婚,又找不到满意的男子,还让她妹妹养活吗?那个饭可不是好吃的。但是妹妹,她又有什么义务呢?每个人说到底都是单薄的啊!我这样乱纷纷地想,弄得自己情绪很低落。柳蒲也无可奈何地跟着我回家去。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希望二姐能够自己回家,否则,我们也管不了不想管,听天由命吧穷人。
二姐果然回来了,柳蒲还要数落她,被我挡住了。晚上,二姐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两天,就提出回家,穷也要穷得安然,至于妹妹,以后也是不要靠了,做女人赚钱?还是死了那条心吧。二姐回去时,眼睛还没有恢复好,嘴唇苍白着,更见苍老了。我跟柳蒲说,二姐还是指靠着她两个孩子吧,柳蒲说:她孩子!学习也不好,就是好,谁又送得起去读大学,等着看吧,年轻的时候,傻着过呗。
柳蒲最后一句话还是提醒了我,我突然想到母亲、姐姐、还有我自己以后的前途,不觉有些后怕,我想,我是应该振作起来了。
接着,就发生了柳蒲被人侮辱的事件。
我们上班的地方是一家二十八层的四星级酒店,是江南某大型集团企业购买的产业,地方上原则是严明的,但是操作上似乎放了点空隙。这就让我们这幢大楼里流动着颓废而华丽的生命,有近百个形式各异的伴歌女郎,桑拿是不能做的,异性按摩太明目张胆,而且又很难听,曾经给这里的公安一次洗清。至于伴歌的KTV小姐,公安来了也看不到特殊服务的场景,因此,是时断时续地存在着。现在,天气很好,市场不错,也就有了表面和内在的共同繁荣。
从上海也过来了一些小姐,也可以叫大姐,早些时候,她们就在广东、香港、澳门、东南亚、等等地方混过,有的已经洗手不干了,有的赚惯了钱,欲罢不能。因此,我们这里的小姐,好像分了帮派,上海帮、江浙帮、湖南帮、东北帮、四川帮等等。我是什么帮派都靠不上,也不大与她们来往。说是帮派,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群体,一触到实际利益,那就谁也帮不了谁。
有一个上海小姐,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留着Ω型的头发,发音称为欧米茄,既是物理里电阻的发音,也是上海最风行的名表。大多数人知道是名表,有一个客人还开玩笑说: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当真是一块名婊。惹得旁人哈哈大笑。欧米茄确实长得好看,非常像香港性感女星钟丽缇。那头发弯弯的,行动举止仿佛带着风,摇摇摆摆,风姿绰约。最动人的,就是她斜睨着看人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她还喜欢夹着只烟,烟雾跟她的身体一样飘渺弯曲,让你抓不住。那柳蒲和我跟她一比,简直可以称为僵硬的女人。我们也知道她的这种媚,从不跟她计较,还是让着几分,让她把风光出尽。可是有一天,她却太自以为是了,出言不逊,把一只杯子像手榴弹一样砸向柳蒲。
天那!我们不能不站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没坐台的时候,都聚集在几个空的大包厢里看电视,在还没有上客时分,有的人也化化妆,吃点零食,一边议论一些电视剧情。看电视是无心的,但那天是刘晓庆演得《逃之恋》。著名妓女小凤仙,她深明大义,侠骨柔情,携着清末民初的娇媚,只想给我们做个榜样。至于烟是不能抽的,领班有规定,抽一只烟罚五十块钱,但是欧米茄是个例外,她说她不抽烟,那就不是她了,那她就魅力全无,领班闭一只眼。可是一旦有旁的小姐抽烟,领班立即打上去:五十块钱!有新来的小姐不知道这个规矩,说:那她怎么抽。领班不说话,欧米茄就斜斜地看那小姐几眼,一副懒得去理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认为自己非常大度,倘若说出来,将是十分难听:你拿什么跟我比?她相信,一定会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们无地自容。看看吧,这地方也有不平等。欧米茄懒得去理,就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优越感不用怀疑,连领班也要让她三分,说到底,领班不是年纪大了,就是有几个并不得力的情人。让她去做领班她还不愿意呢,既捆人,又担风险,出了事,就她们跑不脱。
当下,欧米茄衔着只烟,懒懒地看着电视屏幕。这时柳蒲走了进来。柳蒲看到位子都坐满了,就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可巧欧米茄就坐在旁边。这沙发位子的角度,只要扶手坐了人,挨着扶手的人必须努力直着腰才能看到。本来也没什么,欧米茄说一声也算了,但她首先气恼柳蒲的态度。大着声音叫:你他妈给我让开!柳蒲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她坐在这里对人家造成影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影响)。她一看,小姐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她,此种情况,如果乖乖地站起来,也有点太没面子了。柳蒲说:凭什么我就得起来?欧米茄气得,她懒得辩解说她看不见,她顺手就操起桌上的茶水杯,“啪”一下向柳蒲扔去。柳蒲也没受过这种气,回过头去跟欧米茄理论。两人在包间里打了起来。柳蒲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拉劝的小姐妹做了手脚,反而是柳蒲被人家踢了一脚在脸上。闹到领班那里,又闹到娱乐部经理那里。经理先让欧米茄走开,然后对柳蒲说:按理说是欧米茄不对,但是我们这里需要她,你可以留在这里,你看不惯也可以走。
柳蒲气得全身发抖,我拖着她她还咬着牙,以她东北人的脾气,又准备动刀子。我劝她说:现在是什么社会,你上次动了刀,自己后悔不迭,别做傻事了,她之所以那么牛,还不是会做,你超过她就是了。
柳蒲如梦初醒,接着叹息地说:我是没她妖的,装清纯吧,也没耐心。柳蒲突然停止说话,看着我。我的眉眼给她看得呆呆的,我的眉眼自动敛着,羞涩而含蓄。柳蒲低声说:你一直都不知道吗?你是那样美!你一定可以超过她,听我的话,用一点心吧。
我的耳边反复回响着柳蒲的话:既然已经这样了,抓紧时间吧,你是希望这样漫长无期,还是快一点达到你的目的呢?坦白地说,我已经模糊了我的目的,而当初的那一刹那,除了对自己失望外,我还真的想到了赚钱。是啊是啊,赚钱,让我的姐姐快一点治好病,让我的母亲快一点幸福,我已经这样了,我还在等着,能等出什么来呢?清纯和美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呵,生活是实际的,你付出多少就能有多少收获,在同一个层面上,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彻底清醒了,我准备投身于现实的洪流。